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幻世界·译文版(2020年11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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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检疫官

作者/柴田胜家

翻译/田田

约翰·努斯莱为自己的职业感到骄傲。

他是一名机场检疫官,肩负着将传染病拒于国门之外的崇高使命。不过,检疫的对象并非动植物或食物,而是一种会人传人、流行起来危害甚大的东西。或许可以把它比作病原体,但它对感染者思想的伤害远远大于对身体的影响。

它就是故事。

约翰和其他检疫官需要防止进入国内的,是所有创作物。包括外国的历史、传记、神话传说以及歌谣等。不仅是文字或绘画,甚至声音和动作,只要其中包含着什么值得讲述的内容,都会被彻底采取防疫措施。

那天,约翰也在一丝不苟地坚守着岗位。

他从两名入境的美国人那里没收并烧毁了六本漫画,还让一名穿着印有摇滚歌词的T恤的人脱掉那件衣服,换上了一件纯白的。

有一位从英国来的作家,约翰让他签署了一份有关“不在国内传播自己构思的故事”的声明。与作家同来的歌手也一样,被禁止唱歌。一旦他们被发现在国内创作故事,就会被立即逮捕。此外,约翰还遣返了一位用试图用假身份入境的历史教师,而对于另一位直言身份的语文教师,约翰则批准了她在接受监视的条件下入境。负责相关指示的,是约翰的上司麦塔利。

这一天中最大的难题,是一位全身都是文身的澳大利亚青年。据青年说,那些花纹虽然看似单纯的几何图形,但其实是他的祖先萨摩亚人的神话记载。要是他不说,还有可能蒙混过关,但问题是他自己坦白了。作为机场检疫官,只要发现故事存在的可能性,就必须采取防疫措施,哪怕是对一些意义不明的三角形和菱形。

最后,约翰把一件遮挡皮肤用的厚大衣借给了那位青年,并要求他在国内期间必须穿着它示人。白天的气温近四十摄氏度,确实有些不人道,但青年还是得遵守。

检疫的对象不光是外国游客。

从国内前往其他国家的人,普遍都会接触当地的故事。虽说勤劳朴实的国民基本都会自觉屏蔽,但也免不了有些人会出于兴趣,故意去看小说和戏剧。

这种人在入境时一定会被拦住。

有没有在外国接触故事,只需一眼就能分辨出来。因为接触过故事的人,眼神是与众不同的。眨眼次数变少,口里一直低声自语——这就是感染者。当然,也有一部分镇定自若的感染者,但他们也绝对逃不过入境时的脑波检测。

携带书和录像等故事入境固然违法,可这些人的大脑是没法没收的。因此,他们会被送到检疫所指定的想象医院,接受最长两个月的隔离治疗。最理想的结果,就是他们把自己耳濡目染的故事忘得一干二净。要是有不幸之人总也忘不掉脑中的故事,他们就会再一次被强制住院。约翰虽然心疼他们,却也无能为力。

约翰所在的国家,是全世界唯一一个把故事视为疾病的国家。

国家的历史被禁止谈论,但脑海中的记忆无法抹消。约翰知道自己的国家是由几个部落组合而成的。国家统一前,这些部落间曾发生过一场战争。约翰这代人出生在战后,没能从父母那里听到有关部落的传说,因为他们的父母全都在战争中死去了。不过,还是有零星几位能讲述过往故事的老者幸存至今。当然,他们后来都被送到想象医院隔离起来了。

总之有过一场战争,在那之后,出身陆军的大总统就上台了。这是三十年前的事,发生在约翰出生之前,所以约翰并不知道大总统的姓名。

现在的“禁故事令”就是这位大总统颁布的。

最初,TA——出来见人的只有传讯官,所以人们连大总统的性别都不知道——阻止了可疑的黑魔法主义在国内的蔓延,对神话性的内容加以限制。随后,又消除了不必要的历史和音乐,接着是欧洲的戏剧和美国的电影。最后,大总统把自己与外界的往来记录全部销毁,为了不让自己成为故事。

据约翰猜测,大总统在拥有现在的地位之前,很可能大加利用过欧美传入的故事手法。比如传播政敌的丑闻、捏造流言引发暴乱等等。不明真相的国民就像身染热病,狂热地迎合大总统编造的故事。同时,大总统因为担心反噬,下令禁止国民摄取故事。因为他自己很可能会成为下个故事的牺牲品。

当然,对这件事情进行想象,就已经算是犯了故事病。因此,约翰没有再做更多的推测。为了防止大脑深处的故事毒瘤进一步增生,唯一的办法就是摒除疑念,专心工作。

约翰认为大总统的选择是对的。

正因为身为检疫官,所以更清楚外国的故事是什么样子。外国人好像对它们很着迷,但在约翰看来,那不过都是些浅薄粗鄙、毫无魅力可言的东西。把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讲给别人听,这到底有什么意义呢?

