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封面故事

庞氏魔像

文 光乙

你时常能想起那时的场景：

身穿华服的你抬头仰望，高举双手，手心中的魔导仪正嘶嘶作响。湛蓝色的电光从魔导仪中放射，笔直地交汇到一处，聚合成星耀白光。你的身前飘浮着如灯神般的构造体。那光点在它胸口的中心位置绽放。是时，它舒展开似战锤一样的双手，扬起孔武有力的头颅。

尔后，自双脚开始，它像是被撕碎的羊皮纸屑，逐渐消融在空中。你看到了它内部堪比钟表般复杂的构造，黑铁材质的管线镶嵌在错落的凹槽中。它没有齿轮和皮带，一切构造都好像浑然天成一般。

这就是魔像，不属于这个世界，只有记性最好的召唤师，才能将其从遥远的星界召唤而来。而这时你做的，却是召唤的反向过程——反召唤。

最后，它彻底消失，你的身前空无一物，空余下浮动着油墨光彩的深渊边环和镀着钴蓝光泽的庙宇墙壁。你看向深渊，也看向身侧的墙壁。藏匿于光彩深处的黑暗，让你如梦方醒。

现在，你站在城堡高塔的平台上，眺望东方连绵的山脉。时至黄昏，离联军出征还有12个小时，本该是心潮澎湃的时刻，你却惴惴不安。高塔之下，教堂的钟声敲响，不多不少，正好18下，象征着夜幕的来临。这个将临的夜晚，整个参瑞德大陆的人们都在迫不及待地等待黎明到来——你却希望夜幕万古，晨曦永不升起。

一场史无前例的恶魔讨伐大战爆发在即。

对于你来说，却是一场死刑。你不敢想象，当那些骑士和重装步兵们开拔出征，跨过荆棘谷，越过白鸟河，穿过塔纳利沙漠，最终到达铁落遗迹发现真相时，会是怎样一番震惊与盛怒。

为此，你绞尽脑汁地思考着，试图寻找新的说辞来延缓部队的出征。然而思来想去之间，你的回忆却蹿了出来，好像有顽皮的精灵在脑海里跳舞。迄今为止，你的人生可以分为三个阶段：学徒、冒险家与国王，跌宕起伏，满是传奇。

也满是谎言。

名门

你的故事，最早要追溯到一个叫三岔路口的小村庄。这个村庄位于特里特、卡尼迪与卡恩三大公国的交界处。作为交通要道，村庄中不乏商人与冒险家的身影。那时，你18岁年纪，父母是村里的名门望族。在你成年的这一个关键当口，你那身为魔导仪行商的父亲，和身为召唤师的母亲开始争论不休，讨论着究竟是要把你送到特里特王国的商人行会里，还是送到卡尼迪公国的召唤师学院中。

最后，他们来征询你的意见。

商人还是召唤师？其实你也没有拿定主意。成为前者，你可以轻松地接过父亲的生意，后半生衣食无忧。但是商人在参瑞德大陆没有地位。而成为学徒，你一旦获得召唤师协会的认可，不但能学习召唤魔像的技巧，更会受人爱戴——只不过召唤师可不富有，他们那点儿可怜的积蓄，全都被像你父亲一样的精明商人赚了个精光。

财富和权力，似乎两者只能得其一——你两样都想要，以至于思考了一个晚上都没有得出结果。

第二天清晨，当你还在辗转反侧，困惑于未来的人生之际，大地的震颤无端传来。村庄外传来了打斗声。你疑惑地走出房门，看到村庄的守卫们急匆匆地向南赶去。不久之后，他们又惊慌失措地跑了回来。

你不知所以，拦住一个正在逃跑的守卫，“发生了什么？”你问他。那人上气不接下气地说，“快跑，魔像来了！”

你还想问些什么时，震颤到达了顶峰。你侧眼看去，一个庞大的黑色轮廓飞速靠近。那是一个将近10米高的庞然大物。它发出雷霆万钧的魔音，你仿佛听到了一队千人骑兵踏马而过。继而，你又被它掀起的气浪击飞，当即不省人事。

你再次苏醒时，村庄已是一片狼藉。街道像是被铁篱笆犁过一遍，木制的屋舍与围墙七零八落。凌乱的地面上夹杂着黄红交加的尸骸。你在一片断瓦残垣里寻找你的父母，不断扒拉的双手满是血痕，直到它没了知觉，你才找到了形似母亲左手的断臂。你拉着那手，试图将其从断裂的木桩和砖块里拽出。不曾想，你却连带着拉出了母亲的半截身子，还有她怀里抱着的断头。

