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合学:21世纪文化战略的构想(上下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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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传统和合方式的坎陷

和合与和合学意蕴的规定,既是对传统和合人文精神的继承,亦是对传统和合结构方式的改造。这个改造,就是重构。从和合的意蕴中阐述了差分 和生的缊原理,存相式能的选择原理,冲突融合的变化原理,自然选择的互动原理,烦恼和乐的中和原理。这五原理亦是“融突论”五原理,它使差分和生……的转换都是有中介的、曲折的转换,符合现代和合结构方式的逻辑转换。传统和合形式的逻辑缺陷表现在以下几方面:

(一)无中介的直接和合

传统是指“人类创造的不同形态的特质经由历史凝聚而沿传着、流变着的诸文化因素构成的有机系统”拙著:《传统学引论——中国传统文化的多维反思》,5页。。笔者曾对这一规定作了多方面解释,不赘述。参见上书,5~10页。传统是一动态系统,它像生命之流,一代代过去,一代代成长,新的一代带着祖辈的遗传基因,亦不同于祖辈,而一代代新生,永无休止。对中国传统文化的人文精神也应做这样的理解。否则有违和合学宗旨。

传统和合方式,如“天人合一”、“知行合一”等,都是“合二而一”,没有转换中介系统,更无符号化、定型化的技术工具系统。这种无中介的直接和合,是低水平的元始状态的自然和合。人类往往出现返祖现象,文化也会出现这种返祖现象,甚至较人有过之而无不及。当西方科学家惊叹东方“天人合一”等思想为神奇的“东方神秘主义”时,我们自己亦在赞叹“天人合一”把整个宇宙看作有机体,使人在此有机体的大化流行、生生不息的生命之流中安身立命时,往往忽视了这种“极高明”境界的理想,是以体验、参悟的方法获得的,而缺乏细密的逻辑推理和实验证明的过程。正如梁漱溟先生所说,中国文化是早熟的文化。当理性还没来得及充分发展,便进入悟性。由悟性而向内体验心性之学,没能向外为科学理论的发展开出道路。虽然中国古代有许多科技的发明创造,为人类做出伟大贡献,但科学理论始终处于弱势。

人类文化的发展,中介系统的独立化和技术工具的完美化,是重要特征。现代文化系统内的和合,都是有中介的间接和合。天人合一的内涵复杂,其义歧出。参见拙著:《中国哲学范畴发展史(天道篇)》的《引论》和《天论》,37~83页。就以自然与人的关系而言,人之所以为人,就是人与自然的分离参见拙著:《新人学导论——中国传统人学的省察》,2~18页。,人若无此人之为人的自觉,人亦与自然界动物无别。人从动物进化为人,是经人能动的劳动交往活动,包括劳动工具的创造等中介转换系统。人体验到自然与人的和谐、合一,是天人关系出现冲突、危机以后的事,如洪水泛滥,黄河决口,而有大禹治水的记载“当帝尧之时,鸿水滔天,浩浩怀山襄陵,下民其忧……用鲧治水,九年而水不息,功用不成……于是舜举鲧子禹,而使续鲧之业……乃劳身焦思,居外十三年,过家门不敢入……左准绳,右规矩,载四时,以开九州,通九道,陂九泽,度九山,令益予众庶稻”(《史记·夏本纪》)。。治水后的天人的和谐合一,是大众劳动和治水技术方法运作的结果,而非无中介的和合。

就“知行合一”而言,现代认知是借助于复杂的观察技术系统来捕捉宇观世界、微观世界和大脑神经元等客体信息,再经过高科技化的人工智能系统对信息的处理,从而间接得到人体感官无法获得、人类大脑无力处理的知识信息。现代人的行为,是通过机械系统、电气系统、自动化系统等技术工具网络,对于客体对象的改造。

正是中介系统的科技革命,才使现代的“天人合一”、“知行合一”超越传统天人合一、知行合一的范围和水平,使人类文化进入太空时代、量子时代和神经元时代。王守仁的“知行合一”论,虽然其中介系统援入“良知发用流行”中的“私意小智”,但凡属人欲,必除尽根绝,就很难、亦不可能有科学技术的个人发明和工具的创造。中国传统文化不能原发地开出现代化,就在于和合方式的内向心性参悟化、体验化,而不外向开出认知化、科技化,以运用科技工具中介系统,达到“天人合一”、“知行合一”的和合境界。因此,必须转换传统无中介的“天人合一”,而成现代以高科技为中介系统的“天人合一”。仅有生态环境道德意识的提升,不能真正解决天人和合的现实的生态危机问题。