约翰的国家有着绝美的自然风光,游客们无一不想拍照留念。不含故事的风景照自然不必删除,但一想到他们回国后拿着照片到处炫耀,约翰就觉得心里发堵。他们一定会和别人讲自己去了一个“没有故事的国家”的故事。谎言可能会让外国人心情愉悦,但其实他们已经谎言中毒了。

约翰一心所爱的,是以互数胡须为乐的国民们天真纯粹的笑脸,还有那纯白的国旗、画着钨矿的一万德雷姆纸币,以及他工作的地方——塞缪尔·卡卡·姆安巴国际机场。

约翰有时会想,这个机场的名字会不会就是大总统的名字?但他也就是想想,从未向别人求证过。因为那样做的话,又一个故事要诞生了。

“你的国家是世界上最和平的国家。”

外国人常对检疫官们这样说。每当听到,约翰都会深表赞同。

这里没有宗教纷争,也没有因谎言和误会造成的冲突。对别人讲自己的经历也算是讲故事,所以无论走到哪儿都是人人平等。国民没有高低贵贱之分,虽然有政治家和地区代表,但这并不是根据他们的经历和演说决定的,而是根据他们的个人能力分派的职务。

人总是会想象自己看不到的东西,臆想出并不存在的敌人。但由于每一位国民都深谙将想象诉诸人的愚蠢,所以从未因此产生过争端。

约翰比其他国民更了解外国的情况。但即便如此,他也从没羡慕过外国人。他甚至认为,国外都是病原菌遍地、污秽不堪的国家。

是的,病原菌。

凡是故事,都很容易进入人心。万一故事侵入了这个他心爱的国家会怎样?最先被感染的将会是没有免疫力的孩子。可怜的孩子们会像是感染热病一样两眼放光,信口开河地说起没来由的胡话。

就像八年前的那场“类狗事件”一样。

那场事件的防疫工作是约翰负责的。当时的局面仅靠医疗局已经难以挽回,所以检疫局也出动支援。

事件的经过大概是这样:

一天,几个孩子正在首都郊外玩耍。平时他们大多待在家里玩数字游戏,只是那天碰巧在路上。其中一个孩子随意地在土路上绘画。据他说,那是照着一只从附近经过的狗画的。不料,这时来了一位不懂规矩的外国游客。他看着孩子的画,说出了一个在国外很受欢迎的卡通人物名。不知为何,以孩子的绘画能力,不经意间画出的画,正好与卡通人物的样子十分相似。

“那是什么?”

孩子的好奇心是责怪不得的。那位外国游客许是放松了警惕,把有关卡通人物的故事片段讲给了孩子听。不过,那些故事还不足以构成违法。如果是大人,一定会当即发现问题,中止谈话,然后一头扎进酒馆,让自己赶快把故事忘掉。但麻烦的是,这次听到故事的是孩子。

无心的外国游客告辞离开后,不幸的孩子们开始畅想那个陌生卡通人物的故事。三个孩子在土地上尽情地画着类似狗的形象,异想天开地编着故事。等到太阳落山,孩子们回到家时已经为时已晚。他们把自己编的故事讲给父母听,父母脸色苍白地把他们带到了附近的想象医院,其中两个孩子当晚就住院了。然而,还剩下一个没有把故事讲给父母的孩子。那个孩子第二天依然到土地上去画画,还给更多感兴趣的朋友讲起了自己编的故事。

这样一来,事态就一发不可收拾了。

孩子之间共有的故事会传给他们的朋友,再传给朋友的朋友,成为他们玩乐的工具。大人们察觉到的时候,故事病已经开始在地方流行了。

必须抑制住疫病的进一步流行,防止感染扩大。虽然对于有免疫力的大人来说,那个故事无聊到可以当作耳旁风,但它却会对孩子造成很严重的影响。

医生和检疫官通过细致的盘问,把被故事感染的孩子逐一排查出来。他们给孩子讲述故事的片段,哪怕孩子只表现出一点点反应,都会被当作疑似感染。感染的孩子全都被送进了想象医院隔离,治疗方法就是向他们大量灌输与故事无关的信息。排查工作持续了长达四个月,直到孩子们的兴趣点转移到了别处,事态才终于得以控制。

