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顾娇平生有几不喜。
第一不喜便是劳累。她如今虽然只得两个小丫头片子伺候,以前却是实打实的娇养。她尚未出生,已经备好的乳母便有六个,两岁前基本都是在乳母怀中度过的。素日里出行,不是轿子便是马车。她走过最远的路,便是从自己的院子走到祖父顾又清的院子里,路上还要歇上几趟,擦拭一下香汗,喘上几口气。
而平日里的出游什么的,都是坐着马车到了目的地,观赏一下风景,照旧又坐着马车回来。有时候需要爬山,那些肩舆都是提前备好,晃悠悠地上了山,又晃悠悠地下来。
在顾源眼中,她这种人,叫做懒。
顾源自是不同,他是大房嫡长孙,自小便被顾沾白撵出去,用脚丈量鼎州,而后又跟着顾沾白游历各地,他一天里走的路程,约莫是顾娇一年的量。当听说准姐夫要去太和山龙潭寺,一颗心早就飞到了太和山。他本是鼎州人,太和山也去过几次,龙潭寺的空寂大师他也见过。当下顾源便安排小厮、车辆,预备吃了午饭出发,待到了龙潭寺,正巧赶上晚膳。龙潭寺的素食,是极为有名的。
顾娇撩开南海珠子做成的帘子,一屁股坐在柔软的绣墩上,一脸的烦恼:“就不能明日出发吗?非要赶在今天。”她都没有想好这几日要穿什么衣衫,尽管这个春天容氏给她做了八套春衫。但这八套春衫有五六套是宽袖长裙,并不适合爬山。去年倒是做了几套窄袖的胡服,只穿了几次便压在箱底,不晓得有没有一股子味道。现在赶出去买也来不及了,况且她一向也不爱穿那些满街一样的衣衫。她顾娇,什么都要独一无二的。
小花却笑道:“姑娘莫急,前几天奴见天儿晴好,正适合春游,便将去年的胡服拿出来洗晒了,如今刚好派上用场。”
去年鼎州城中流行胡服,大户人家的姑娘们每人做了几套,顾娇自然不落人后,跟风做了好几套,穿上去后却是娇美有余,英姿不足,况且她亦不会骑马,只在春游时穿了两回,被顾珠取笑了几回便叫小花收起来,再也没有穿过了。
顾娇蹙起黛眉,想了想,也只能接受了。只是这次爬山,不能再像之前那样,总是坐着肩舆上去了,无论如何,总得爬上一段山路,方能显得心诚。
唉,无论如何,她顾娇,最讨厌爬山了。
午饭顾娇是在自己的小院中用的,因陈据来了,虽然说顾陈两家没有什么男女大防,但到底还是未婚夫妻,顾沾白夫妇和顾源和陈据一同用饭,顾娇自是不能同桌的。顾娇的午饭是八宝饭,火腿春笋,熬得清亮的老鸡汤,还有一碟子青翠的时蔬。顾娇本来不想喝老鸡汤,但想起顾珠,愣是将老鸡汤喝得一干二净。
小花小蝶手脚伶俐,将收拾好的几个箱笼叫了粗使婆子抬到马车上,待顾娇吃完饭时,所有物什都收拾好了。而陈据和顾源,早就候在门口等着。
顾娇换了一身胡服,梳着简单的玉兰花苞式发髻,在春日午后和煦的阳光中缓缓从石阶上下来,身姿如柳,腰间盈盈,不堪一握。她面若桃花,眉如远黛,朱唇不点而红,端的是一位从画中走出来美人儿。
若是旁的男人,早就看得目不转睛了。但陈据面色却只是淡淡笑着,看着顾娇上了车,才与顾源翻身上马。
顾家的马车外表普通,里头却是加宽加厚的格局,可容纳三人在里头。小花和小蝶趁着坐马车的功夫,仔细地帮顾娇保养双手。
顾娇却偷偷掀起帘子,去望前头那骑在骏马上,英姿勃发的男人。因要骑马,陈据亦换了一套宝蓝地的骑马装,更显得他身姿矫健。他的发冠上束着一块暖脂玉,那是她送给他的成人冠礼。
她……以后是要和这个男人共度一生,白头偕老的呵……还要与他做一些亲密的事情,生儿育女……顾娇想起陈据英俊的脸庞,有别于爹爹和顾源的男子气息,一颗芳心便怦怦地跳起来。那年她听说祖父说要将她嫁到千里之外的信州去,足足哭了两天,眼睛都哭肿了,粥水不进,将顾沾白和容氏吓了个半死,奈何顾又清坚持己见,仍旧要将顾娇嫁到信州去。不过两日,顾娇便憔悴了许多。正在这时,顾又清叫她在帘后相看陈据,她情绪恹恹,也不精心打扮,满心的不愿意坐在帘后,却一眼就瞧见一个少年,芝兰玉树般地走进来,眉眼间掩不住的俊俏。顿时,她一颗芳心从此就陷落了。只是,后来她悄悄得知,陈据本事大,家中还有个祖母是京城贵女,自己倒一无是处,陈据愿意娶自己,倒是顾家祖上积德了。
“姑娘,是不是太热了?”小花看着脸颊忽然红得厉害的顾娇,担心地问道。
“无事。”顾娇慌乱地放下帘子。
小花一向是个机灵丫环,一瞧便明了顾娇这是害羞了。她只捂着嘴儿笑,顾娇恼得敲了她一个爆栗子,轻声斥道:“待这次去了龙潭寺回来,我便叫阿娘物色人家,将你许配出去。”
小花当下瘪了嘴儿,抱着顾娇的大腿喊道:“姑娘,小花知错了!您实在要将小花许配出去,便将小花许配给管马厩的王管事的大儿子好了!”
