药　戒

客有病痞者，积于其中，伏而不得下，自外至者，捍而不得纳。从医而问之，曰：非下之不可。归而饮其药，既饮而暴下，不终日而向之伏者，散而无余，向之捍者，柔而不支，焦膈道⁽¹⁹⁾达，呼吸开利，快然若未始有疾者。不数日，痞复作，投以故药，其快然也亦如初。自是，不逾月而痞伍作而伍下，每下辄愈。然客之气，一语而三引，体不劳而汗，股不步而栗，肤革无所耗于前，而其中恭然⁽²⁰⁾莫知其所来。嗟夫！心痞非下不可已，予从而下之，术未爽也，恭然独何如？闻楚之南有良医焉，往而问之。医叹曰：子无怪是恭然者也。凡子之术，固为是恭然也。坐，吾语汝。且天下之理，有甚快于吾心者，其末必有伤。求无伤于终者，则初无望其快于吾心。夫阴伏而阳蓄，气与血不运而为痞，横乎予之胸中者，其累大矣。击而去之，不须臾而除甚大之累，和平之物，不能为也，必将击搏震挠而后可。夫人之和，气冲然而甚微，泊乎其易危。击搏震挠之功未成，而子之和盖已病矣。由是观之，则子之痞凡一快者，子之和一伤矣，不终月而快者五，子之和平之气不既索乎？故体不劳而汗，股不步而栗，恭然如不可终日也。且将去子之痞，而无害于和也。子归燕居⁽²¹⁾三月，而后与之药，可为也。客归，三月斋戒，而复请之，医曰：子之气少复矣。取药而授之，曰：服之三月而疾少平，又三月而少康，中年而复常，且饮食不得亟进。客归而行其说。然其初使之懑然而迟之，盖三投药而三反之也，然日不见其所攻之效，久较则月异而时不同，盖终岁而疾平。客谒医，再拜而谢之，坐而问其故，医曰：是医国之就也，岂特医之于疾哉！子独不见秦之治民乎？悍而不听令⁽²²⁾，惰而不勤事，放而不畏法，令之不听，治之不变，则秦之民尝痞矣。商君见其痞也，厉以刑法，威而斩伐，捍厉猛欲，不贷毫发，痛划而力锄之，于是乎秦之政如建瓴，流通四达，无敢或拒，而秦之痞尝一快矣。自孝公以至二世矣，凡几痞而几快矣，顽者已圮⁽²³⁾，强者已柔，而秦之民无欢心矣。故猛政一快者，欢心一亡，积快而不已，而秦之四支枵然⁽²⁴⁾，徒具其物而已。民心日离，而君孤立于上，故匹夫大呼，不终日而百疾皆起，秦欲运其手足肩膂，而漠然不我应。故秦之亡者，是好为快者之过也。昔者，先王之民，其初亦尝痞矣，先王岂不知砉然⁽²⁵⁾击去之以为速也，惟其有伤于终也，故不敢求快于吾心，优柔而抚存之，教以仁义，导以礼乐，阴解其乱，而除去其滞，旁视而懑然有之矣。然月计之，岁察之，前岁之俗，非今岁之俗也，不击不搏，无所忤逆，是以日去其戾气，而不婴⁽²⁶⁾其欢心，于是政成教达，安乐久而无后患矣。是以三代之治，皆更数圣人，历数百年，而后俗成。则予之药终年而愈疾，盖无足怪也。故曰：天下之理，有快于吾心者，其末也必有伤，求无伤于其终，则初无妄其快吾心。虽然，且独于治天下哉！客再拜而记其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