现在,孩子描绘的“类狗形象”已经作为病原菌案例之一,被张贴在医疗局的墙上。作为预防接种,医生们可以事先把故事的片段讲给孩子听。提出这种预防手段的是首都的泰亚医生,他主张给故事的片段加以额外的解释,使之无法成为故事。比如,给孩子看过动画片里动物说话的场景之后,解释说那并不是故事,而只是一种会模拟人声的生物特性,就像是鹦鹉会学舌一样。但凡人类想象出来的东西,都不过是对自然中既有事物的模仿。

外国那些谎话连篇的故事,到了约翰的国家,都会在理性的解释下瓦解。

约翰的国家在世界上算是富裕的。

这不仅得益于丰富的矿产资源,还得益于国民间丰富多彩的文体活动。

拿体育竞技来说,最受欢迎的是田径比赛。大总统的“禁故事令”颁布后,体育是唯一一项没有受到限制的活动。话虽如此,耗时太久的体育项目都因为会产生戏剧性而被人们自发杜绝,最后就只剩下了田径比赛。一般来说,国民观战时间最长的比赛是二百米接力跑。这项比赛从开始到决出胜负只需一分钟左右,不会带来更持久的故事性兴奋。

因此,在约翰的国家,一提到运动员,指的就是田径运动员。其中有五名世界纪录保持者,只要参加奥运会就一定会夺得奖牌。然而,参加奥运会的每三人中就会有一人感染外国的故事,所以该不该让他们去参加奥运会最近也正在讨论中。

约翰自己跑得不够快,与体育竞技无缘,于是便投身于另一个国民们为之狂热的爱好——数字游戏。

没有语文和历史,取而代之的,是数字在约翰的国家备受青睐。数字的序列中没有故事,只有“一后面就是二”这种纯粹的连贯之美。曾有一位数学家主张数字中隐藏着真正的故事,他后来被驱逐出境了。

对体育不感兴趣的国民,无一例外都以鼓弄数字为乐。从小就学代数的孩子能把一到十的阶乘倒背如流,还会为观察出了骰子上数字出现的规律而欢欣雀跃。成年人则学习更高级的数学,用编程为全世界服务的国民大有人在。

其中,最让约翰着迷的是数独。

在所有不包含故事性的谜题里,数独在很多地方都人气甚高。每年,各地都会表彰优秀的数独选手,难题的攻破也会上新闻。原创谜题的数独作家就是当地的名人。

说起约翰,他在几何数独上的才能也是敢拍着胸脯说全世界难有人敌。一般的数独都是由九个三乘三的小网格组成的九宫格,而几何数独则会变换九宫格的形状。规则还是每一列必须填入1到9这九个数字,但封闭这些数字的形状会变成长方形、台阶形,甚至是扭曲的波浪形。

几何数独是约翰的一项重要娱乐。检疫工作休息期间,他都会玩数独。大多数谜题都能在一小时内解开。偶尔会遇到一些数独作家的新作,他也不惜花上更多时间去攻克。

那天,约翰本打算下班后去酒馆喝上一杯,顺便破解一道数独新作。但就是因为那个少年的出现,约翰的娱乐时间被强行剥夺,这让他无法忍受。

事情发生在下午。约翰趁着休息时间玩了一会儿数独,然后返回工作。

当时检疫所里恰好出了件小事情——一位用漫画纸包装行李的旅客被怀疑是在有组织地秘密传递故事。对他的检疫一直持续到了傍晚,最后却只找出来几张残缺不全的漫画碎片。检疫所最终认定那只是普通的包装材料。当然,所有的漫画碎片都被处理掉了。

在此期间,有一名员工跑进检疫所报告说:“一个孩子被拦在入境处了。”

当时不管是约翰还是上司麦塔利和新人萨布尼,都只是笑笑说“这种事也是常有的吧”,并没有当回事。直到第二天,他们才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

机场的全体员工都处于骚乱之中。

约翰向熟人打听情况,得到的回答与前一天相同:“有个孩子没能入境。”约翰感觉事情并不简单,于是和上司麦塔利一起去看那个孩子。

那是一个十岁左右的少年。

待在入境大门外,似乎还没有接受检疫。他正安静地坐在候机厅的椅子上,看着周围走动的大人。

他是本国人,不是外国人——约翰凭直觉断定。若是其他国家的孩子,怎么可能一声不吭地待在这里?再仔细一看,原来他正在数眼前走过的大人迈的步数。约翰也试着数了一下,从大厅一端到另一端,成年人平均要走十六步。

“家长不在吗?”

