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节 痛证论治
一、痛证论治溯源
中医学有关痛证的论治源远流长,内容十分丰富,涉及预防、治疗、康复、调摄等方面,形成了理法方药兼备的证治体系,对后世辨治痛证产生了深远的影响。尤其是《伤寒杂病论》开创痛证辨治先河;《肘后备急方》记载的疗法多样;《千金要方》从脏腑论治痛证创新意;金元四家各抒己见,论治痛证辟新径;明清医家师承前说,注重创新,使理法方药渐臻完善。对这些珍贵的学术见解和丰富的调治方法,必须追源溯流,深入挖掘,以期更好地指导当今的临床实践。
(一)《伤寒杂病论》开创辨治先河
东汉张仲景《伤寒杂病论》对多种痛证的辨治颇为精详,开创了辨证论治先河。《伤寒论》所载方药113首,涉及治痛的就有35首,其处方用药的显著特征在于法度严谨,功专效宏,开辟了“以理立法,以法立方”的新格局。诸如麻黄汤、桂枝汤治风寒头身痛之汗法,四逆散治疗肝郁腹痛之和法,甘草汤、桔梗汤治少阴咽痛之清法,承气汤治阳明腑实腹痛,大陷胸汤治大结胸之下法,理中汤、真武汤、附子汤治阳虚痛之温法,小建中汤治里虚腹痛之补法,桃花汤治下利腹痛之涩法,以及乌梅丸之安蛔止痛法等,无一不体现着理法方药环环相扣的严密性。
《金匮要略》所载方剂81首,其中与治腹痛有关的即达30首,且颇多独到之处。在“痉湿暍病”“中风历节病”“胸痹心痛短气病”“腹满寒疝宿食病”等篇所述的痹证、历节、胸痹、心痛、肺痈、腹满、寒疝、宿食、肠痈、肾著等,辨证精确,选药精专,配伍严谨,井然有序。有关腹痛的证治更是曲尽其详,仅从病因辨,就有寒、热、虚、湿、气滞、血瘀、食积、虫积等不同。如《腹满寒疝宿食病脉证治》篇中对于由外寒致痛的论治,就有“寒疝绕脐痛……其脉沉紧者,大乌头煎主之”“寒疝,腹中痛,逆冷……抵当乌头桂枝汤主之”等;对因热而致痛者,“痛而闭者,厚朴三物汤主之”“按之心下满痛者……宜大柴胡汤”;对虚寒性腹痛,而无实邪兼夹者,则视其“腹中寒……上下痛而不可触近”“腹中寒气,雷鸣切痛”“寒气厥逆”等不同,分别治之以大建中汤、附子粳米汤、赤丸。《妇人杂病脉证并治》篇所述“少腹里急,腹满……曾经半产”,因属虚寒兼瘀血,故治以温经汤。腹痛因于湿热者,《消渴小便不利淋病脉证并治》篇有蒲灰散证治,及“淋之为病,小便如粟状,小腹弦急,痛引脐中”之记载。气滞腹痛证,尚有逆气上冲、气滞血瘀、气血水互结之辨,选方则有奔豚汤(《奔豚气病脉证治》篇)、枳实芍药散(《妇人产后病脉证治》篇)、当归芍药散(《妇人妊娠病脉证并治》篇)之别。仲景所论瘀血腹痛亦颇为详尽,如《妇人杂病脉证并治》篇用红蓝花酒治“腹中血气刺痛”,用下瘀血汤治“产后腹痛”,用土瓜根散治“带下经水不利,少腹满痛”,用大黄甘遂汤治“妇人少腹满如敦状”。对宿食所致的腹满痛证,仲景倡用下法治之,如《腹满寒疝宿食病脉证治》篇云:“病者腹满,按之不痛为虚,痛者为实,可下之。”“人病有宿食……大承气汤主之。”《趺蹶手指臂肿转筋阴狐疝蛔虫病脉证治》篇尚有虫积腹痛的记载。从方药角度看,《金匮要略》论痹,其学术思想渊源于《素问·痹论》,其把痹证的项、腰、脊、臂、脚掣痛等归属于“阳病十八”范畴,并按风寒湿的偏盛分列各篇,而在立法用药方面,根据风、寒、湿及血虚气弱之不同,条分多种汤证,如乌头汤证、甘草附子汤证、桂枝附子汤证、桂枝芍药知母汤证、麻杏薏甘汤证、麻黄加术汤证、防己黄芪汤证、黄芪桂枝五物汤证、白术附子汤证等。
