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阿孤趁着薄薄的晨曦,绕了好几道巷子,走到一座门前挂着一盏莲花造型的灯笼院子前停下,轻轻地叩了叩门。
“来啦!”一道慵懒娇艳的声音应着,但过了好一会才听到木屐击地的声音。门开了,一个披着坎肩,还打着哈欠的美娘子探头出来,眯着眼看阿孤,半响后才笑道:“哟,是阿孤呀。你可是许久没来了,许老大可甚是挂念你呢。”
阿孤紧紧地绷着脸:“许老大可在?”
“他能去哪里,还不是日日夜夜拜倒在我的石榴裙下。”美娘子捂着嘴嘻嘻笑着。
阿孤不理她,迈步就进了院子。院子的西侧一溜儿的摆了好几个大缸,几棵光秃秃的老树朝天指着。正房的门口挂着新换的竹帘,阿孤在竹帘外沉声道:“许老大,阿孤来了。”
“咳!”里头一声夹杂着浓痰的咳嗽声后,一个男声响起,“进来罢。”
美娘子无聊地靠在大缸上,一个个地掰着自己的手指甲。
阿孤撩帘进去,一盏茶的功夫后他才出来。
美娘子仍旧柔弱无骨地倚在大缸上,看着阿孤,笑吟吟道:“阿孤下次来快些呀。我新学了一道菜,如今正是有兴致的时候,许老大又不爱吃,我自己一个人吃,颇有些寂寞呢。”
阿孤头也不回地走了。
院门合上,美娘子脸一变:“哼,没意思。”
竹帘里,方才那男声说道:“月娘,那阿孤是个没开荤的,你便是使尽浑身解数,他也不解风情,还不如我这个老头子,多疼疼你。”
月娘娇哼了一声,撩帘进去了。
阿孤回到客栈时,顾娇还睡着。
“小哥儿,小哥儿。”他轻轻唤着顾娇。
顾娇嘤咛一声,又转了个身,正对着阿孤。她一夜似是不得安睡,眉头轻轻蹙起,呼声急促,像是遭了梦魇。
“小哥儿,小哥儿。”阿孤伸手,轻轻推了推顾娇。
顾娇的脑袋在枕上厮磨了一下,本来盘好的发髻散开,浓密的头发散乱在她脸上,她不耐地拨开头发,却浑然不觉自己这副娇憨的样子落在他人眼中,将那人一颗少年心撩拨得怦怦作响。
“各位客官,内人今儿早晨又准备了馄饨,若是要吃,照旧是两文一碗咯。”外头掌柜中气十足。
顾娇猛然睁开眼,对上了阿孤的双眼。
阿孤转过头去:“小哥儿,你方才是不是做噩梦了?”
“馄饨,馄饨,两文一碗咯!”外头掌柜不依不挠。
顾娇可怜巴巴地看着阿孤,神态娇憨,双眼略略有些未醒的泪光。
“我这便去买。”阿孤笑道。
顾娇拉住阿孤的衣袖:“我不饿。”
阿孤却转头对她笑道:“我赚了一些钱。”说着,他从怀里掏出了十来个铜板。
顾娇欢欣起来:“阿孤好厉害。”说完却颓然道,“我欠阿孤的越来越多了。”
阿孤却笑道:“吃完馄饨,顾夫子还要教我识字,这可是一件大事。”他说着,竟然从背后拿出一沓粗糙的纸,和一支做工甚是简陋的毛笔来,以及一方小小的墨砚。更难得的是,还有一本翻得极烂的千字文。
“我可是下了很大的血本呢。”阿孤笑眯眯地说。
顾娇老气横秋地说:“孺子可教也。”
吃完馄饨,顾娇极为认真地写下“云孤飞”三字。比起之前用木炭写在草纸上字迹,她如今写的要娟秀不少。
她浓密的头发松松地在上头盘了髻,眼帘低垂,玉手纤纤,指着那三个字,一字一顿地念道:“云、孤、飞。”她的声音平时说话的时候语调有些软,带着少女的娇憨,如今教学起来却是刻意带了些严肃。
阿孤也十分认真地念:“云、孤、飞。”
阿孤认字极快,写字的时候尽管歪歪斜斜,但终归比起初学的稚子要好得多。一个时辰下来,竟然能磕磕绊绊地将千字文前面十数句背出来了。
顾娇略略羞赫:“我这夫子,若是再做上半月,便无东西可教了。”
“我看不然。”阿孤将他方才写得歪歪斜斜的纸张举起来,“认字容易,写字可太难了。顾夫子万万是不能放弃我的。”
“油嘴滑舌。”顾娇笑道。
顾娇重新誊写了一遍给温太太的信,阿孤仍旧小心翼翼折好了,藏在贴身的位置。他嘱咐顾娇:“我不回来,你莫出去,纸包里有包子,还有玫瑰糕,你若饿了,便吃这些。”
顾娇点头应了,目送阿孤出了门。她一时无事,便用笔沾了清水在桌上一遍遍地写着字儿,阿孤初学,尚且这么努力,她这个夫子,可不能落了下风。
