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一只信鸽扑棱棱地飞落,一人取了它脚上的小竹管,急急转进深深大院中。一个梳着高髻,穿着浓绿比甲、叫春晴的丫鬟候在垂花门旁的一盆玉茗后头,见来人,伸手接了竹管,收进袖中若无其事地走了。
于玲珑正躺在榻上,看乳娘奶儿子。见春晴进了房中,使了个眼神,乳娘便抱着儿子进了壁纱橱。
她慵懒地接过小竹管,倒出里头的小纸条,展开缓缓念道:“大狼王铁塔庆儿坠马身死。”
春晴垂下头。
于玲珑将纸条扔进铜枝灯中燃了,才缓缓道:“铁塔庆儿虽然死了,但他的大儿子铁塔吉长向来是个汉子,无妨。”
春晴欲言又止。于玲珑淡淡地扫她一眼,她才道:“奴婢前些年在大狼国住过,说是铁塔吉长私底下十分残暴,不像表面那般。我们养在云州的战马,怕是……”
于玲珑双手交叉,嘎嘎地扳着手指:“只要得了顾娇的嫁妆,便是损失云州的战马,我亦不怕。”
这件事她谋划多年,接下来,只要得到顾娇的嫁妆,她便能将大月朝掀起惊涛骇浪。
是夜,春晴和春绿伺候着于玲珑就寝。春绿从极为隐秘的柜子中取出一瓶膏药,小心翼翼地涂抹在于玲珑的脸上、身上。
涂到后面,膏药却是再也挤不出来了。春绿低声说:“大公主,神仙膏用完了。”
于玲珑仍旧闭着眼:“还没有找到六丑神医?”
“六丑神医一向行踪成谜,八归叔已经给他留了讯息,叫他前来信州寻我们。只是,怕六丑神医年事已高……”
“便是他已经变成灰,也要下黄泉问他如何配制神仙膏。”于玲珑淡淡说道,仿佛在说一件再普通不过的事儿。
“是。”春晴和春绿恭顺地应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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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娇像是做了一个很漫长的梦。
梦里的她像是被颠来颠去,浑身酸痛,和话本子中描绘的那些隐秘的闺房事后如出一辙。
她屈辱地想,待醒来后,定要将钟锦青千刀万剐,而后再将刘俏俏碎尸万段,做成包子扔到山中给狼吃掉。
而后,她再寻一条干净的江水,跳下去。
迷迷糊糊间,她又闻到了百合的香味,难不成,那钟锦青还想再羞辱她一次?顾娇急得浑身大汗,猛然睁开眼,映入眼帘的,却是有些熟悉的粉帐帘。她呆呆地看着粉帐,有些糊涂。
一只眼熟的瘦猫慵懒地走进来,跳上粉被,大摇大摆地绕成一个圈,叽叽咕咕的叫起来。
外头有鸡在咯咯地叫着,显得静谧又安心。
顾娇看看自己身上完好的衣服,看看周遭,试着叫道:“阿孤,阿孤?”
却听外头传来一阵轻微的脚步声,有人回应她:“我在,你可是饿了?”
顾娇心头涌起一股酸意,泪珠不听话涌出来,她抽噎一声,呜呜哭起来:“阿孤,你给我寻把柴刀,我要将那人和刘俏俏碎尸万段……”
阿孤只好走进来:“他没干成坏事。我将他迷倒了。”那日他挑着货担,本来想在外头转上两天,然而才走到清风屯便遇着一个妇人卖小鸡仔,毛茸茸胖乎乎黄澄澄的小鸡仔颇是得意,且价钱十分的便宜,他用两个针线包换了十只鸡仔,热热闹闹地挑着,想要将鸡仔送回茅屋来让她养着,平时也不会那么寂寞。谁料茅屋空空,屋前一双木桶胡乱地滚在地上,就连老牛车也不见了。
他追着车辙走到刘俏俏家,却不见顾娇的身影,却见刘俏俏往柴房里钻了几次,便晓得顾娇是被关在柴房里了。
后来又见钟锦青进了西厢房,刘俏俏拎着顾娇进房,复又出来,他先是迷倒刘俏俏,才又往西厢房中吹药,才将顾娇救了出来,放在牛车上一路颠回来。而他下的迷药略微有些重了,是以顾娇竟然一晚安睡,方才醒来。
只是,他想起昨晚将顾娇抱着的时候,那柔软无骨的感觉像是一根羽毛撩拨着他的心口,雁过留声,船过有痕。他晃晃脑袋,将不该遐想的通通摇掉。
外头果然叽叽喳喳的有十只小鸡仔在寻食,阿鸡昂首挺胸,像是在树立自己的威严。
顾娇吃着热乎乎的汤面,看着小鸡仔,恍如隔世。
“能报官吗?”吃完汤面,她问阿孤。阿孤茫然地摇摇头,他长了这么大,见过最大的官是里长。那里长,私底下还做些见不得人的勾当呢。
顾娇咽不下这口气,但刘俏俏到底是阿孤的表姐,她想了又想,终于想出一个极好的主意来,那便是将钟锦青的罪行写出来,张贴在学堂里。读书人最爱惜名誉,她就让他尝尝名誉扫地的滋味。
只是颇费了一些功夫,阿孤平日里虽然售卖各种各样的小玩意,却没有卖文房四宝。文房四宝价高,便是清平镇也只得一间书肆,且村里人大多不识字,要那些东西也没用。阿孤从货担里掏出一捆包裹得极好的草纸来,憨笑道:“这能用吗?”