面对麦塔利的发问,汇报情况的员工摇了摇头。

“听说他是和母亲一起来的,但路上出了事,母亲在回国的飞机上突然病倒被送进医院,只剩下孩子孤零零的一个人。如果不接受检疫,我们是不能让他入境的。”

据员工说,少年在候机厅里住了一夜,机场出于关怀,为他提供了热的饭菜和果汁,并在那时建议他接受检疫,但被少年拒绝了。

“他好像是想等母亲回来。其实就算他不等母亲,只要医院联系我们,也总能想出办法,可是……”员工遗憾地摇了摇头,“他的母亲患有重度故事中毒,已经被收入想象医院隔离,至少几周内是回不来了。”

员工说完后便离开了,约翰和麦塔利也返回了工作岗位。虽然有些可怜,但如果孩子自己不想接受检疫,别人也无计可施。只能期待哪位耐心又温柔的员工能让他回心转意。

返回检疫工作后,少年的事还是会不时传入约翰的耳朵。从休息中返回的同事总是会带来有关少年的新消息。

他们说少年的母亲曾移民法国结了婚,这次回国是离婚返乡,还说离婚的原因是她不愿让孩子沾染外国的风俗。他们说这位母亲被她的法国丈夫害成了故事中毒,还说看到少年香喷喷地吃着汉堡包……

“喂,你们适可而止吧!就算说的是真的,别人的事说多了也会变成故事。”

麦塔利的这句话果然很管用。本来在热议少年的检疫官们都闭上了嘴,专心检验起手边的行李。约翰也回归到了检验外国食品包装的工作中。食品包装上画着不知是什么动物的卡通形象,约翰用防撕毁的检疫用胶带盖住了那个图案。

少年迎来了在机场的第四个清晨。

这几天,机场出于好意为他提供了睡觉的地方和食物,可一直这样下去终归不可行。因此,机场方面决定半强迫地对他进行检疫。

只要检疫通过,接下来把少年托付给国内的亲戚就好了。就算没有亲戚,国家也会给他相当丰厚的补贴。这要是在约翰出生的年代,他也许就只能去当乞丐,或者饿死在路边。

在约翰看来,少年没有被故事感染。

从少年的眼神就能看出来,他对故事完全不感兴趣,而是和众多国民一样热衷于数字游戏。虽然国外生活的经历让人有些担心,但或许是母亲教子有方,他就算摄取过故事,那也只是最低限度的。

而且,哪怕是最坏的情况,万一检疫出感染,被隔离进想象医院,他也能和母亲重逢。

“那么,我们把这个戴上吧?”

被派去给少年做脑波检测的,是新人萨布尼。他正要给少年戴上检疫用的头盔。虽然这项工作谁都能完成,但机场方面还是认为最好选择年轻且语气柔和的人去做。

“好了,现在你可以听大哥哥说几句话吗?”

萨布尼露出洁白的牙齿给了少年一个笑容。起初不知所措的少年似乎被他的温和所感染,笑着点了点头。

“有一天,一只鸡走在路上,它的肚子很饿。‘啊,肚子好饿啊!咦,是什么闻起来这么香?’”

萨布尼说到这里按照指定流程停了下来,观察少年的反应。

“鸡是不会说话的。”少年说。

这是正确的反应。

“啊对,抱歉啦,大哥哥弄错了。那我们继续吧。鸡走进了附近一户散发着香味的人家,家里没有人,但桌上放着一碗热乎乎的汤。鸡虽然觉得这样做不对,但是它太饿了,于是坐到椅子上,把那碗汤喝了个精光。”

“鸡不可能随便走进人家。还有,它不可能坐在椅子上,更不可能用尖嘴喝汤。”

都是正确的反应。少年听萨布尼说话时没有动用任何想象力,而是用自然的理论去解释一切。

“抱歉对你说了奇怪的话。我们的谈话到这里就结束啦。”

萨布尼说着,帮少年摘下了头盔。在一旁监控脑波的技术员欣慰地点了点头。少年被一位女员工带到了另一个预备了水果的房间。

“怎么样,还不错吧?”

萨布尼天真地问。也不知道他指的是少年的表现还是自己的表现。

“基本正常,脑波也很稳定。”技术员回答。

约翰和其他检疫官同时松了口气。这样一来,少年就不必面临监禁,能够安全地进入国内了。负责为他检疫的萨布尼也放下心来。

只有老手麦塔利没有点头:“少年的反应虽然正确,但有一处稍微有点奇怪。”

麦塔利是唯一一位熟悉战争年代的检疫官。别人虽然没问过他的个人经历,但从他口中说出的“奇怪”二字,确实有着相当重的分量。

“这是流程中没有写明的部分,萨布尼那个检疫用的故事里其实有一处漏洞。”

“什么意思?”

