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顾娇弯腰,看着沈六的笔灵活地画出亭亭的莲花来。她笑道:“好了,我可以松一口气了。”
沈六的唇角微微弯起:“都是顾小哥教导有方。”她年纪虽小,眉眼却如画,又略略染了些娇弱的姿态,想来假以时日,定是窈窕淑女。
沈四撇了撇嘴,没说话。
沈五沈七却是向来拥护沈六的,当下也赞道:“六妹妹/六姐姐就是厉害。”
沈四在一旁,眼睛都快翻出来了。
沈六忽然捂了嘴,咳嗽起来。这一咳却是咳了许久,一张脸儿变得通红,气息也微微喘起来。
“六妹妹,这是又咳上了。我去找沈远说,你身体不适,要回去休养了。”沈四脸色忽而变得热切,裙摆一提,像只兔儿跑了出去。
顾娇疑惑地看着沈六,沈六掏出帕子,轻轻抿一抿唇角:“我的身体自小便不好,每逢秋冬,便要整日咳个不停。顾小哥,这几日我怕是来不了了,望顾小哥见谅。”她虽然年纪小,说出的话却是分外的体贴,让顾娇的疑心更甚,沈六这是在,藏拙?
沈六回去了,沈四的心情大好,整日和沈五沈七说说笑笑,沈五和沈七向来只是附和她。顾娇见了只觉得好笑,却隐隐有些怀念起仍在顾家时整日和顾珠打嘴仗的时光来。说来顾珠应该也嫁了罢,她这个做人家正经堂姐的,也未曾给顾珠添妆。也罢,若是让她知晓自己整日打扮得灰头土脸的窝在作坊里干活,还指不定笑成什么样呢。
虽然自己心中是如此想,但当伍家大姑娘的第一批陪嫁瓷器出窑时,顾娇的心情却是骄傲非常的。
只见质地润泽的各式瓷器上,朵朵莲花迎风摇曳,池上莲叶舒展,底下鲤鱼嬉戏,相映成趣,却又不失出淤泥而不染的意境。
沈四哇了一声:“之前我瞧着原是一般,如今烧出来看着,倒是仿若活了一般。”
顾娇拿了一只春瓶,摩挲着那冰凉腻滑的瓶身,心中仿若头次吃到了甜腻的蜜饯,无数甜意在心间次第绽放。
傍晚,顾娇见了阿孤,忍不住说:“莫非我前世便是个烧瓷的?”
阿孤笑道:“或是天上下凡来的瓷仙子罢?”
顾娇却是走火入魔似的:“以前我只觉得这瓷器好看,却不晓得,每一樽瓷器烧出来,都是与众不同的。让我想想,地方不同,土质不同,火候不同,上釉的方式不同,自是早就各式各样的瓷器。便同是冥州,沈家作出的瓷器,和苏家的不同,更和施家的不同,这天底下万物,竟是都有自己的生命一般。”
阿孤瞧着她口若悬河,双眼熠熠发光,可不是真似天上下凡来的瓷仙子一般?
当顾娇向沈远提出,她要亲自去从淘泥做起的时候,沈远怔愣了一下:“这挺辛苦的,不过,既然顾小哥愿意,那沈远便安排一下。”
顾娇没料到,沈远的安排是沈家四位姑娘都要跟着她一起从淘泥做起。沈四不敢在顾娇面前直抒怒意,却私底下对沈五沈七说:“这顾小哥没看到冥州的天越发冷了吗?他是男的不打紧,我们可是娇滴滴的沈家姑娘,哪能做那些粗活?”
娇滴滴的沈家六姑娘却咳嗽着来了:“我的病休养得差不多了,大哥哥走时吩咐了,既然要学艺,便要听顾小哥的。”
沈四连忙说:“我们也自是听顾小哥的。”
顾娇好笑。
淘泥自然比总坐在温暖的作坊里要辛苦得多,十月初的冥州,天儿已然极冷。淘泥的管事姓董,年纪已有四五十了。他睨了一眼顾娇和娇滴滴的几位沈家姑娘,摇摇头:“你们在一旁看着便好,这淘泥可不比画坯,累得慌。”
沈远在一旁没敢吭声。
顾娇几人只好在一旁看着,那董管事忽而睨了顾娇一眼,意味深长道:“这位便是近来名震冥州的少年天才顾小哥?”
顾娇忙道:“不敢不敢。”名震冥州的少年天才?这称号是哪个起的?莫不是与她有仇罢?
董管事却是没有再看她,直勾勾地盯着沈远:“沈远,大公子什么时候回来?这顾小哥的风头也出够了,老曲他们能不能回来?”
沈远别过头去:“董管事,我还有事要忙,你多照应着。”说完竟然走了。
这几个月一直觉着自己是拯救了沈家的顾娇忽而觉得,事情似是有些怪异?老曲是谁,董管事为何对自己这般冷漠?
歇午的时候,顾娇将沈六叫道一旁:“你身子可是实在好了?”