(二)《肘后备急方》疗法多样
该书各卷所列诸方和疗法,以卒病急症的救治为主。除药物内服外,还采用了针灸、推拿、鼻、蜡疗、冷敷、热敷、热汤外渍、舌下含药等多种疗法综合治疗。内服药物的剂型也是多样,且多简、便、验、廉,大大丰富了中医学的治疗学内容。仅《治卒腹痛方第九》所用方即有汤剂、散剂、丸剂、醋剂和酒剂等多种,如“食盐一大把,多饮水送之,忽当吐,即差”,或用“米粉一斤,水二斤和饮”以调理之。寒疝腹痛“若不差,可服诸利丸下之”,或以“山栀子、川乌头等份,生捣为末,以酒糊丸,如梧桐子大,每服十五丸,炒生姜汤下”,不愈者改用“丹参一两杵为散,每服热酒调下”;若小腹痛而青黑者,以“苦参一两,醋一斤半,煎八合,分二服”,亦可用“茱萸一两,生姜四两,豉二合,酒四斤,煮取二斤,分为三服”。在简易疗法方面,如《治卒心痛方第八》的热熨法云:“取灶下热灰,筛去炭粉,以布囊贮,令灼灼尔,便更香以熨痛,上冷更熬热。”《治卒腹痛方第九》的按摩法云:“使病人伏卧,一人跨上,两手抄举其腹,令人自纵重轻举抄之,令去床三尺许,便放之,如此二七度止,拈取其脊骨皮,深取痛引之,从龟尾至顶乃止,未愈更为之。”该书用灸法治疗痛证,不论辨证选穴,还是具体运用,都有独到之处,如《治卒霍乱诸急方》云:“卒得霍乱,先腹痛者,灸脐上十四壮,名太仓,在心厌下四寸,更度之。……绕脐痛急者,灸脐下三寸三七壮,名关元,良。”并创立了川椒灸,用治一切毒肿疼痛不可忍者。
(三)《千金方》从脏腑论治创新意
唐《备急千金要方》(简称《千金方》)系统总结了唐以前的医学成就,所述临床各科病证每多突出脏腑辨证,尤其是内科诸病则径以脏腑名篇,进而类分方证,每一门中大多涉及有关痛证的诊治。如《卷十三·心脏》论心腹痛证云:“寒气卒客于五脏六腑,则发卒心痛胸痹。感于寒,微者为咳,甚者为痛为泄。厥心痛与背相引善瘈,如从后触其心,身伛偻者,肾心痛也。厥心痛腹胀满,心痛甚者,胃心痛也。厥心痛如以针锥刺其心,心痛甚者,脾心痛也。厥心痛色苍苍如死灰状,终日不得太息者,肝心痛也。厥心痛卧若从心间痛,动作痛益甚,色不变者,肺心痛也。”在治疗上,书中善于化裁、创制新方,尤能宗仲景组方之旨而加以发挥。如治疗妇人产后虚损腹痛、腰痛等证所用的羊肉汤、羊肉黄芪汤,羊肉当归汤、羊肉杜仲汤、羊肉生地黄汤,皆是由张仲景治疗寒疝腹痛的当归生姜羊肉汤灵活化裁而成;内补当归建中汤、内补芎汤、大补中当归汤三方,则是由仲景治疗虚劳里急、腹痛、四肢酸疼的小建中汤权变而成。对于卒痛的治疗,尚倡导内服药与针灸、外治结合,认为“针灸之功,过半于汤药”“针灸攻其外,汤药功其内,则病无所逃矣”。外治则采用药物熨、熏、洗、敷、贴、吹、摩等多种疗法,如用摩膏涂擦痛处,以治疗痹证的肢节剧痛。由上观之,自晋至唐对痛证的认识和治疗起到了承上启下作用,其理、法、方、药较秦汉更加完备和严密。
(四)金元四家辟新径
金元时期著名医家张从正、李杲、刘完素、朱丹溪论治痛证,各有新见,独树一帜,丰富和发展了痛证的治疗学内容。
张从正《儒门事亲》力主攻邪治痛而独树一帜。汗、吐、下是其祛邪治痛的主要方法,他说:“诸风寒之邪,结搏于皮肤之间,藏于经络之内,留而不去,或发疼痛走注……可汗而出之;风痰宿食,在膈或上脘,可涌而出之;寒湿固冷,热客下焦,在下之病,可泄而出之。”在攻下治痛方面多师法仲景,除了用大承气汤治腹满痛、三物备急丸治胁肋刺痛等之外,还创制了新方,如用导水丸加减治疗腰痛及遍身走注疼痛,用通经散治疗跌打损伤、汤沃火烧而肿胀焮痛者。