(二)无转换的取舍和合

在公与私、义与利、理与欲、王与霸等一系列关系问题上,传统哲学曾提出“大公无私”、“重义轻利”、“存理灭欲”、“尊王贱霸”等命题。参见拙著:《中国哲学范畴发展史(人道篇)》的《义利论》、《公私论》、《理欲论》、《王霸论》等章。其范畴逻辑结构是通过无转换的取舍和合方式建立的。

这种和合方式是在公与私……相对相关的对称关系中,取此舍彼,或取彼舍此。它不仅有悖于真实、完善、优美的和合原则,而且导致了一系列文化价值观上的过激与偏失,如“斗私批修”,“狠斗私字一闪念”,“私字为万恶之源”,“天理存则人欲亡,人欲胜则天理灭”(《朱子语类》卷十三),等等。以这种二元对立的思维,你死我活的方式,从而导致斗私致人死地,或“以理杀人”戴震:《与某书》,见《孟子字义疏证》,174页,北京,中华书局,1961。,都可以成为合理的了!

从逻辑上讲,无私亦无公,轻利亦无义,灭欲亦灭理,贱霸亦无所谓王。问题的关键是,公私、义利、理欲等关系,是实质性关系,不是用无转换的取此舍彼,而使公私、义利、理欲和合的。只有采取转换变化,而能合私为公,公私兼顾;集利为义,以义携利;依理适欲,畅欲达理;以霸济王,王霸并行。通过转换变化,化冲突为融合,达到对称和合。

公与私、义与利等和合方式和善与恶、真与假、美与丑等价值观念有别。前者是实质性关系,后者是标的性关系,遵循是非二值逻辑,可按矛盾律、排中律取舍。譬如在现实生活活动中为善去恶,去假存真,扬美弃丑。由于传统思想混同了这两种关系,产生了一系列违理悖情的学说:无欲说、无私说、无利说、纯理说等等。这些已为中国古代思想家李贽、王夫之、戴震等所批判。

公私、义利、理欲、王霸等实质性关系,不服从矛盾律和排中律,却遵循二象律和用中律[或“中庸(用)律”]。传统无转换的取舍和合方式,是不符合“易学”生生之德及和合精神的。佛学中的转依说、“转识成智”说,却是有转换的和合。

(三)差分不足的简单和合

和合元素、要素差分程度愈高,和合程度亦愈高;同时,差分程度愈高,冲突就愈深入,冲突的关键点亦愈明显,和合的下手处亦愈明确。但在传统和合结构方式中,差分不足严重存在。譬如范畴之间没有较明确的领域、学科、类型、层次、维向、序次等分化,一切都处在浑沌之中。

由于差分不足,作为和合的元素、要素本身未充分展开,和合与和合者不分明。即使是“分二”、“分殊”之后,却急于合一。中国自“道术将为天下裂”1069以降,有道统而无术统,方技术数与“地道”流落于民间,正统文化的“合一”,几乎都属二元和合型,甚至一元和合型。只怕“分二”之后,有私意小智、奸诈之术介于其间。因而,正统文化只有帝王的“心术”,高雅文化只有清谈空论的“学术”,却没有民族智能的“技术”。重道轻术,使中国许多工艺因不能技术化、科学化而失传,或者与迷信结伴同行。这是中国文化差分不足的偏弊。

中国哲学思想中,屡言“相即”,如即体即用,即用即体,貌似辩证,便以为“本无二”,“己合一”,“性即理”,“心即理”,“天即道”,“人即天”,“天即人”等等,一系列即式判断,就是差分不足而简单和合的语词印证。中国古代思维分析方法虽有“一分为二”,却是“一而二,二而一”,分二为了合一;“理一分殊”,“分殊”是为论证“理一”,使“理一”有安顿处。只怕植入中介,破坏了诗化式的“混元”情境。

相反,西方哲学思想中,从亚里士多德的三段论,到奥古斯丁(Au-relius Augustinus,354—430)的“三位一体”,再到黑格尔的三段式,直到现代语言哲学的“实在—语言—思维”的三元关系,都是差分有中介的间接合一,并从差分中介上创造出一个认知的、技术的工具世界(人工智能系统是这一分支的代表),建立了民主管理体制,而走向现代化。

