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便由我使唤(下)
“婶子啊,笋脯在您这儿可怎么卖的?”
“一斤八文,要不要?”
“……”朱萸看着纸票上堂而皇之的四个大字“笋脯半斤”,一时气结。
“要不要的?不要就出去。”
“婶子啊,我看你这晒得还不透,水分多了压秤呢,就给算便宜点?”朱萸伸手捏了捏笋干,又摆出那招牌式的赔笑脸。
柜台后的妇人刚看到这小叫花拿脏手碰她的东西呢,一根平日用来赶蚊蝇的细竹竿便“嗖”地挥了出来,闷闷地拍在她的手上,嘴上呵斥:“没钱买就滚开,偷鸡摸狗的主意还打到我这儿来了?!”
“别别别,我买,我买,”朱萸飞快地收回手,讪笑了一下,从身上摸出了那四个铜钱,利索地放在柜台上,“就要半斤……”说罢后摸着自己空空如也的布袋子,觉得可真够憋屈。
那妇人估摸着也没想到朱萸真能拿出钱来,愣了一会儿才有所动作,把铜钱往后一拢,落进后头的钱屉里,然后抓了一把笋脯放上秤,兴许还觉得有些不好意思,一把过后又抓了一小握,直压得秤杆翘起来,才包好了递出来。
“拿着吧。”
“多谢婶子!”朱萸满脸感激地接过去,嘴上道着谢,刚转过身去心下便恨恨,这多给的笋脯到头来便宜的不还全是老麻子么,跟她一点没干系,看得见摸不着,可真够怄心的……
一直到她牵着驴,驴上驮着好吃好喝大包小包地回到如意客栈的时候,日头已经往西边落去了。
平日里朱萸大都是这个时候手脚发软,饿得晕头转向,但今儿一直到现在她都还觉得肚子里沉甸甸的,精气神也好,这才对老麻子放下了些许成见,怎么着也让人破费了,跑跑腿也不亏。
刚一进客栈,便看到那麻子优游自若地坐着,面前还摆了些下酒菜,一手抵着下颚半撑着靠在那儿,另一只修长素白的手正拎着粗陶水壶一圈一圈不紧不慢地烫着杯盏碗筷,那青松般的脊背即便欹斜着,也给人挺立卓拔的错觉。
而午时见他着的那身长袍已经换了下去,此时一身冬夜般的玄青色,腰上一根玉白的锦带,除此之外便无半分饰物。若是能遮去那张过分粗鄙沧桑的脸的话,光是这样的仪态举止,便够得上“倾世之姿”。
可朱萸毕竟是见过他真面目的人,此时除了感叹一声老麻子生得这副尊荣竟还臭美呢,绫罗绸缎些个一身接一身地换,她看了只觉得糟蹋;剩下的目光便尽数投向了他面前的小酱瓜、藜蒿炒腊肉、卤豆干卤鸡蛋、肉末拌豆腐之上,暗骂这糟老头一把年纪了牙口倒还不错,吃得很不少呢。
“诶诶诶,你小赤佬怎么进来了,还撵头驴狗儿……又是从哪家顺过来的?”这如意客栈里头统共也就一个伙计,又管打杂又管招呼又管跑腿,长得一副憨人的老实模样,说话倒很不客气,一听就知道是狗仗人势在人跟前逞脸的货色。
朱萸撇了撇嘴,手上牵驴的绳不知该丢还是该甩,合着不就是因为在座的那位爷脸面大,才差遣着她进了门么,否则这破烂地儿,谁稀罕费这劲儿迈个门槛。
而边上那驴也不知道是通了灵还是显了卦,也应着时候打了个粗重的鼻响,前头的蹄子还弯了弯,似乎是打算就地翻个滚。
“走走走,你小赤佬赶紧的打哪儿来给我回哪儿去,这儿不是收小叫花的土地庙,”那伙计挥手赶了半天也不见那小鬼头挪一挪步子,活像钉死在地上了,便恼火上了头,扬声斥了句,“还不快滚?!”
朱萸忍不住转头一瞪那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老麻子,平日里她也不是没被这么白眼相待过,更甚者还拳脚相加,但那毕竟是她自讨的,为混口饭吃也值当,和今儿这送上门前受辱可全然不同。
归尘这才有所感应似的微微抬起脸来,眼睛虽是望着她的,手上捏着的酒盏却往门前的方向一扬,里头滚烫的老梗茶叶水尽数泼出,一滴不落地撒在那好不威风店伙计的左脚跟前。
落地之后的茶水溅起了些许,混合着经久积累的尘土,在他青黑色的缚鞋上落下几点暗色的痕迹。
还冒着气儿,热乎得烫脚。
“这小丫头,我差来的,”这位大爷总算惜字如金地开了口,一边收回手上的酒盏,把剩下杯盘中的茶水随手往地上一倒,云淡风轻地招呼她,“我的酒呢?”
朱萸没好气儿地翻个白眼,踮着脚从笨驴身上卸下那些大包小包,尽数往归尘的桌上堆去。
心想老麻子怕是有什么手痒痒的毛病,动辄往酒碗里扔银子给人泼热茶水,每次还都把握得恰到好处,既唬住了人也不至于把人惹恼,极有分寸。
“这位爷啊,我说怎么……您瞧瞧这……”那伙计自然也给震住了,赶忙弯下腰作揖。方才光是这么一手泼茶的功夫,在外行看来也极了不得,又明白过来自己怕是冲撞了他手下的人,登时吓得嘴巴哆嗦,话都捋不顺了。
“把那头驴牵下去,这儿没你的事了。”归尘听着,脸上倒不见半分动怒的神色,口气也平和。一边垂着眸子,在桌上轻轻一敲筷子尾端,发出“砰”的一声,让两头都齐平了,才又把它搁回去。
伙计跟着那声动静,腰杆不受控地往上一提,哆嗦着“诶”了声,便牵着驴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