李杲创“内伤脾胃,百病由生”说,对内伤痛证从脾胃论治探究尤深。在其所著《脾胃论》里,有不少痛证皆关乎脾胃,仅用补中益气汤治疗的就有头痛、身痛、胁痛、腹痛等多种。《兰室秘藏·胃脘痛门》仅胃寒脘痛即细分为草豆蔻丸证、神圣复气汤证和麻黄豆蔻丸证,此三方遣药皆以顾护中气为宗旨,有别于一般胃痛的用药。从《医学发明》来看,李氏从脾胃辨治疼痛尤重气机升降,如该书“膈咽不通四时用药法”认为,“升降之气,上下不得交通”,则痞膈、疼痛由生。《卫气留于腹中积蓄不行》篇亦谓,气机郁结,升降不利,则致胁肋虚满刺痛,并进一步指出:“气不交通,最为急证,不急去之,诸变生矣。”所以擅用调中顺气丸和沉香导气散等大剂辛通苦泄、升降气机方药以治痛。
刘完素阐发火热病机虽颇多建树,然辨识痛证又不拘于热而别有新见。如其在《素问玄机原病式·寒类》释腹痛病机云:“坚痞腹满急痛,寒主拘缩,故急痛也。寒极则血脉凝泣,反兼土化制之,故坚痞而腹满也。或热郁于内,而腹满坚结痛者,不可言为寒也。”既释寒、热致痛病机之常,又示寒极“反兼土化”之变。该书“寒类”以紧急脉辨痛,独具匠心。如谓:“紧脉主痛,急为痛甚,病寒虽急,亦短小也。……欲知何气为其痛者,适其紧急相兼之脉,而可知也。如紧急洪数,则为热痛之类也。”刘氏用药虽主寒凉,但其对温热药的应用却独有见解,如其在《黄帝素问宣明论方》中将附子广泛应用于目疾头痛、癥瘕积聚、心痛不止、产后腹痛、瘛病腹痛、肠痹腹痛、阴疝腹痛、中寒痹证、痔瘘脱肛等多种痛证,并善用肉桂温通之性反佐寒凉药物,以防过寒伤阳。
朱丹溪对大头肿痛、头目痛、脑痛、眉骨痛、心腹痛、腰痛、腰胯肿痛、肩背痛、腰髀痛、胁痛、身体痛等的认识和诊治皆较精详,开创了先诊脉、次论因、再辨证、然后施治的诊治规范。其认识和诊治痛证特别重视痰、气为患,如其分析头目痛的病因云:“有风有痰者,多风痰结滞。……诸经气滞亦头痛,乃经气聚而不行也。”他如“食积痰饮,或气与食相郁不散”发为心腹痛,“死血食积湿痰结滞,妨碍升降”发为腹痛,以及“痰积流注厥阴,亦使胁下痛”等等,足见其对气滞、痰阻致痛认识的深化。在治疗上,行气、祛痰方药的运用亦较为集中。此外,《丹溪心法·心脾痛》对胃痛的诊断不拘旧说,明确提出“心痛,即胃脘痛”新见,从而纠正了唐宋以前心痛与胃痛相互混淆之弊,成为胃痛作为独立病证的开拓者。
(五)明清医家继承创新
明清时期医家,师承前说,独具己见,关于痛证的治疗取得了许多新成就,有关医著亦空前增多,理法方药渐臻完备。兹择要概述如下。
虞抟《医学正传》述痛,详证治,略说理,理法方药一线贯穿。如“腰痛”篇云:“若夫腰痛之证,虽有六经见候之不同,挫闪肾著之或异,或瘀血,或风寒,或湿痰流注,种种不一,原其所由,未必不因房室过度,负重劳伤之所致也,经曰邪之所凑,其气必虚是也。治法,虚者补之,杜仲、黄柏、肉桂之类;风者散之,麻黄、防风、羌活之类;寒者温之,肉桂、附子、干姜之类。”该书不仅述证广泛,而且立法有据,组方精当,创制了许多有较高临床价值的方药,如“备急大黄丸治心腹诸卒暴痛,大黄、巴豆、干姜”“没药散治一切心腹疼痛不可忍者,没药、乳香、木鳖子、穿山甲”“五叶汤洗疝痛立效,枇杷叶、野紫苏叶、椒叶、苍耳草叶、水晶蒲桃叶”。
刘恒端《经历杂论·诸痛论》在对痛证详尽分类的基础上,对调补气血治痛独具慧眼,如该书“疼痛辨”云:“以痛生于血气,有血瘀气虚,气不足以行血者,痛喜轻按,重按之则痛甚,必待推揉之而后减,法当补气以行血……有血虚气郁血不足以配气,痛喜重按,轻按之毫不减痛,当补血配气。”