“就是‘鸡觉得这样做不对’的部分,鸡是不会分辨善恶的。”

在场的几个人露出了恍然大悟的神情,随即惭愧地垂下了头。萨布尼好像还没弄明白怎么回事,但也暂且装作听懂的样子低下了头。

“对涉及善恶的想象没反应,这是危险的征兆。少年感染的故事很可能还处于潜伏期。”

麦塔利冷着脸抱起双臂,环视着全体检疫官。

“你们也是,工作过于投入,对故事产生了抗性,才会忽视掉这些细节。大家还是先远离故事一阵子吧,从明天开始好好放个假。”

最后,大家尊重了麦塔利的决定。

员工们放了个大大的假,少年没能踏入国门。

少年已经在机场滞留两周多了。

为证实麦塔利所说的“奇怪”之处,这段准备时间是必要的。检疫局需要为更精密的检测做准备,但首都医疗局却一直忙于国内的防疫工作,无暇顾及机场方面的需求。

少年依然等待着母亲归来,整天在候机厅数旅客们的步数。机场现在允许带进床垫,少年从此结束了睡沙发的日子。少年的事也渐渐在旅客间传开了,他们常常把检疫中不允许带入的食物分给少年。这样一来,就算机场不去刻意关照少年,他也能吃得不错。

不少机场员工都开始随意与少年搭起话来,约翰去候机厅的时候也会和他聊上几句,他们还经常一起玩数字游戏。规则是两个人轮流数一到三个数,先数到二十一的人输。这个游戏的制胜诀窍是后数的人要说四的倍数,所以也就只能和小孩玩玩。少年玩得十分开心。

从约翰开始,很多检疫官都喜欢上了与少年交流。比如萨布尼,每次休息他都会往候机厅送果汁。

“这可不是什么好事。”

那天,送走最后一架航班后,麦塔利把检疫官召集在一起开会。

“我说的当然是那个少年的事。”

麦塔利扫视着全体检疫官。看得出,他自己也很同情那个少年,但他对检疫官和机场员工对待少年的方式感到极为不满。

“可是,麦塔利。少年的母亲还在住院隔离,我们不能放着他不管呀。”

最先提出抗议的是玛莉拉——一位年长的女检疫官。她是唯一一个麦塔利难以招架的对象。果然,麦塔利无言以对。

“更何况,我们只要再坚持一小下就好了。等到医疗局派来技术人员,就可以进行更精细的检查,现在这种模棱两可的状态就能结束了。”

结束模棱两可的状态,说白了就是要么放少年入境,要么把他送进医院隔离。

“不,我担心的是故事。少年在这里滞留得越久,就越有可能催生故事。这还是三十年来第一次出现这种情况。”

只有玛莉拉完全听懂了麦塔利的意思,其他年轻的检疫官还搞不明白为什么滞留得越久就越可能催生故事。麦塔利似乎意识到了这一点,于是叹了口气道:“从前,有个男人在机场住了几十年。”

麦塔利的话里充满了刺鼻的故事气息,几个人不禁发出了呻吟。约翰也不想再接着听下去了。

“是的,就是这样。人们从没听说过一个那么小的孩子在机场独自生活,这具有天大的故事性。我们自己还能应付,但那些被故事感染的外国游客不能。每当他们出于好奇与少年搭话,那里就会生发出一个小小的故事。”

约翰的表情严肃起来。这其中的故事性太强了。只要与那个少年产生瓜葛,此人的人生里就会出现故事。本来无罪的少年会成为感染源,将病原菌散布到周围的空间。与他说过话的游客又会把病菌传染给没有免疫力的国民。

如果对方是大人,机场早就可以将其强行遣返。因为他是个孩子就搁置不管,最终招致了这种不可挽回的局面。

“难道要把少年遣返吗?”

萨布尼提出抗议。他和少年的关系非常要好,也很同情少年的遭遇。

“不,那样也会出问题。现在一切都太晚了,少年的故事已经发展成熟,这时如果单方面施压将他赶走,故事性会反弹得更强烈。”

“简直是神话级别的……”

玛莉拉满脸煞白,说出了不祥的字眼。麦塔利听后沉重地点了点头。

“强行赶走受欢迎的人,只会让故事的影响力增加,就像是耶稣基督那样。”

一听到“基督”这个名字,玛莉拉当场就晕了过去。这个名字的力量就是如此强大。只有约翰身边的年轻人萨布尼还安然无恙。

“‘基督’这个词我好像经常听到,它到底是什么?”萨布尼凑近约翰小声问道,“莫非是美国漫画里的英雄?”