顾娇脸一红,接过草纸:“能。”
虽然眼前这捆草纸比不上她家的,但自她来了茅屋没多久,本来一直放置竹片的地儿忽而多了一沓草纸。往日她并不放在心上,如今知晓阿孤不易,一切都要靠双手赚来,心底便再次暗暗发誓,若是以后能重回顾家,定然好好报答阿孤一番。
没有毛笔,顾娇只得学话本子中,到灶房里寻了一根烧焦的细木柴,花费了好大的功夫,才歪歪斜斜写了几个字。顾娇看着不堪入目的几个字,叹了一声。
阿孤却极为捧场:“小哥儿真厉害。”他思来想去,顾娇是姑娘家,二人孤男寡女的独自住在茅屋中,实在不好,是以仍旧称顾娇为小哥儿。
顾娇羞赫:“不过是三脚猫的功夫。”说完,想起阿孤不识字,便小心翼翼问他,“你可愿意学识字?”
阿孤的双眼放出光来:“自是愿意的。”他眼中光芒忽而又黯淡下去,“我很愚笨的。”几年前他因为十分羡慕那些去学堂的学子,时不时寻了空,蹲在学堂外头听他们读书。忽一日,两个学生从学堂里头出来,见他蹲在外头,便说起一些极为难懂的话来,他愣愣听着,其中一个猛然笑道:“你看他,便是骂他也听不懂。泥腿子便是泥腿子。”
虽然平日里他叫卖货物,一张嘴儿极甜,哄得那些大娘阿婆们甚为开心,但那一刻,他羞得差些想在地上寻一个洞钻进去。
顾娇却兀自道:“若说愚笨,我自小便被我娘拘着,一本《千字文》足足读了半年愣是不利索,气得我娘直骂我呢。”
阿孤想起小小的顾娇扁着嘴儿,一双眼中含着泪儿却不敢哭,不由笑出声来。
顾娇认真道:“我们先从姓名学起罢。平常里你唤阿孤,那全名是什么?”
阿孤怔愣:“全名?表姐向来只叫我阿孤……”阿孤阿孤,竟像路边一株野草,不知父族,母源难寻。他抬头,怔愣地看着空中一朵洁白的云彩,独自在蔚蓝如洗的天空中遨游。
顾娇顺着他的视线看去,心中暗叹,那刘俏俏将阿孤剥削至狠,却连一个大名都不肯起与他。
“如野云孤飞,去留无迹。”顾娇望着那朵洁白云彩兀自飘散,不禁道,“云孤飞,往后你便姓云,名孤飞,可好?”
云孤飞?独自往来,不留痕迹。阿孤在心中念了几遍,可不就是他的人生照影?
“小哥儿赐名,阿孤自是受着。”阿孤笑道,从此以后,他便有了寻处,虽然是孤孤单单的一朵云彩,在天空中不过一瞬,却也算圆满了。
顾娇笑道:“我可是终于有了理直气壮留下来的理由。”
阿孤却认真地朝顾娇拜一拜:“顾夫子好。”
慌得顾娇忙忙去扶他:“阿孤,你做什么呢?快快起来,你这折煞我了。”
正是初夏,衣衫正薄,顾娇手指如玉般清凉,不过才触到阿孤,阿孤猛然将双手往后移藏,急急退后几步,黑脸通红一片,嘴唇颤着,却说不出话来,最后往门外一蹿:“我去煮汤面!”
顾娇哎了一声,没叫住他,只好疑惑地说:“可是才吃过呀。”
她看着阿孤远远跑开的身影,突然觉得,阿孤,好像长高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