小蝶赶紧捂了小花的嘴:“小花,小花!”
顾娇眨眨眼:“小花,你这是女大不中留!呜呜呜,枉我还想带你到信州去呢,没想到你要撇下我,呜呜呜,好伤心啊……”
“姑娘!”小花哭笑不得。
车厢里的笑闹声隐隐约约传到前面,顾源不禁有些羞耻,他这个大姐,可真是没心没肺,虽然陈据是准姐夫,但终究还是没有正式过门。他偷偷看了一眼陈据,后者像是也听到了,俊美的脸上却是带了一丝无奈的笑容,仿佛还有一丝宠溺。
顾源放下心来。
车出鼎州城外十余里,此时路人稀少,小花小蝶打起帘子,只见外头桃花、李花艳丽缤纷,各种山花遍漫山际,山坞之中,几座房屋相望,溪流两岸分布着一块块刚刚插了秧苗的稻田,高低分布得如同鱼鳞一般整齐。
再过十余里,越过一座石桥,石桥之后再行十余里,马车在一处巨石前停了下来。但见巨石中间无数石阶蔓延而上,山腰中一座寺庙隐现,便是龙潭寺了。从山脚到龙潭寺,共有六百多级石阶。
几个强壮的家仆抬着几顶肩舆候在旁边。
顾娇从马车落下,抬眼看了看肩舆。若是陈据不在,她定是要坐肩舆的,但她更向往的是,两人共游山水风光的乐趣。但她又怕自己坚持不了许久,半途定是要坐肩舆的。
还未等她朝顾源使眼色,陈据却道:“娇娇可随我们步行一段路?此时春色正好,途中桃花盛开,美不胜收,坐在肩舆上,倒是少了许多乐趣。”
如此善解人意的未来夫君,顾娇自然是顺水推舟,首先踏上了第一级石阶。
顾娇、顾源和陈据三人缓步走在前头,顾娇在左,顾源在中间,陈据在右,后头隔了好一段距离,跟着小花小蝶,再后头跟着顾源和陈据的小厮。
山风阵阵,路途中桃花烂漫,沿着石阶一路往上,花瓣坠落了一路。以往倒是听别人说,龙潭寺是主姻缘的,若是男子和女子两情相悦,从山脚起步,共同登上龙潭寺,日后便眷属情深,白头偕老。
开始的时候,顾娇还能在一旁悠然地听着陈据和顾源聊着各地的风俗趣事。她自是不好插话的,只端着微微的笑容跟在一旁。待三人不断地踏上一个又一个台阶,绕到一块巨石后面的时候,顾娇受不住了,停下脚步。
她轻轻地喘了一口气,昏头昏脑地想,那些女子,一个个定是身体矫健的,若是夫君不忠,便劈头盖脸地打夫君一顿。而绝不是像现在的她,双脚似是有千斤重,又酸又软,一点儿都使不上劲,脑袋又昏又沉,连带看旁边的桃花都不喜了。
顾源和陈据却是兴致勃勃地继续聊着,脚步不停,压根没有发现顾娇落在后面。他们时常四处游走,平时攀山越岭,不在话下。
顾娇攀着旁边的石栏杆,香汗淋漓。
一股山风吹过来,汗水发鬓,贴着衣服,又凉又湿。
她隐约听到小花小蝶在后头说话,却半天也没看到人。想是丫鬟们不敢太靠近主子们,只远远跟着。
算了,横竖也动不了了,丢人就丢人罢,就在这里等着肩舆上来。
只是,脑袋怎么晕乎乎?顾娇紧紧攀着栏杆,心中突突的跳,生怕自己一个脚软,就从这无尽的石阶上滚下去。那可真真太丢人了。若是让那顾珠知晓,可不得笑死她去。
顾娇正胡乱想着,忽听上头传来陈据焦急的声音:“娇娇,你没事罢?”
她抬眼望去,只见陈据快速地从石阶上跳下,顾源跟在后头,嚷道:“姐,你身子也太差劲啦。”
顾娇哪里还能和顾源拌嘴,只蠕动了一下嘴唇,一颗心大定,人就倒了下来。
自然没有滚在石阶上,是倒在一个温厚的胸膛中,有一股好闻的气味。
男子温润如玉的声音带着一股焦急:“娇娇,你无事罢?”
她勉力地睁着双眼,觉得自己的脑袋昏昏沉沉的,呼吸急促,喉咙像是冒火般干涸,她想讲话,却是讲不出来。
“她身体太娇弱了,两位若是信得过我,便用这万金油抹在她鼻下,再让她躺下休息片刻便可。”
一道清冷的声音忽然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