阿孤出客栈时,直直往学堂走去。此时正是炊午饭的时候,他已经打探过了,温太太爱下厨,这个时候应当是在灶房。
日头渐渐升到半空,学生们还没下课,读书声朗朗,颇有气氛。他却想起顾娇认真教他时,说话软糯,却偏偏要装严肃,嘴角不由得扬了一丝笑意。
梧桐树下,一个书生模样的人正坐在桌前,头一点一点的,阿孤悄悄越过他,迈进了学堂的门。
到灶房去不难,看着炊烟去便可。阿孤左拐右拐,一路竟是无人。很快他到了灶房门口,却不进去,只藏在梧桐树下,弯腰拾了一颗小石子,用巧力将小石子扔在门框上,发出沉闷的“卜”声。
一个妇人出来了,正是温太太。她左右看了一下,瞧见小石子,便笑道:“是哪个淘气的。”
她正欲进去,忽而脚下多了一个小小的荷包。
阿孤看着温太太拾了荷包,悄无声息地离开了。
一处杂居的民舍中,有户办喜宴的人家正用大灶炊饭,人来人往,阿孤走过,偷偷将怀中的一叠纸掏出来,扔进熊熊燃烧的灶眼中,而后眼皮一掩,快步朝城外走去。
他脚程极快,三刻钟的功夫便到了清平镇的码头。清平镇码头破破烂烂,似有若无,平常人不来清平镇,来了清平镇的人不易离开。日头正烈,新发的芦苇在风中摇曳,青鸟在芦苇间穿梭,叽叽叫着。
码头空无一人。
阿孤左右看了一下,钻入极深的芦苇荡中。
锋利的芦苇叶子刮着阿孤的脸,他毫不在意,越走水越深,已然漫进了冰冷的水中。有道苍老的声音响起:“你来了。”却见芦苇荡中间浮着一扁小舟,上头坐在一个穿着褐色连帽斗篷的人,那人浑身遮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一双幽暗的眼睛。
阿孤点头,从怀中掏出一个油纸包,交与对面的神秘人。
那人手上带着手套,伸手将油纸包接过,那幽暗的双眼仍旧盯着阿孤。
阿孤垂头,转身就走。
清平码头的砖墙早就起了青苔,蔽天的芦苇遮着砖墙,阿孤寻了一块小小的空地,将鞋子、裤子脱下来,摊开晾晒。
而后,他又掏出一根丝线来,再在潮湿的岸边挖了一条地龙,垂进水中。
周围寂静,风晃荡着芦苇,他耐心候着鱼儿上钩,脑中却无端想起顾娇来。
自小他便知道,鼠有鼠道,蛇有蛇道,老鼠想登天,取代虎龙的位置,是不可能的。刘俏俏将五六岁的他送入大户人家做活,他刚开始便吃了不少苦头,挨了不少打。冬日里仅穿着薄薄的衣衫,冻得瑟瑟发抖洗恭桶,双手肿得比灶上的馒头还要胖。大户人家的公子姑娘们,他是见不着面的,但却清楚地知道,便是公子们的恭桶,比起他们的茅厕,也要精致华丽得多。
后来他长了心眼,挨的打少了,但仍旧是吃不饱。一个在灶房上做活的杂役见他可怜,时常留些冷馒头与他吃。他很是感激那人,也时常帮他做活,后来杂役被人指控手脚不干净,杂役当场就拖他出来,要他去顶罪。吃了那人不少冷馒头的他手足无措,以为自己真的偷了主家的东西。
幸得管事的是个明理的,只将他打发出去,告诉他:“往后多长些心眼。”
从此他将这句话牢牢记在心中,辗转做过许多活儿,后来做了货郎,整日挑着沉甸甸的货担奔走,风吹日晒,才攒了一些银钱。
有了银钱,便想着要将妹妹寻回来,怎料刘俏俏支支吾吾,只想从他身上挖钱。他一心寻妹,便不在意身外钱财。只是那刘俏俏有几次狮子开大口,他不得不铤而走险,做过几次这样的买卖。
这样的买卖来钱又多又快,若是他下了狠心,多做几次,莫说天天吃肉,便是顿顿吃肉也可以。
只是,他想起顾娇娇憨的笑容,便暗暗下了决心,干了这次,往后不再干了。
手中的丝线被大力拖曳去,阿孤猛然收线,一尾肥硕的鲤鱼傻乎乎地被拉出来。
就在顾娇望眼欲穿的时候,阿孤拎着一尾鲤鱼回去,割一块嫩豆腐,做成又鲜又香的鲤鱼豆腐汤。
当然,提供了灶房和柴火的掌柜分了一半去。
顾娇喝着鲜香的鱼汤,崇拜地看着阿孤:“阿孤,你真厉害。”
阿孤便觉自己的心被轻柔的羽毛轻轻掠过,痒得让他心口发痛。他想,若是这种平淡的日子,一直持续下去便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