第6章
郁郁寡欢的顾娇在待嫁的春日中,愣是瘦了一圈。那日容氏来替她试嫁衣,见女儿的腰肢盈盈一握,宽大的嫁衣穿在她身上空荡荡的,心痛不已。
顾娇握了娘亲的手,安慰她道:“若是瘦些,方才让夫君怜惜呢。”
这一年女儿的苦闷容氏都看在眼里,她找顾沾非闹了几次,都被打了回来。陈家虽然不讲信誉,他们顾家却不能不守信。容氏恨得将顾沾非珍藏的墨砚打碎了好几块,顾沾非红了眼:“父命难违,你这是逼我做不忠不孝之人。”一向风流倜傥的顾沾非额尖上白了一缕黑发,容氏看着夫君的那一缕白发,明白此事已经没有转寰的余地。
况且,顾沾非这一年跑了信州许多回,安插了许多亲信,确保自己的女儿过去之后,傍身的钱财、遣派的人手够用。但每个人心中又都明白,后宅闺房之事,顾娇的苦闷只有自己能排解。容氏每日里都给观音大士上香,保佑自己的女儿:“心胸开阔,吃吃喝喝玩玩便好。”想了想,又补上一句:“若是像周芽家的二媳妇也行。”周芽家的二媳妇,镇日装了一袋瓜子在身上,到处乐呵呵地去看别人的热闹。
如今见顾娇翻过来安慰她,容氏一把老泪又要流出来了。
顾娇忙笑道:“以后女儿远在信州,想起来的只有娘亲的眼泪了。”
容氏又哭又笑:“你这孩子。”她终是欣慰,往日那个整日没心眼的女儿长大了。
两母女说了半响话,管事们来来回回寻了容氏许多次,顾娇不得不说:“娘亲,女儿有些累了,想歇着。”
容氏这才依依不舍地离去。
容氏一走,顾娇松了一口气,轻轻斜卧在榻上。往日母亲对她多严厉,如今整日为她拭泪,她倒是不习惯了。但她却不能自私,母亲身为顾家主母,主持中馈,每日里不说比父亲忙碌,却是离不开她的。当然了,其实她内心还隐隐害怕,若是因这件事母亲整日和父亲吵闹,反倒是让父母离心。父母的感情深厚,她自是笃信。但经了这么一回,她却凡事患得患失起来。
患得患失的顾娇,心口仿佛沉了一块巨石。
用将近一年时间开解自己的顾家人,在临近婚事的前半个月,得了一个消息,差些没被活活气死:陈家派人来,说是陈据有极为重要的事情而不能亲自从信州过来迎亲,为表歉意,陈据的二弟陈招亲来迎嫂子到信州去。
而那件重要的事情,便是陈据的小妾临盆在即,是以陈据不敢离开信州。
顾沾非自己气得摔了一地的瓷片。若是可以,他有一百种方法去将这陈据绑到鼎州来!并将他折磨得生不如死!
顾源知道之后,气呼呼道:“我看他是怕来了鼎州被揍!”
容氏只默默地揩着眼泪。
这个消息自然是死死瞒着顾娇的。
容氏下了死命令,若是朝大姑娘透露一个字,便将她发卖到云州去。这些日子小花小蝶战战兢兢,在顾娇面前愣是大气都不敢喘。
但实际上,临近婚事,顾娇晨起给容氏请安后,便整日窝在榻上看各色各样的话本。话本是她让顾源寻来的,顾家本就做着印话本儿的生意,话本甫一出炉,便到了顾娇的屋中。不过一月,她的房中堆了好些话本。她镇日沉浸在话本的情节中,时常连小花小蝶说的话也浑然不觉。
彩云和追月已经被容氏拨到顾娇身边来了,同时陪嫁过去的,还有四个管事嬷嬷,十五个小丫鬟,十个二等丫鬟,小花和小蝶被提升为一等丫鬟,十八个粗使婆子,使唤小厮二十来个,专门做鼎州菜式的厨娘六个,专门做点心的厨娘两个。那日厚厚一叠卖身契拿过来时,顾娇的脸上倒是有了些诧异。
容氏慈爱道:“在家做姑娘时不必那么多人伺候,但到了别人家做主母,场面却是要撑起来的。”
最最要紧的是,这些下人的月银,以及吃穿用度皆是由鼎州顾家所出,也就是说,若是以后有什么事儿,咳,打起架来的话,这些人都是顾娇的帮手。
顾娇想起这两日看的话本子中,有一话是说富贵姑娘贫穷小子的,富贵姑娘携了一帮下人下嫁到贫穷小子家,阵仗颇大,竟连房子都挤不下,当晚不得不以地作席,以天为被。
她扑哧一声笑出来:“不知那陈家,可有这么多下人房?”