那是你父亲的。

三个月之后，你知道了这一切发生的真相：在卡尼迪公国的首都，被召唤出来的巨型魔像失了控。它自城镇里一路狂奔，途径三岔口时，顺手就把这个村子给摧毁了。

三界神

这天夜里，离联军出征还有6个小时。来自遥远异域星界的三界神第三次造访了你。

他们乘坐金属制的怪船而来。怪船没有桅杆、龙骨与船桨，船体表面呈纯黑色，藏匿在黑夜里。它悄无声息地在城堡上空盘旋。不论是城里的平民，还是城郊外驻扎的骑士团，都没有发现它。

但是你却能察觉到这一切。你坐在城堡里，看着手中的魔导仪，标注有异星来客的红点在空中泛光的地图上移动。他们从塔顶降落，沿着高塔的回旋台阶一路向下。他们没有惊动城堡里的守卫，像是幽灵一般，飞速穿行在城堡内部错综复杂的回廊、通道与暗门之间。最终，你听到了脚步声。三名身穿灰色铠甲的不速之客推门而入。

这三名不速之客，左边男人，个头高挑，眼神不善，自诩为光明之神；右边的女孩，黑发黑瞳，她是暗影之神。中间的女人，举止优雅，气场强大，形似三人的领头，她是诗歌女神。

你苦笑着向三界神鞠躬致敬。三界神没有回礼，而是操着异域语言，像以前一样追问你的选择。你一再推脱，顾左右而言他。

“这土著民军阀，嘴巴硬得很！”光明之神勃然大怒。他猛地向前一步，掏出了像是白银魔杖一样的短棍，抵在了你的脖颈处。你吓得瑟瑟发抖。这时，诗歌女神却摆了摆手，示意他冷静。

然后诗歌女神问你，到底想要什么？这一刻，你不假思索地说，“我想和你们去星界。”

“这不可能。”暗影之神不假思索地说，“根据《文明接触禁则》，我们不能带你离开这个星球。”

“我知道你们的一切，包括星界坐标和召唤术的真相，还有你们的骗局——”说到这里，你忽然察觉三界神面露不快。你又连忙改口说，“我能为你们保守秘密，最好的办法就是带我离开参瑞德这个鬼地方。我什么都可以付出。”

诗歌女神没有回答你。她环视一圈，打量着周遭。这个房间里，有特里特王国送来的黑铁长剑与白银骑士盾，长剑的剑柄处镶嵌着精心雕琢的蓝宝石，而盾牌上镶嵌金字，书写着对你的赞叹；有卡尼迪王国送来的魔像模型，外壳由柚木制成，内里齿轮和杠杆交错连接，结构精巧无比。模型的底座上写着“致敬古今唯一的召唤宗师”；有卡恩国送来的琉璃吊灯，数百枚五颜六色的宝钻与彩石，共同勾勒出星空的模样。当烛火在吊灯中心点燃时，那姹紫嫣红的星点连同星线投射而下，将房间映射成夜幕星辉的模样。

诗歌女神笑了，像是看穿了一切。她说：“看看现在的你吧，拥有最多的财富，享誉最崇高的名望，手握最精锐的兵权。你要想成为参瑞德大陆的人类霸主，简直易如反掌。”

她又说，“你既然已经到了这一步了，为什么不能继续呢？你是这片大陆的王中之王，再往前一步，也就是和我们签一个契约，你也能成为神了。”她耸耸肩，灰色铠甲闪烁烛光，“为什么不呢？”

你无言以对，窘迫得就像是四十多年前，刚刚接触到召唤魔法时那样。

学徒

卡尼迪王国是召唤师的国度，也是魔像与人类并存的繁荣之地。

20岁那年，你只身来到卡尼迪王国首都。然后你找到了召唤师协会，递交了母亲生前写的推荐信。三天之后，你被通知前往法师塔，接受学徒的甄选历练。

沿着螺旋阶梯，你和一众学徒候选人踏过三千个台阶向塔顶攀爬。期间，你看到墙壁上镌刻星与线，星界图景如画卷般徐徐展开。最终到达塔顶的只有一半人。候选人们气喘吁吁，却又不得不诚惶诚恐地小口呼吸。高台之上，坐着三名召唤师长老，皆是一袭古朴白袍，苍老的面容藏在兜帽里。旋即，中间的一位长老高声说，“把你们在墙上看到的星图都画下来吧。”