“是比那更危险的东西。”约翰回答。

“太可怕了……”萨布尼苦着脸嘟囔了一句。

一天,约翰利用休息时间在候机厅玩几何数独。少年坐到了他旁边的沙发上。

少年已经在机场住了近二十天,检疫官和其他机场员工都为如何与他的相处而发愁。如今,大家都尽量避免与他进行不必要的接触,每天提心吊胆地远远地观望,如果他遇到困难,就提供最简单的帮助。

“大哥哥,你在做什么呢?”

少年突然向约翰探出了身子。或许是感到寂寞了吧?之前那些和他十分要好的大人们不知为何都离他远去。他神情里的不安看着叫人心疼。

于是,约翰把自己解完的一本几何数独书借给了少年。

“这个叫数独,是用数字制作的谜题。”

从约翰那儿了解了入门知识后,少年很快就沉浸在了数独之中。约翰也开始攻克一道苦战已久的难题,没想到仅用二十分钟就解开了在酒馆里想了两天的题目。

“大哥哥叫什么名字?”

少年一边玩数独,一边有意无意地与约翰聊了起来。这让约翰感到一时词穷。

在此之前,约翰从没和少年聊到这么深入过。因为了解对方的行为本身就是一种摄取故事的危险行为。

但是约翰觉得,自己的沉默会给少年带来负面影响。为了让少年今后能够正常地步入社会,约翰只好把自己的名字说了出来。

“我叫约翰,因为我出生的医院位于约翰大街。这个国家的人名都没什么含义,大多数人都是用出生地附近的东西或发生的事件来命名的,这样名字才不会变成故事。”

“哦。”少年说。

随后,约翰又特意打听了一下此前从未问过的少年的名字。被别人问过名字后,就必须说出自己的名字。不是因为这样做合乎礼仪,而是为了再次确认自己的名字是否真的没有含义。

少年的回答出人意料:“我没有名字。虽然在法国的时候有过,但妈妈说那个名字是故事,回国后要给我起个新名字。”

约翰听后惊诧不已。少年的母亲比预想中更重视这个孩子,为了不让少年接触不必要的故事,她在外国一直小心勤谨地抚育着他。

发觉约翰对自己另眼相看,少年说出了更惊人的话。

“约翰,给我起个名字吧。”

约翰陷入了沉默。少年始终没有停笔,不断往几何数独复杂的方格中填着数字。

“妈妈肯定是回不来了。大家对我很冷漠,一定是因为我没有名字。要是有名字可以叫,他们就会像以前那样再次和我亲近了。”少年落寞地低语着。

约翰也觉得少年实在可怜,于是在约定好只能用于彼此之间后,约翰为少年起了个名字。

“那你就叫‘台阶’吧,因为你正在解台阶形的数独。”

少年反复念了几遍“台阶”这个名字,然后露出充满稚气的笑脸,对约翰表示感谢。

“台阶,我的名字是台阶!”

少年一边笑,一边专心地用笔把九个数字填进台阶形的格子里。

“台阶把数字填好了。爬上台阶,向下一处进发!”

少年兴奋无比地解着几何数独。约翰听着他的话,感觉自己做了什么无法挽回的事情。

“约翰,这个好有趣!爬上台阶之后,就有波浪过来,我正在躲开波浪。上面的这个是云,这个是人,人旁边的是房子。为了不让房子被浪冲走,我要把数字填进去。”

虽然都是些天真无邪的想象,但约翰已经察觉到,少年在用几何数独不规则的形状编故事。这对于少年来说或许是一件很自然的事,但其实这种用抽象事物编造故事的能力,已经属于故事感染者最危险的症状了。

难道说,是自己未加斟酌的好意让少年的病情发生了恶化?总之不能再放任不管了,少年口中飞出的幻想病毒在四周飘荡,眼看就要在约翰的大脑里生根发芽了。

约翰有种不祥的预感,于是他借口回去工作,从少年手中收回了数独书。

“约翰,明天见!”

少年笑着挥了挥手。约翰知道他们再也不会见面了。

约翰身为检疫官,既然发现了少年的症状,就该把这个事实告诉麦塔利吧?