王清任《医林改错》主张“治疗之要诀,在明白气血,无论外感内伤……所伤者无非气血。”并据此提出补气活血、逐瘀活血两法,创立和修改古方33个,多可泛治瘀血作痛,对化瘀治痛做出了新的贡献。
清·陈修园《医学三字经·心腹痛胸痹第七》,提出了“痛不通,气血壅”的观点,所述疾病在辨证上,重视辨虚实,分轻重,辨寒热,辨在气在血。提纲挈领地叙述了胸腹、胃脘痛的辨证及方药,具有重要临床价值。特录之于下,以供临床参考。
心胃疼,有九种:真心痛不治。今所云心痛者,皆心胞络及胃脘痛也。共有九种,宜细辨之。
辨虚实,明轻重:虚者喜按,得食则止,脉无力。实者拒按,得食愈痛,脉有力。二症各有轻重。
痛不通,气血壅:痛则不通,气血壅滞也。
通不痛,调和奉:通则不痛,气血调和也。高士宗云:通之之法,各有不同。调气以和血,调血以和气,通也。上逆者使之下行,中结者使之旁达,亦通也。虚者助之使通,寒者温之使通,无非通之之法也。若必以下泄为通,则妄矣。
一虫痛,乌梅丸:虫痛,时痛时止,唇舌上有白花点,得食愈痛。虫为厥阴风木之化,宜乌梅丸。
二注痛,苏合研:入山林古庙及见非常之物,脉乍大乍小,两手若出两人,宜苏合丸,研而灌之。
三气痛,香苏专:因大怒及七情之气作痛,宜香苏饮,加延胡索二钱,七气汤亦妙。又方,用百合一两、乌药三钱,水煎服。
四血痛,失笑先:瘀血作痛,痛如刀割,或有积块,脉涩,大便黑,宜桃仁承气汤、失笑散。
五悸痛,妙香诠:悸痛,即虚痛也。痛有作止,喜按,得食稍止,脉虚弱,宜妙香散或理中汤,加肉桂、木香主之。
六食痛,平胃煎:食积而痛,嗳腐吞酸,其痛有一条扛起者,宜平胃散,加山楂、谷芽主之,伤酒,再加葛根三钱、砂仁一钱。然新伤吐之、久伤下之为正法。
七饮痛,二陈咽:停饮作痛,时吐清水,或胁下有水声,宜二陈汤,加白术、泽泻主之。甚者,十枣汤之类,亦可暂服。
八冷痛,理中全:冷痛,身凉、脉细、口中和,宜理中汤,加附子、肉桂主之。兼呕者,吴茱萸汤主之。
九热痛,金铃痊:热痛,身热、脉数、口中热,宜金铃子、延胡索各二两,研末,黄酒送下二钱。名金铃子散,甚效。如热甚者,用黄连、栀子之类,入生姜汁治之。
腹中痛,照诸篇:脐上属太阴,中脐属少阴,脐下属厥阴,两胁属少阳、厥阴之交界地面,宜分治之。然其大意,与上相同。
金匮法,可回天:《金匮要略》中诸议论,皆死症求生之法。
诸方论,要拳拳:《中庸》云:得一善则拳拳服膺,而弗失之矣。腹满痛而下利者,虚也。吐泻而痛,太阴证也,宜理中汤;雷鸣、切痛、呕吐者,寒气也,宜附子粳米汤。此以下利而知其虚也。胸满痛而大便闭者,实也。闭痛而不发热者,宜浓朴三物汤专攻其里;闭痛而兼发热者,宜浓朴七物汤兼通表里;闭痛、发热、痛连胁下、脉紧弦者,宜大黄附子汤温下并行,此以便闭而知其实也。若绕脐疼痛,名寒疝,乌头煎之峻,不敢遽用,而当归生姜羊肉汤之妙,更不可不讲也。
又胸痹,非偶然:胸膺之上,人身之太空也。宗气积于此,非偶然也。
薤白酒,妙转旋:瓜蒌薤白白酒汤或加半夏或加枳实、薤白桂枝汤之类,皆转旋妙用。虚寒者,建中填:心胸大寒,痛呕不能饮食,寒气上冲,有头足,不可触近,宜大建中汤主之。上中二焦,为寒邪所痹,故以参姜启上焦之阳,合饴糖以创建中气,而又加椒性之下行,降逆上之气,复下焦之阳,为补药主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