(四)无冲突的重一和合

认识主体与认识客体的真理性合一,实践主体与实践客体的价值性合一,审美主体与审美客体的善美性合一,都必须是有冲突,并通过中介符合系统来完成。

冲突是和合的前提,和合是冲突的理势。诸多异质元素、要素能否和合,取决于它的可和合性,只有同一领域、同一类型、同一层次上的特异元素才能按特定的和合道路,而和合。或者必由更多维、更复杂的变换群,经多次反演,才能和合。层次、领域、类型分别越大,越需要更庞大的技术转换系统。如要将动物与植物杂交和合,必须在分子水平上转换它们的染色体和遗传基因,要将动物与矿物杂交和合,就必须在原子水平上实现转换,要将理想与实在相和合,必须动用人或社会的全部能量、智力和技术手段,才有可能实现。

中国传统和合论,不太重冲突而注重“一”。“方生方死,方死方生;方可方不可,方不可方可;因是因非,因非因是”《齐物论》,见《庄子集释》卷一下,66页。。死与生,可与不可,是与非,均是无冲突、无中介的转换和合。因此,“其分也,成也;其成也,毁也。凡物无成与毁,复通为一”同上书,70页。。还讲,“夫道一而已矣”,“心,一也”《语录上》,见《陆九渊集》卷三十四,395页,北京,中华书局,1980。,“理,一也”,“气,一也”,“理、性、命,一也”,“心也,性也,命也,一也”。强调形式上无冲突的“一”。其实,这些“一”存在着无数的差分和分殊,而简单地“一以贯之”不做精细深刻的分梳;或仅做现象的分梳,而实只“一”。这是将复杂性易简化,这种“一”的和合,只是主体的心性体验式的“冥想”、“妄作”,无法使整个民族文化提升到一种新的形态。

(五)多奇点的神秘和合

奇点是浑沌无分的特异起点或浑沌难分的特异结点。在奇点上,一切思维手段、逻辑工具和语言能力均已失效,即奇点“不可思议”、“不可言说”、“无以形容”、“惟恍惟惚”等等。中国古代的“道”,很多情况下是一个神秘莫测的奇点和合体。

从西方当代哲学在经历了反形而上学洗礼后的深入思考来看,他们已惊奇地发现,中国先哲们所深刻思考着的那个“什么也不是”的“是”的思维方法,正是西方形而上学有所忽视的。老子“惚兮恍兮”的“道”,是“绳绳不可名”(《老子》第十四章),因而是“夷”(“视之不见”)、希(“听之不闻”)、微(“搏之不得”),所以为“空”,为“无”,为“虚”,为“静”。它像“玄牝”,“其犹橐龠乎”(同上书第五章),像一个容器,风箱,中空无一物,以“待”万物。避免了西方传统形而上学把那个“是”当作“什么”(名)来思考的途径。这是中国哲学的特点,也是其优点,但同时也是其缺点,即抓住了“什么也不是”的“是”的问题,却没有很好抓住终极性的“什么”“是什么”的问题。这就是说,那个使世间万物成其“然”的那个最本质的“所以然”,“是什么”,没有把握牢。也正由于此,使中国的“道”具有神秘的色彩,其奇点和合结构是:

“道”是此三类奇点的神秘和合体,是思维的逻辑构造物。“至大无外”,“至小无内”《天下》,见《庄子集释》卷十下,1102页。,是惠施给出的两类逻辑奇点。“至大无外”是“大一”奇点,用数学术语讲,即无穷大点,是“与天地万物为一体的仁者”,“已发之和”的气象。“至小无内”是“小一”奇点,即无穷小点,是父母未生之前之“本来面目”,“未发之中”的气象。寂然常应是无定奇点,即无限定,“动而无动,静而无静”,常静常应,常动恒定。

这三类奇点融合为一和合体,就能从心所欲而“不逾矩”,既不遵循自然规律,如“长生不死”,“羽化登仙”;也不遵循社会规律,如“至人无己,神人无功,圣人无名”《逍遥游》,见上书卷一上,17页。,居无何有之乡,广漠之野,与天地之正为邻;亦不遵循思维规律,如无思无不思,无知无不知,无能无不能。这种神秘的和合,乃是人类童年时代的幻觉、幻想,因而容易造成非理性、非逻辑的因素:如以天人关系来说,要么存天(理),灭人(欲),使人“形如槁木”,“心如死灰”,而进入准死亡状态;要么人(欲)定胜天(理),便是“人有多大胆,地有多大产”,亩产万斤、十万斤,心大无外,充塞宇宙,进入上帝万能状态。它如同梦魇一样,染污了民族的人文精神。

尽管这种奇点的神秘和合有很丰沃的潜科学或前科学的副产品,有科学上的借鉴作用,哲学生命智慧上的启迪意义,但无疑需要批判地继承,细致地分析改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