容氏又赶快拿出一张房契来:“若是那陈家寒酸,便在外头住下。这是你爹爹,给你新置的园子,便是几百人口,也绰绰有余。”这园子不过才花费五万两,若是换来女儿开心,便是最好不过。
顾娇这时才真的确信,她家,真真是富得流油。明明这十来年,她并不觉着顾家竟是这么富有。她可记得,夏日里用冰,祖父还规定每个院子里每日只能用两块冰呢!虽然她体态轻盈,不惧炎夏,但每逢到女子学堂去读书,郑家的嫡长孙女郑淑云都要夸耀,不管是在房中,还是在马车上,只要她想用冰,供应定是足的。搞得她每次和郑家一比较,便觉着自家和郑家,应当差的不是一点半点。但前年郑淑云出嫁时,听说她的嫁妆不过是两座小宅子,两座田庄以及四个商铺。当然了,也可能是郑家的孙女儿要比顾家多得多,顾家不过才两个嫡孙女,而郑家嫡庶孙女加起来,足足有十一个。
顾娇想,自家的祖父,城府藏得挺深的呀。
正在垂钓的顾又清狠狠地打了一个喷嚏,吓走了一条待上钩的鲤鱼。
得了许多财物的顾娇,忽而高兴起来。她想,虽然她得不到夫君的喜爱,但是有许多金银珠宝,也是欢喜的。
而陈家,已经从信州启程,走水路,正是春水涨潮,迎亲队伍一路顺风顺水,不日便要到鼎州了。
这日天气极好,不冷不热,花园中的花儿争奇斗艳,顾娇的花园向来是由专门的花匠打理的,不用说,自是一等一的好。顾娇想着过几日便要远离父母,独自往日信州去,心中不由得一阵伤感。又见春燕回飞,在空中吱吱喳喳往返着衔泥搭巢,心中更是伤感得一塌糊涂。再加上镇日看话本,头脑昏沉,便起了意,让小花小蝶备了荔枝干果,打了伞,慢慢朝园中的凉亭走去。
彩云和追月则不远不近地跟着。这两个从母亲身边拨过来的大丫鬟,顾娇还未用得顺手。再加上彩云和追月原就被容氏训得极好,通身的气派,便是和她这个正牌大姑娘比起来,也不逊色。是以顾娇觉着,若是差遣她们做一些零碎小事,倒是大材小用了。
转眼到了亭中,热茶点心干果皆备好。顾娇坐在柔软的绣凳上,想着以后若到了陈家,只不过是风土人情不同,平时使唤的下人以及用品,与现在倒是没什么不一样。又想着自己究竟是女儿身,如今长大总要离开父母往夫家去;只不过与一年前隐隐雀跃的心情不同,如今空落落的,像是一潭死水。
顾娇拈了一块荔枝干果,放进嘴中,荔枝干果酸甜,在长得最鲜嫩的时候被人从树上摘下,精心做成干果,送往富贵人家。因已经被做成干果,倒不着急食用,只哪日想吃了,便吩咐下人端出,再细细品着。
她忽然自嘲一声:“我可还比不上这荔枝干果。”荔枝干果还有被人宠爱的一刻,而她还未入门便失去宠爱,着实可悲。
花丛中一株洁白玉茗长得极好,重重花瓣,洁白如玉,顾娇呆呆看着那株玉茗,想着被陈据捧在心尖上的小妾,不晓得她是洁白如玉的玉茗,抑或是热烈奔放的桃花?
大姑娘的神情着实可怕,小花放心不下,忙朝彩云使了个眼色。
彩云便不慌不忙地走过来,盈盈笑道:“大姑娘,风有些大了,咱们回去罢。”
彩云毕竟是母亲拨过来的大丫鬟,总要给几分薄面。
经过垂花门时,好几个小丫鬟端着洗好的衣衫,叽叽喳喳地说着话,热热闹闹地涌过来。彩云走在前面,轻轻地咳了一声,小丫鬟们便噤声行礼:“大姑娘。”
顾娇懒懒地走过去。
回到房中,她刚半倚在罗汉榻上,便从袖子中骨碌碌地滚出一个纸团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