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第三十七回
自阿孤和顾娇住进家中以来,施南氏便觉得阿孤为人沉稳,知礼,且还带着小弟行走四方,见世面,着实比她的明明白白好上许多。
如今阿孤忽而说要与她做瓷器生意,她心中忽而警惕起来,前年二里地外的周家村,便是被住客诈了一批瓷器,元气大伤,如今还没有缓过来呢。但她面上不显,只笑着问:“小兄弟打算如何合作?”阿孤很高,她坐在小杌子上,抬头看他,却是不慌不忙。若是阿孤胆敢骗她,她便拿了火钳去将他打个落花流水。
阿孤自己寻了一张小杌子坐下,认真道:“我身边的小兄弟,自幼便学丹青,如今虽然比不上那些大家,但颇有自己的特色。与大娘您合作,我们自是不会让您家冒险,也不让您家吃亏。这次您家烧窑,我们买上一半瓷坯,我的小兄弟来画坯,你们帮我们烧制。烧制好之后,一时半会可能还卖不掉,只能暂时寄存在您家货仓。您看,可否?”
施南氏想起总是躲在阿孤身后的那个脸色灰败的少年,有些将信将疑,那穿着破烂,畏畏缩缩的少年竟擅丹青?不过,这笔生意算着她家可不吃亏。
当下她便拍了板:“好!”
当然,口说无凭,两人要立下字据,便待晚上施大桩回来再作打算了。
施明明和施白白得知此时,惊奇道:“那小兄弟擅丹青?”
施南氏说:“那云兄弟便是这么一说。不过天外有天、人外有人,你们可不能小看了别人。”
施明明说:“若是小兄弟擅丹青,我们以后可以请他在坯上作画呀。”
施南氏摇摇头:“我看他的兄长颇有主意。以后再说罢。”
顾娇一直以来,都觉得自己是吃白食的。她心中十分渴望,能用自己的能力为阿孤赚上那么些钱,便是一两文也好。是以当阿孤问她,可否愿意学着画坯时,她赶忙答应了。
只是她略略迟疑:“我平日里画的不过是一些附和自己意趣的,倘若画到瓷器上,别人并不喜,卖不出怎么办?”
阿孤便笑道:“你只管大方描画,我自有办法。”
顾娇一颗心便大定下来,这世上若是有几个人能让她坚定不移地信任的,那其中一个便是阿孤。
待晚上回来,施南氏与施大桩一说,施大桩也大吃一惊。但他向来是个豪爽性子,便出去找了中人到家中来。
中人是村中德高望重的老秀才,怀才不遇三十余年,平日里在村中以教书为生,平时也帮着村民写写契约书。
契约书是在正房里头写的,施南氏点了好几盏油灯,将灯芯拈得粗粗的。
施明明和施白白挤在一旁,好奇地看着顾娇。
顾娇仍旧缩在阿孤后头,不发一语。
契约书一式两份,老秀才将契约书交与阿孤,说:“要不要念?”
阿孤摇头,将那张薄薄的纸递给顾娇:“我家小弟识字。”
顾娇不由自主地接过契约书,细细地看了一遍,对阿孤点点头。
一屋子的人却是惊呆了。施大桩是成年后才粗略地认了好些字,施南氏是大字不识,施明明和施白白也不过比施大桩多认了些。他们方才看顾娇的神态,不像是装的。果然人不可貌相,天外有天,人外有人啊!不过,他们亦暗暗期待起来,若是以后能将顾娇收为己用,与那苏秋成平分秋色,哈哈哈,他们娶媳妇便指日可待!
老秀才撸了一把胡子,认真地打量起顾娇来,顾娇却又羞怯怯地躲回阿孤后头去了。
阿孤与施大桩摁了手指印,这件事便是板上钉钉了。
回到房中,顾娇摸着阿白,一脸紧张:“阿孤,我真的行吗?”