沈六笑道:“自是好了。”她看了一下左右,仍笑道,“顾小哥细心如发,但最好不要说破。”
顾娇意外,这沈六不过才十岁,竟然如此聪慧。
“在沈家,孙子孙女众多,最不乏的便是聪明人。但在深宅大院中,最短命的也是聪明人。我自小没了娘,虽然幸得大太太、大哥哥庇护,也算是衣食无忧,我可想平平安安地长命百岁呢。”沈六仍旧笑着,“让顾小哥,啊不,是顾姐姐见笑了。”
顾娇傻了眼:“你,你晓得我是……”
沈六眉毛弯弯:“若不知晓是顾姐姐,沈乐是不会和顾姐姐说这么多的,毕竟男女有别,咱们名义上虽然师徒,却也要避嫌的。”
顾娇拼命地想着,她是哪里露了馅?不对呀,她天天都有抹灰的呀。
“顾姐姐不必惊慌,是平日里沈乐喜欢观察,才知晓的。顾姐姐家中,以前定是好的,姐姐平日里虽然刻意动作粗鲁,但与生俱来的习惯是改不掉的。我还未见过哪个男子,坐在椅子里,只坐一半还能腰肢挺直的。因着这个疑虑,我又细细观察了姐姐,好些日子才确定了结论,顾姐姐却不要介意才是。”
这沈家,生的都是妖孽罢!
沈六又说:“顾姐姐不必为沈乐担忧,那沈四只不过是爱逞口舌之能,伤不了沈乐。”
顾娇:“……”她要说的话全让沈六说了。
最后她还是问:“那董管事方才所说的老曲,你认识吗?”
沈六摇摇头:“沈家在冥州的生意,一直都是大哥哥在管,他若想让我们知道的事,必然事无巨细。”
顾娇倒也干脆,直接去问沈远。
沈远眼观鼻鼻观心:“不过是一些陈年往事,顾小哥不必放在心上。顾小哥也不必去多打听,便是为主家老老实实做事便好。”
顾娇知沈远是个寡言少语的小厮,也不爱多生唇舌,又见那董管事虽然对她淡漠,但是个干实事的人,便将这事抛到脑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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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眨眼,已是寒冬。
苏秋成冷冷地站在门口,看着苏母和苏父互相破口大骂,全然不顾往日那些什么富家太太、老爷的身份。
苏家完了。
苏家竟然完了?
他不敢相信,不过就是苏秋寒死了,苏家怎么就完了呢?明明苏家是因着他才发的家呀!他还在呀!可是,他也不知道要做什么。那些仆人全走了,就连红樱也走了。对,下人嘛,哪来的忠心,他们的忠心俱是建立在金钱的基础上。苏家的大宅也被低价押给了朱家,所有值钱的东西都被抢走了。而今,苏秋成和苏父苏母,无家可归。
太俗了!太俗了!这世间,果然唯有梅兰竹菊最高贵,这些食五谷杂粮的人,低贱,低贱!
苏秋成笑了。
他很少笑,一向都是冷冰冰的。世人都说他,似寒冬中梅花般高洁。但最高洁的,不是他,是教授他习画的师傅。
苏秋成恍惚想起,那年他不过七八岁,整日坐在家中习字。一日苏母忽然喜道:“听说从京城回来的那位大官的儿子开班授课了!不要束脩!成儿,我帮你报了名,明儿就去!”
开班那天,人山人海,人人争着涌向那个人。
他至今还记得,什么叫做天上的神仙下凡来。
只见他身着素色的长袍,白面黑发,脸上笑容温润。他穿过人群,在他面前蹲下来,笑道:“哪家的瓷娃娃,可是来学画的?”
他点点头。
他说:“学画可是很苦的,不专注还会挨板子。你怕不怕?”
挨板子,他不怕。他最怕他眼里沉了殷殷的哀伤,像是刀子,一下一下地剜着他的心。
对,他可以找他去呀。他可以帮他成名,赚钱,也可以再帮他翻一次身。
苏秋成跌跌撞撞出了苏家,往那座最熟悉不过的宅子走去。路上行人如织,他似是看不见。也不知走了多久,他很久没有走过那么远的路了,走得脚发痛,天都黑了,才走到那里去。
陈旧的灯笼仍旧挂在上头,他扑到门前,用力敲着:“师傅,师傅!”
也不知敲了多久,那扇门才被打开,一个素衣女子打着一个灯笼,旁边跟着一个小小的男童。
女子冷冷地看着他。
他怔怔地看着那女子。
半响,那女子暗哑着嗓子:“苏秋成,你怎么还不去死?他不会再见你的。”
话音未落,门扇就砰然关上。
一路鼓起的勇气倾泻而出,苏秋成软了身子,瘫在石阶上。
有亮晶晶的东西从天上掉下来,纷纷扬扬地落在地上,消失不见了。
竟是下雪了。
洁白的雪花纷纷扬扬落在苏秋成的身上,覆了一层白白的雪。
阿孤便是在这里,将苏秋成拾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