候选者们目瞪口呆。俄而，又有侍者将鹅毛笔和羊皮纸分发。人们看着一片空白纸面，纷纷挠头抓耳。

所幸，你的母亲是召唤师，这让你能够凭着小时候的记忆画下它。1个小时后，所有的画像被收了上去。长老们依次传阅，一张张地看着候选人的“杰作”。中间那位长老，看着前十几幅画像，眉头紧锁不止。然而，当他看到第十八幅画时，眉宇忽地舒张开来。他唤过侍者，耳语几声，那侍者看了看画像，又看向你，旋即他伸出食指，将你的位置指明。

“你，上来。”中间那名长老高声对你说，“这是你记下的？”你一开始点了点头，尔后又飞快地摇了摇头。然后你报上了母亲的名字。他这才反应过来，你是那名召唤师之子。你又说起了三岔口村的灾难，他面露悲伤之色。

“克莱尔，我最聪明的学生……”许久的感慨之后，他又问你道，“你是为母亲的复仇而来吗？”

你笃定地点了点头。这一刻，你的脑海中浮现出母亲的死状。

“可你又是商人之子，召唤魔像可不比行商，学习过程中的痛苦，你能忍受吗？”

你再次坚定地点了点头。此刻的你心怀仇恨，又坚定不移。你不认为有什么能阻挡你复仇的脚步——就像参瑞德大路上没人能阻挡那只名为马克的魔像。你的坚定与信念全都写在了脸上，那长老看在眼中，心有期许，便微笑着应允。

你成了真正的召唤师学徒。

第一堂课，你坐在镶着琉璃彩窗的教室里，和一众学徒兴奋地等待着魔导师的到来。不多久，导师来了，带着十四份折叠起来的画卷走进了教室。你领过了其中的一张画卷，毕恭毕敬地将其摊开，发现它足足有两个皇家方桌那么大。自然，你身前的小方桌是无法承其展开的。

“这是星界图，上面一共有3633枚常明星和63339条星线。我要你们全背下来，一颗星一条线也不能错漏！”你们的导师用不容商量的语气说。

你诧异地一吐舌头。

然而，这才刚刚开始。要想成为正式的召唤师，你不光要知道所有常明星的位置、星航线和轨迹，还要学习魔法语言。这是一门需要牢记5000个基本图形，几十万种词汇组合的方形语言。魔法语言是召唤术的核心，无论是开启和使用魔导仪，还是与魔像进行沟通，都必不可少。

在你学习了13年又3个月，几乎要将父母的死抛之脑后之际，你终于学完了。紧接着，你开始学习如何使用魔导仪。

星外之神

那些从异域星界而来的界神，使用的也是魔法语言。

你33岁那年深秋，刚刚从召唤师学院毕业，还处于见习阶段。要摘去见习这个帽子，你需要经历一段冒险。你很快想到了你的深仇大恨。为此，你开始流连于卡尼迪王国首都的冒险家公会，寻找志同道合的冒险者讨伐恶魔。大抵因为你母亲的名号，你的队伍很快建立起来。

你和你的冒险家队友们踏上旅途。立冬时节，你们到达了卡尼迪王国东部边境月光森林。这天夜里，在森林某处的高地上，正欲休憩的你们轮流守夜。后半夜，轮到你守夜不久时，森林深处传来了异响。你把队友们叫醒，一行五人小心翼翼地循着声响方向，在密林中穿行。

你们来到森中湖畔的沿岸，看到一艘黑色铁船悬在湖面之上。三名身披灰色铠甲的异域之人，从湖面上飘行而来。你们意识到，他们或许是传说中的天外之神，于是你们解除了武装，双膝弯曲，对着那三人顶礼膜拜。

那三人里，中间的女人（没错，就是你在城堡里见到的那个）用卡尼迪王国的通用语说，“我们是光明、暗影与……呃，诗歌女神。我赐福于你们。你们中必有一人，会成为王中之王，主中之主。届时，我的恩泽将会再次照耀。”

你们听时，信念的海啸在心中涌动，又连连地跪拜。

在你们跪拜期间，他们用异域的语言交谈起来。那是召唤用的魔法语言，只有你听得懂。

“这五个家伙看起来笨头笨脑的，将来会成为王？”

