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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的时候,我是个十分沉默寡言的少年。父母很担心,把我领到一个相识的精神科医生家里。
医生的家位于看得见大海的高坡地段。刚在阳光朗朗的客厅沙发上坐下,一位举止不俗的中年妇女便端来冰镇橘汁和两个甜甜圈。我小心地——以免砂糖粒落在膝部——吃了半个甜甜圈,喝光了橘汁。
“再喝点儿?”医生问。
我摇摇头。房间里只剩我们两人面面相觑。莫扎特的肖像画从正面墙壁上如同胆怯的猫瞪着我,似乎在怨恨我什么。
“很早以前,有个地方有一只非常逗人喜爱的山羊。”
精彩的开头。于是我闭目想象那只逗人喜爱的山羊。
“山羊脖子上总是挂着一只沉甸甸的金表,呼哧呼哧地到处走个不停。而那只金表却重得出奇,而且坏了不能走。这时兔子朋友赶来说道:‘喂小羊,干嘛总是挂着那只动都不动一下的表啊?又重,又没用,不是吗?’‘重是重,’山羊说,‘不过早已习惯了,重也好,坏了也好。’”
说到这里,医生喝了口自己的橘汁,笑眯眯地看着我。我默默地等待下文。
“一天山羊过生日,兔子送来一个扎着礼品带的漂亮盒子,里面是一只光闪闪的又轻巧走时又准的新表。山羊高兴得什么似的,挂在脖子上到处走给大家看。”
话头突然就此打住。
“你是山羊,我是兔子,表是你的心。”
我感到被人愚弄了,无可奈何地点点头。
每个周日下午,我都乘电车再换公共汽车去一次这位医生家,一边吃咖啡面包卷、苹果酥、薄烙饼和沾蜜糖的羊角包,一边接受治疗。大约花了一年时间,我也因此落得个再找牙医的下场。
“文明就是传达。”他说,“假如不能表达什么,就等于并不存在,懂吗?就是零。比方说你肚子饿了,只消说一句‘肚子饿了’就解决问题。我就会给你曲奇,你吃下去就是(我抓了一块曲奇)。可要是你什么都不说,那就没有曲奇(医生故意使坏似的把曲奇藏在桌子底下),就是零,明白?你是不愿意开口,但肚子空空。这样,你势必想不用语言而表达出来,也就是借助肢体动作。试试看!”
于是我捂着肚子,做出痛苦的神情。医生笑了,说那是消化不良。
消化不良……
接下去是自由讨论。
“就猫说点什么,什么都行。”
我佯装思索,转圈摇晃着脑袋。
“想到什么说什么。”
“猫是四脚动物。”
“象也是嘛!”
“猫小得多。”
“还有呢?”
“猫被人养在家里,高兴时捕老鼠。”
“吃什么?”
“鱼。”
“香肠呢?”
“也吃。”
便是如此一唱一和。
医生讲得不错,文明就是传达。需要表达、传达之事一旦失去,文明即寿终正寝:咔嚓……OFF。
令人难以置信的是,十四岁那年春天我突然犹如河堤决口说了起来。说什么倒已全不记得,总之我就像要把十四年的空白全部填满似的一连说了三个月。到七月中旬说完时,发起四十度高烧,三天没有上学。烧退之后,我终于成了既不口讷又不饶舌的普通平常的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