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片刻,他鞋上带着湿润的泥土回来,在门口换成木屐,手里一捧红艳艳的鲜果子献宝似的拿到她面前:“它可比糖还甜。”
顾娇半信半疑:“可别又像荠菜鸡蛋羹一样。”
他笑着保证:“不会的。”
顾娇小心翼翼地拈了一颗红果子,送进自己的口中。她的手指又白又嫩,拈着红艳艳的果子,却正是酥手红果,别有一番情趣。
阿孤默默地转过头。窗外,有一只青鸟在桃树上跳来跳去,他忽而发现,树上竟然有一点粉红似的像是花苞的东西。
红果子却是酸酸甜甜,并不比糖甜,却是比糖的滋味还要鲜美,果汁在口中迸开,像是带着春的芬芳和煦阳的味道。顾娇忽而想起,有一年炎夏,厨娘做的鲜果奶酪,可不就是这个味道。
酸甜的红果子入肚,顾娇忽觉肚中一阵咕咕作响,她颇为尴尬地望向阿孤,阿孤自是笑道:“我煮面给你吃罢。”
汤面煮上来,照旧和上次的那碗一样,顾娇嘴中本就清淡,看着汤面寡淡的样子,扁着嘴:“可是比荠菜鸡蛋羹难吃多了。”
阿孤陪着笑:“下次得了钱,再买上一些卤牛肉与你吃。”顾娇抬眼看他,却发现他两眼底下乌青,方知自己过份。她端起碗,粗鲁地喝了一大口汤:“然而比起饿肚子,什么都好吃。”
顾娇发现阿孤比起往常,有些阴郁。
他会在锄地的时候,望着遥远山边的云朵发呆;他挽了裤脚去溪边洗脚,好一会回来后,脚上的泥还是照旧在原处。
他坐在石头上发呆的时候,顾娇轻轻走过去:“阿孤。”
他脸上忧郁的神情迅速隐去,两眼弯弯地看着顾娇:“小哥儿。”
“你为何从来不问我从何处来,唤作何名?”
阿孤说:“每个人自然有不能向外人道的缘由。你不说,我不问;你说时,我愿听。”
顾娇笑了笑,宛如天上的仙子:“阿孤,你像一位大师。”
阿孤却收起笑容,正式地说:“小哥儿,今晚,我们恐怕,断炊了……”
顾娇一怔。
米缸里空空如也,面缸里只有几粒花椒,装鸡蛋的篮子里只剩两根鸡毛,就连腌菜缸里,都只有几块瘦小的王瓜条。顾娇整个人都不好了。
阿孤摸摸头,不好意思地说:“可能是在你昏睡之时,有人将米面拿走了。”
“你为何不报官?”顾娇话落,忽而想什么,“你知道是何人拿的。”
两人蹲在溪边,去摘那红艳艳的小果。小果虽然好吃,但真的不能充饥啊。不过,好歹她早上还吃了一碗汤面,而阿孤却什么都没吃。顾娇手上沾了红艳艳的果汁,衬着葱白的手指,很是好看。
晚风轻拂,阿孤埋头摘着果子,余光看着顾娇的葱白的手指,心思有些恍惚。顾娇忽然问他:“阿孤,你为什么叫这个名字?”
他一怔,笑道:“我自小便无父无母,孤苦伶仃,是以表姐便叫我做阿孤。”
顾娇蹙眉:“是刘俏俏将你抚养大的?”抚养之恩,的确难报。
“也不全是,我小时候像是病了一段日子,浑浑沌沌的,五六岁之前的事情都不记得了。只觉得一觉醒来,便在这茅房中,表姐守在一旁,叫我阿孤。待我病好,表姐便寻了门路,将我送到大户人家灶房中帮工,虽然没有工钱,但每日里有一个馒头,倒也能将养自己,不至于饿死。平日里还能捡些衣裳,表姐便将衣裳改改,让我穿上。”他说得轻描淡写,顾娇听着却是一阵心酸,她五六岁的时候,还时常赖在乳母身上,不肯走路呢。怪不得阿孤这么瘦小,原来自小便吃不饱饭,而自己却是为了维持身材而不肯多吃。
“后来表姐出嫁,嫁得并不好,我算是娘家人,又在表姐照料下长大,总得为她多着想。”
顾娇听着颇不是滋味,她被养在深宅中,自小便被精心养着,便是小花小蝶皆是家生子,整日里吃饱穿暖,最大的烦恼便是明日着何种衣裳,头上戴何种绢花头饰,将来要嫁的是什么人,下一顿是吃王厨娘做的还是苗厨娘做的菜肴,何曾为下一顿在哪里操过心。顾娇忽而有些心虚,莫不是冥冥之中大罗神仙将她引来,让她饿其体肤,劳其筋骨罢?
大罗神仙终究还是动了隐恻之心,没让她饿其体肤。阿孤从茅厕的屋顶掏出五颗鸡蛋,又从床底掏出一小袋面粉,又拔了荠菜,做成又香又酥的荠菜鸡蛋饼。
顾娇犹豫起来。这荠菜鸡蛋饼……
阿孤嘴角扬起笑容:“做饱死鬼总比做饿死鬼强。”
顾娇不再犹豫,一口咬下去,荠菜鸡蛋饼,比起今早的汤面,可要美味得多。
吃过荠菜鸡蛋饼,阿孤将洗净的小红果装在小竹篮中,在昏暗的油灯下,倒是颇有几番别样的意境。
顾娇灵光一闪,十分兴奋:“阿孤,若是我将这小红果采了,放在小竹篮中售卖,可有人买?”她流落在阿孤家中,身无分文,还时常连累阿孤伺候,良心自是不安。她虽然一向被娇养,却也晓得,越是贫苦人家,分文越是来之不易。瞧阿孤一副黑瘦身材,一双小腿儿整日奔走,脚上却一双好鞋也无,住的还是茅草房,虽然能遮风挡雨,却是分外的简陋。是以,若是她能赚上几文,补贴一下阿孤,岂不是皆大欢喜。
她喜孜孜地看着阿孤,期望他能为自己的主意给予赞赏。
阿孤笑道:“清平镇的大户并不多,大姑娘们拢共没有多少位。况且,这春日暖融,清平镇的姑娘们最喜踏青,这路边的小红果,她们怕是比你吃得还多。”
顾娇颓然泄了气,她搅着手中的小签子,心情低落到极点。
夜色朦胧,蟋蟀在吱吱乱叫。
阿孤劝慰顾娇:“小哥儿,我时常在外头,顾不上家。如今你来了,帮我照料阿黄阿白阿鸡,便是帮了我的大忙。”
顾娇语气幽幽:“这两日,我也没照料上……”
阿孤正要再劝慰,外头忽而传来慌乱的脚步声:“阿孤,阿孤!”
两人还未反应过来,外头一阵呼天抢地的嚎哭声:“你表姐夫他,他不仅在外头养了一个外室,那外室还有了身孕!表姐不要活了,你不要拉着我!”
顾娇窥到,阿孤的脸色,却是比外头的夜色还要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