“人不可貌相，谁知道将来这片地区的主人是谁。”

“我有点儿想笑，这个扮神的表演太滑稽了。”

“这里是机械人物流公司的中转节点，想要撬动它们的业务，在当地发展代理人，就得这么干！”

“也就是说，我们要对本地几千号人，都这么说一遍？”

“这就是曼彻斯特骗局[6]的精髓了，你不懂，人数越多可信度越高。”

你听得一头雾水，什么“机械人”“物流公司”“业务”“代理人”等，都是这个世界不曾出现的词汇。然而，这其中“骗局”一词却被你敏锐地记住了。你始终低下头颅，不敢抬头看他们，心里的信念却出现了一丝裂痕。某种圣洁的光环，熠熠的光彩正在逐渐褪去……

召唤宗师

第二天清晨，教堂的钟声再次响起，身穿召唤宗师的银白法衣的你，在众军士的注目下，踩着阶梯跨上战马。战马在你骑上的一瞬间，四蹄都深深地陷入泥地里。最近的骑士长连忙圆场说，“这低贱的战马，不能承受你崇高伟大的灵魂。”你低头俯瞰，滚圆的肚腩像是满月一样凸了出来，遮盖了你视野的半隅。多年骄奢淫逸，已经让你肥胖臃肿得像是食人魔。

“不用这个了。”你气呼呼地说着，在四个侍者的搀扶下，艰难地爬下战马。“我要换一匹坐骑，让我自己来。”

你又回到了宫殿里，闭门不出，拒不见人。你一待就是近六个小时。时至中午，骄阳毒辣，广场上的骑士与重装士兵们，像是闷在罐头里的烤肉，几乎要被自己的盔甲烤熟。这时，你终于出来了。你高坐在一个六足支撑，与战象差不多大小的魔像上。那魔像高举起前肢，发出一声震人心魂的长啸。众人听时，齐齐单膝下跪，“殿下万岁！”的呼声震耳欲聋。

但谁又能看到你内心的苦涩？像是你第一次将魔像召唤时那样。

召唤魔像的过程，需要经历三个阶段：链接——思动——定位。详细来说：首先，你需要紧握魔导仪，默念法术启动的咒语。如果魔导仪聆听到了你的呼唤，便会在你脑海里投射出一片星图；紧接着，你的思想要化作眼睛和耳朵，在星图中穿梭，找到那些正在闪光并发声的光点；最后，你需要谨怀虔诚，用魔法语言与那些光点中的一个沟通，并得知它的坐标，将其以咒语的形式与魔导仪述说。

这个时候，魔导仪便开始启动了。法术能量将会经由魔导仪六边形的表面，流向你双手的掌心。你需要将两道光芒对准。这样，你就能打开传送门，让魔像由虚化实地出现在这个世界。

你当然成功了，激动地忍不住对它凹凸不平的表面一摸再摸。魔像岿然不动，像是被你驯服了，任由你抚摸。尔后，你试探性地问：“可以帮助我吗？”魔像轻点四面体的头颅，回应道：“但是在此之后，你必须把我送回到星界。”

你头如捣蒜地点着。召唤的契约就这么成了。

这一天，它变成了你最忠实的仆人。它硕大的身躯在作坊里忙前走后。它任劳任怨，干活时没有发出一声抱怨。黄昏既至，你看着排列整齐的工具与崭新的魔法器具，心满意足。

“服务完毕，现在，履行你的契约吧。”

说罢，它走上前来，金属手指按向你魔导仪的表面。闪电般的流光自它的指尖流淌，汇集到魔导仪中。继而，你的脑海里出现了新的星界坐标。这只魔像自猎户座而来，却要回到与之相隔半个星空的北落师门。

整整一个晚上，你都在全力以赴地思考和计算。魔像召唤地和反召唤地相隔甚远，你的思想要在星与星之间多次跳跃，并寻找出一条曲折的星空航路——好比在蜘蛛网上寻找一条连接两点的最短路线。然后，你要将反召唤传送门的一段，分成数百个节点，分别锚定在那些地方。