但不管做什么都为时已晚。表面看去平安无事的少年,大脑中已经孕育了很多故事。

赶回检疫所的途中,数独书不小心从约翰手中滑落下来。约翰正要捡起,忽然注意到了翻开的那页上的几何图案,其中似乎有着某种特殊含义——白色方块包围着写满数字的台阶,呈钩状延伸,仿佛马上就要抓住象征少年的台阶。

约翰想起了那个身上文着几何图案的澳大利亚人,现在的他或许能看懂那个人身上的几何学神话了。

机场检疫所里,麦塔利阴沉着脸等待着。

不仅是他,玛莉拉、萨布尼等人也都神色凝重地沉默着。屋里还有一个陌生男人,身穿首都缉查警的制服,看样子是个警察。警察一言不发,与约翰错身而过走出了房间。

“有个非常不好的消息。”

警察离开后的第一分二十三秒,麦塔利看了看检疫官们,终于开始讲话。

“是那个少年的事。关于他母亲为什么还不回来,现在总算可以和你们说了。”

麦塔利调整了一下呼吸。他讲话的方式很像是在讲故事,这意味着事情非常危险。

“少年的母亲是流亡国外的政治犯的同伙。他们鼓吹解放政策,也就是故事自由化。他们想让我们国家解除对故事的限制。”

听到这里,玛莉拉最先发出一声惨叫。受她影响,其余检疫官也按照工作年限递减的顺序,陆续发出了呻吟。唯有约翰改变脸色的时间比萨布尼还要晚。

“这位母亲目前还在想象医院,恐怕一生都不会出院。而且,不得不说,少年也不能再这样被放任下去了,他有可能已经重度故事中毒。不,情况甚至可能更糟。万一她处心积虑地把故事灌输给孩子,计划让他在首都散布病毒……”

虽然那只是出于不安的恶意揣测,但既然麦塔利能直截了当地说出来,证明事态已经万分紧迫了。

“那我们该怎么办呢?”

玛莉拉平静地问。她问的不是该怎样救那个少年,而是作为检疫官,怎样才能防止故事进一步扩散。

“让他离开机场,到国内的想象医院接受隔离治疗,这是肯定的。只是带走少年的方式稍有不妥,故事就有可能扩散。”

约翰明白了麦塔利所恐惧的是什么。

要让少年离开。但如果强行把他带走,故事就会泛滥成灾。

少年可能会把危险的故事带进约翰的国家。专横的当权者为了避免这类事情发生,把心心念念等候母亲回来的孤独少年强行带走——这样的事会在人群中形成故事,通过流言四处传播,直到与少年全然无关的众多国民都听说他的故事。到那时,人人都会出于兴趣,不负责任地接触故事。

那样的话就全完了。约翰的国家会变成一个被故事笼罩、无可救药的病灶。

“想要扼制大的故事,”麦塔利手上拿着缉查警察交给他的资料,开口道,“就必须用一些小的故事与之抗衡。这就是对抗疗法的基本原理。你们都是检疫官,应该明白我的意思。”

在场的检疫官中只有约翰和玛莉拉两人点了头。麦塔利似乎觉得这就够了,于是把他与警察周密策划的作战计划和盘托出。

麦塔利的防疫作战计划非常简单。

让少年的母亲暂时离开想象医院,在警察的陪同下来迎接少年。感人的重逢后,少年被母亲领走,回到国内过上安稳的生活。周围的人看到这一幕想必会为之鼓掌欢呼,感动流泪。

以上。防疫作战结束。

若是平时,这样戏剧性的一幕绝对是要极力避免的。然而事态紧迫,这已经是能让牺牲者减到最少的故事了。接触到这个故事的只有当时身在机场的人,他们也不会传出不切实际的流言。虽然说这对故事的目击者来说有些残忍,但他们最多也只需住一个月的院就能康复。

这样就足够了。为了拯救大多数人,检疫官们选择了牺牲少数人的方案。一切都是必要的谎言。

翌日,防疫作战正式开始。

虽然接到了不必到场的通知,但约翰还是在责任感的驱使下来到了现场。虽然他也不知道那是对什么的责任感。

“赛尔,终于见到你了!”

少年的母亲出现在候机厅,伪装成医护人员的警察紧跟在她身后。少年正在像往常一样数人们的步数,一见到母亲,立马就喜极而泣扑到了母亲怀里。

“啊,赛尔,我好想你!”母亲也流下了热泪。

她恐怕是听从政治安排来到这里的,但她的眼泪大概是真的。

“妈妈,我的名字不是赛尔。”少年摇着头说,对自身包含的故事表示否定,“我在这个国家有了个新名字,是没有含义的名字。”

在场的人里只有约翰听懂了少年的话,他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和母亲一起被带走的少年。掌声在周围的人群中响起。无论是不知情的旅客,还是知晓少年来历的机场员工和检疫官,都不顾被故事感染的风险,为此伸出了双手。