此时正是月上西弦,月色淡淡,少女倚在窗前,手中的猫咕噜地叫着。阿孤将铺盖抽出来,铺在地上:“那年冬日我开始做货郎,自己挑了一个小小的货担到村中售卖。一路上我都在想,万一别人不买我的货物,我可怎么办?我一路走,一路想,竟然大汗淋漓,本来单薄的冬衣竟然浸湿汗水。”
阿孤向来很少说起自己的事,顾娇好奇追问:“后来呢。”
“老天没有垂怜我,那日我走的那个村子,粮食欠收,又刚刚给地主交了税,手中空空,何来的钱来买这些小玩意?我那时候年纪尚小,货担压得我的腰都弯了,肩膀发痛,脚底起泡,一天走下来又冷又饿。”
顾娇放开阿白,倒了一碗水给他:“阿孤,你很厉害。”尽管月色极淡,但她的双眸仍旧发亮,熠熠生辉。
阿孤接过水,笑道:“翌日我又鼓起勇气,天不亮就挑着货担去了比较远的一个村子,那个村子也和之前的村子一样,粮食欠收,但恰好他们村出了一位百衣状元,皇帝恩赐,每家每户十斗粮食,一贯铜钱。于是那日,我所挑去的货物,竟是不够卖。”
他不敢再看向顾娇的双眼,将视线转到外头:“从那时候我便想,无论任何事情,都要尝试一下,万一成了呢?”
是夜,顾娇看着窗外淡淡的月色,头一回辗转难眠。
在顾家,自小顾源便被鞭策着认字,算账,若是有一天偷懒,父亲便要动用家法。是以顾源虽然比她小,但会的本事却不少。而她,也曾被父亲要求过,只是她生性懒散,小时候又是爱哭的性子,渐渐地父亲便不再管她,只专心教导顾源。她心中自是暗喜,更是懒散起来,习字画画那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她亦晓得有下人在背后说她是草包美人,但她并不放在心上,毕竟没吃过苦的人怎么会理解学本事的重要。
如今逃婚出来,饥寒交迫,幸得被阿孤拾回,却才发觉自己一无是处,倘若不是阿孤好心,自己现在不晓得是什么样。她想起在沿途官道上瞧见的衣衫褴褛的流民,心中一阵暗幸:幸好遇到的是阿孤。阿孤既然如此信任她,那么她自是尽力去做。说不定自己还能用这个谋生呢,挣了钱也好报答阿孤的恩情。
如此想着,她总算睡着了。
梦中的她恍恍惚惚,走进一间华丽的房子中,里头有个妇人在哭,她的哭声凄切,喊着“娇儿,娇儿!”有些像是娘的声音。她想应,却开不了口,急得她直跺脚。
“小哥儿,小哥儿……”有人喊她,像是阿孤。
娘还在哭,哭得她的心儿直颤。娘一向坚韧,遇上任何大事俱是不慌不忙,是什么事情让她哭成这样?
“顾娇,顾娇。”阿孤又喊她。
她不理,只看着娘,自己眼睛也红了,跟着娘一起哭了起来。
有人在晃她,很用力。
娘不见了,房子也不见了。顾娇猛然睁开眼,看到阿孤一脸关切:“小哥儿,你做噩梦了?”
她迷迷糊糊地摇摇头,又点点头。
作了什么梦?被摇醒的顾娇一脸茫然,已然忘得精光。
阿孤放下心来,赤着脚走回去。方才顾娇在睡梦中泪流满面,让他顾不上趿鞋,直直扑向她。
听着顾娇轻如羽毛的呼吸,他苦笑了一下,转头睡了过去。
春水一去无痕迹,徒留流莺空叫唤。不知为何,他的心一阵阵的难受。顾娇与他,是云泥之别,他不该,不该!
翌日,阿孤和顾娇踏进了施家的作坊。
作坊大而简陋,堆满了大大小小、各式各样的瓷坯。施明明和施白白在前头带路,满脸热情。
顾娇却有些犯愁,往常她都是在纸上作画,如今在坯上作画,是头一回。
她望向阿孤,阿孤坚定地对她点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