当反召唤的光点闪耀时，那钢铁的构造体飘在空中，向你不住地拱手鞠躬。感谢时，它的全身也一点点地弥散在空间里。

翌日凌晨，一夜未眠的你几近虚脱，高强度的思考让你的大脑一片空白。这时，你终于明白了，为什么要熟记星图。除了要找到它们，你还要给它们寻找遥远的返家之路。

你又隐约觉得，召唤的契约里，被利用的并不是魔像，而是你。按照行商的术语来说，你的脑力支出远远大于魔像的体力投入。也在这时，你终于想起了召唤师长老曾经说的话：

“诸事尽量靠自己，而非魔像。这是不平等的契约，你会付出更多的代价。”

冒险家

总有些事，是你无法凭着自己的力量办到的。一如人类依靠魔像，征服了这片大陆上的半兽人、精灵、龙人与蜥蜴人，成为唯一的主宰。又如此时此刻，那些力大无穷的钢铁巨兽，驮着如宫殿般巨大的投石机，还有数以百吨的铠甲、武器与粮草，紧紧地跟在军队的身后。除了大地偶尔传来的震颤，它们几乎一言不发，安静得可怕。

然而路还很长，需要穿过山谷、密林、沙海、冰川与沼泽。没有这些魔像，你的军队甚至走不出王城东边的峡谷。也正因为魔像，庞大的军队不需要侍从、伙夫与搬运工，只需要骑士、士兵和召唤师。在后勤补给上，联军毫无后顾之忧。

行军路上，人们所要做的，仅仅是骑着高头大马或是跟着方阵队伍漫步，时不时地挥舞手中的长剑与旁人比画。行军途中，人们之间的相互吹嘘也没有停下：往昔征战的光辉岁月、道听途说的宫廷秘闻、对星界与众神的称颂……轻松安逸的他们并不知道，在二十多年前，这段旅程于你而言是多么艰辛坎坷。

那时，才刚刚穿过山谷，你的冒险队伍就只剩下了一半。跟着你的，只有女骑士狄安娜和牧师格瑞托。他们都是和信仰打交道的人，自然远胜于队里的雇佣兵战士和刺客——这两个你连名字都没记住的人，还没进入山谷，就带着干粮逃跑了。

走出山谷之后，面对即将结束契约的魔像，你开始感到惊恐和不安。更前方是异族的领土。即将离开人类王国的庇护，你想象着，前路上有人类强盗、兽人逃兵和精灵盗贼等等的阻拦……

你犹豫期间，狄安娜反客为主地取代了你的位置。她背起了魔像背的行囊，又打开了羊皮纸地图，用铅笔勾勒出一条蜿蜒的轨迹。你看着漫漫路途，忽然觉得父母的仇也不重要了。这段旅程让你沮丧。你又问一旁的格瑞托，“我们要走到什么时候，能活着见到马克吗？”格瑞托一脸乐观，“光明、暗影还有诗歌之神会祝福我们的。”

你又抬头看看骄阳，哭笑不得。

一天过去了，一个月过去了……旅行与探索期间，你想象里的战斗大都发生了。你们帮助过野蛮人农夫驱赶狗头人强盗，也在夜晚打退了半兽人逃兵的劫掠。你们的队伍里甚至还有一个精灵盗贼——那时，她正试图偷窃狄安娜的马匹。你们把她制服之后，鼻青脸肿的她深深地为你们的冒险事迹而折服。那精灵盗贼表示要加入你们，共同创造参瑞德大陆的传奇。可在第三天早上，她便骑着狄安娜的马，带着你们全部的家当逃之夭夭。有很长一段时间里，你们都身无分文，狄安娜甚至当掉了家传的宝剑。

最终，经历了六年六个月折磨般的流浪，你们来到了铁落遗迹，带着一身的伤痕与冒险经验，站在了马克的面前。

恶魔

到达了铁落遗迹，联军只用了不到三十三天。在这里，你们看到了传说中的钢铁洞窟。穿过一道布满了铜锈的圆形通道，你们来到由黄铜、钨镍、生铁等金属打造的地下庙宇。在这里，遍布着大大小小的深渊。地面上的光芒透过山间的缺口，映射在这些深渊的边缘，你能看到边缘处浮动的魔法咒语。你是唯一能看懂这些文字的人。上面翻来覆去就重复着一句话：“我想回家”。

你命令军队在洞窟外安营扎寨，又和几个骑士长说，“恶魔一定是休眠了，它就在这深渊里。”骑士长们摩拳擦掌，纷纷表示：“把燃火的石球投进去，用神的烈焰把它赶出来。然后，我们要用神祝福过的长剑，把它砍成碎片！”