少年只在最后看了约翰一眼,他的脸上写满天真和喜悦。约翰再也无法忍耐,逃也似的冲进了已经没有了少年身影的候机厅。

然而,这个决定后来让约翰后悔莫及。

候机厅的墙壁上画着巨大的几何图案。那明显是少年涂画上去的,因为画的是一个十六乘十六的巨大几何数独。

清洁工已经在用抹布擦洗墙壁了,几何图案正从末端开始一点点消失。但即便如此,约翰还是无法从那幅画上挪开视线。

那是个故事。是用只有约翰才能看懂的几何语言写成的故事。是暗示着少年和这个国家的未来的故事。

画面正中是十六个方格组成的台阶,一个钩状方块从右边夹着它。旁边是入境大门,门里还有一个象征检疫所的长方形。天上有飞机,还有要击落飞机的手枪。大地上波涛汹涌,横霸地面的大总统府眼看就要被巨浪吞没。此外,还有一个在旁边见证了这一切的长条形方块。

约翰大街。

在意识到那正是自己的瞬间,方块已经被清洁工一把擦掉。

十一

约翰辞掉了自己引以为傲的工作。

当他在镜中看到自己脸上那双故事中毒者特有的闪亮眼睛时,就知道自己不能再继续检疫工作了。即便不是这样,由于检疫官接触故事的机会比常人要多,人们也总说体质不行就不要在这一行干太久。

约翰的大脑已经失去了对故事的免疫力。他能在所有的事物里看见故事,然后不由自主地展开想象。他曾在垃圾桶里废弃的外国糕点盒上看见过故事,还从酒馆屋顶旋转的电风扇里看到过某个人的一生。

约翰离开了首都,换了份挖掘钨矿的工作。他在一个有矿山的小城市结了婚,还有了孩子。他给孩子起名“沙粒”,但后来又开始叫他“百战天龙”,那是他偷着看的国外电视剧里主人公的名字。

有矿山的城市环境很差。

到处都有故事蔓延。中毒者们在酒馆里肆意讲着故事,两眼出神地讨论违法的国外电视剧和小说。约翰曾经那么努力地投入检疫事业,这种城市里却依然充满了陆路传入的故事。

约翰重新认识到,自己之前所做的一切都是徒劳。这种想法让他的内心饱受煎熬。为了逃避现实,他开始大量摄取故事,还经常把自己的前半生讲给别人听。

约翰陷入了故事中毒的状态,多次被送入当地的想象医院隔离。但每次出院后,他还是会在背地里收集刻在小石子上的故事。那些故事都是某些不知姓名的人刻上去的。

自从约翰与少年相遇,已经过去了三十年。

那天,约翰像往常那样从酒馆门口堆放的酒瓶中拿酒。这些酒瓶的标签就像报纸,上面印着各种故事片段,想要继续读就得再来一瓶。

标签上有一条关于首都的新闻。虽然明知是不确切的小道消息,约翰还是很乐意去读它。

首都似乎爆发了一段故事解放运动,简直就是大总统过去所为的翻版。某个地方的某个人,把名叫“革命”的故事传染给了群众。人们开始秘密摄取故事,然后带着空虚的神情对缉查警发动了袭击。

约翰没有过多了解发生在首都的故事,但就连他也意识到了,这个国家正在慢慢发生改变。不知姓名的大总统在议会上转让了政权,新的政治家在一场极富故事性的选举过后登上舞台。

那个完美而和平的国家已经不复存在了。它正在追随其他国家的脚步。虽然还有所限制,但故事已经摆脱了禁锢。

那天,约翰·努斯莱死了。

他怪叫着冲出酒馆,在大街上漫无目的地彷徨许久,第二天早上已经全身冰凉了。最后见到约翰的人说,他说的最后一句话是“请听一听我的故事”。但由于那是故事中毒者意义不明的话,所以没有人理他。

约翰太想说自己的故事,已经到了忍无可忍的地步。或许是因为他已经预感到自己的死期将至。

也或许是因为他意识到自己活成了一个故事。

约翰是笑着死去的。

故事这种病,人类终究是无法战胜的吧。想要将故事斩草除根,反而会把它酝酿得更大。人只要活着,就会和他人产生联系,然后无可奈何地染上故事病。

故事是人类的不治之症。无论防疫做得多彻底,大脑深处的故事毒瘤都会不断膨胀。等到它破裂的那一天,人类就再也无法停止想象了。

约翰的尸体紧握着一个酒瓶。酒瓶的标签上印着新任大总统的头像。

也是在同一天,约翰过去任职的机场更名为“台阶国际机场”。

【责任编辑:李闻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