你表面波澜不惊，内心却只想笑。他们还是太不懂魔像了，更不懂马克。

当年，在进入洞窟前，狄安娜也是这么说的。然而当马克出现时，她却被它的巨人身躯吓得瞬间昏厥。格瑞托的情况好一些，他举起手中的链锤，高喊神的祝福，飞速冲向马克。他高高地跃起，同时向它飘浮的身躯挥去链锤——他太高估自己的弹跳能力了——他的链锤甚至还没有够到马克的脚趾，整个人便带着一声惊呼，直直坠向深渊谷底。

最后，你看着马克，马克魔像也看着你。你一袭长袍，身后拖着六棱形花纹的袍带，披风背饰如石中剑的剑鞘一般华美精致，肩膀上还披着装有铭文的肩章。它瞬间明白了，你和那些把它从这个世界上召唤出来的人是一样的。

“哈哈，我终于等到啦。”马克笑了，雄鹰形状的脑袋上，尖锐的喙唇咧开了。它降落在地面上，盘起布满了弹簧的粗壮双腿，坐在你的身边。它用投石机镇压物那么大的灰色手掌，小心地抚摸着你的头。从头到尾，你都在瑟瑟发抖。你知道，那双钢铁手掌，只需轻轻一捏，你就会粉身碎骨。

“我不会退缩的。”你嘴上这么说，心里却已经想好了对策。你要用你的勇敢博得它的好感，至少这样，它能给你一具全尸。它甚至会放了你。勇者总是令敌人钦佩，哪怕这个敌人不是人类。

“我，机器人，不能杀人。”它依然咧嘴笑着，又指了指自己的核心，“我们有三定律约束。”

你觉得它在说谎。你分明记得，你的父母就是死于它的摧残之下。还有那狼藉的村庄，遍地废墟，尸横遍野。疑惑之下，你说出了发生在三岔口的惨剧。

作为魔像，马克的记忆很好，他无辜地辩解说：“可当时，我只是从那里经过。你们人类像是发了疯一样地攻击我。于是我就跑，他们也跑。他们互相踩踏，有好多人受伤了……”他顿了顿，又说，“我的召唤师死了，我在这里等着回收。”

一种滑稽的挫败感袭上心头。你觉得这简直荒诞，到头来，你们所要讨伐的恶魔魔像，不过是一个没有主人的傀儡。

尔后，马克又说：“你能帮帮我吗？我想回家了。”说话时，他那双藏在铁质眼窝里的琉璃双眼，一瞥深渊的圆环，“作为回报，我能回答你任何问题。只要你能把我反召唤回去。”

国王

许多年后，当你功成名就，成为这片大陆最强王国的领主时，三界神又找到了你。那时，你已经42岁了，还记得九年前月光森林湖畔的神恩——可是他们却不记得你。

“伟大帝国的至尊召唤师啊。我们是……”说话时，她指着黑发黑瞳的女孩；“这是光明之神……”她指了指那个左边的男人，“这是暗影之神”；她又指了指自己，“我是音乐和战争之神。”

“许多年前，我们就预言你的成王之路……呃，你叫什么来着？”

在那一刻，你陡然明白了，神的预言和恩赐并不是唯一的。他们对几千人都这么说过。这些人中只要有一个人成功了，就会对神的预言深信不疑，并对三界神接下来的请求赴汤蹈火。然而——你终于发现，他们不过是躲在魔法铠甲里的凡人。这宛若神话伊始般的开头，他们却连自我介绍都搞混了。

但是你得跟着表演，融入这荒唐的骗局里。于是你毕恭毕敬地下跪，口舌流转华贵辞藻，称赞他们虚妄的圣洁与崇高。

而现在呢，窗户纸早就被捅穿了，皇帝也赤身裸体。在联军等待马克苏醒的这一个晚上，你孤身来到钢铁洞窟内。不多时，你等到了白光照耀深渊，三界神再度降临。你们在深渊旁会面，进行着最后的谈判。

“所以，你到底同意了没有。”那个曾经用枪抵着你的，搞不清自己到底是光明还是暗影之神的男人，迫不及待地追问，“你应该知道，我们的技术，能给你带来别的魔法。有了新魔法，你就能成为这个世界的主人。”

“而代价，仅仅是那么一点儿良知。”不知道是诗歌还是音乐与战争之神的女人也说，“你们也当了这么多年人形导航员了，给谁导航不是导航呢？”边说着，她边递来了一张材质不明的方片。按照她所在的星界的说法，这张方片叫作全息名片。

你看到那上面用魔法文字写着：“……三相跨星系跃迁快递集团公司，星域大区营销总代理，丽娜……”

欺诈者

你知道，你其实全都知道。

许多年前的此刻，你问马克：“召唤和魔像，到底是什么？”

马克告诉你说，这世上根本就没有召唤魔法，如果有，那也只在魔导仪里。魔导仪的真名是“空间跃迁导航定位锚定器”，是被跨星系物流公司走私带到这个星球上来的。跨星系物流公司利用人们的愚昧无知，用形似魔法师的甄选机制，选出那些记忆超群又擅长计算的人，尔后它们用召唤和反召唤的契约，让那些人代替导航计算机，为物流公司托运的机器人规划星系跳跃的路线。归根结底，召唤师干的不过是搬运工的活，通过召唤仪式把机器传送过来，又用反召唤仪式，按照机器所设定的目的地，把它们运到目的地去。

“如果我们现在走出去，公布真相……”丽娜说道，“不要说身败名裂，你恐怕会被你忠实的士兵活活用石头砸死。”她又补充了一句，“这些年来，你干的可不是国王和召唤宗师的活。这就是一个庞氏骗局[7]，对不？”

你一时间语塞。你不知道什么是庞氏骗局，但是你知道，你试图掩饰的，是参瑞德大陆有史以来最不可宽恕的骗局。这个骗局足以把你送上火刑架一千次！

这个骗局，要从你将马克反召唤之后说起。

“与马克的大战”之后，你搀扶着狄安娜从洞窟里走出来。当洞外第一抹晨曦照在狄安娜的脸上时，她便苏醒了。她摇晃着脑袋，迷迷糊糊地问你，恶魔怎么样了。你骗她说，我召唤了另一个魔像，把它封印到深渊里去了。不过恶魔魔像还会醒来，那时，它的力量会更为强大。

狄安娜若有所思，“我们是不是还无法击败它？”

你忧心忡忡地说：“我们需要千千万万个勇士。”

这时，狄安娜向你单膝下跪，“伟大的召唤师浮士德·布尔谢德·艾不瑟特·方宁，骑士狄安娜·法瑟李德·劳尔耶将永远效忠于您！”你苦笑着，却默认般地接过她的长剑，在她的双肩轻点。

后来，狄安娜把你的故事说给其他骑士听。骑士们讨论你的事迹，又被吟游诗人听了去。吟游诗人游走在人类三王国之间，以诗以歌，称颂你的传奇。你返回到家乡，不久之后人们慕名而来。这其中也包括特里特、卡尼迪与卡恩三国的国王和他们的臣子们。当晚的宴会上，面对三国国王的询问，你回答说，要想彻底消灭马克，需要举全人类之力。三国国王当即表示，将会倾尽全力，帮你建立一个勇者的国家，以终结恶魔的存在。

再后来，你便成了人类第四个王国的国王。名望、财富、权利，借由一个不存在的敌人，你全都拥有了，并且与日俱增。当然，你还是不满足，为了巩固手中的一切。你还向各个王国、各个行会、各个公会大举借债，以此不断地招募骑士与士兵，打造你谎言中“那独一无二的、能够彻底消灭恶魔的人类至尊王国。”

这些都是你无师自通学会的。你那该死的行骗天赋，和你召唤魔像的水平一样高超卓绝。

抉择

现在，摆在你面前有两条路：

1、同意星外之人提出的条件，让参瑞德大陆上的子民都成为导航奴隶。只要你点点头，三界神就会走出洞窟，当众施展他们如奇迹般的科学神迹，唬住洞外上万名军士。然后，他们便会以神之名，为你述说更大的谎言。这样，财富和权力你都保住了。

2、你自己走出洞窟，向人们坦言你的谎言，你可能会被盛怒的人们砸死，也可能奄奄一息。总之，你将失去一切。不过至少这样，你不会为如何描述马克这个不存在的魔像，殚精竭虑，整日整夜地睡不着觉。

这是一个难以抉择的时刻，这个维系了二十年，把所有人类王国都蒙在鼓里的骗局——还有你，都到了终结的时刻。

成为虚妄的传说英雄？还是维系最后的良知？都在你的一念之间。

【责任编辑：迟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