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尚的人 纯粹的人
陈淇园 1973年11月29日
1938年底,我调到冀中军区后方医院工作。次年2月中旬的一天,军区司令部打来电话,通知我立即到司令部去接白求恩同志,我听到这个消息非常高兴,立即骑马向军区司令部所在地饶阳县东湾里村走去。
来到司令部的院子里,正好碰上司令员从屋子里出来,他笑着对我说:“来得挺快呀!这回你们可高兴了吧!”“当然高兴。”我说。这时司令员却收敛笑容,严肃地说:“白求恩同志是国际友人,这次率领东征医疗队来冀中军区卫生部检查、指导工作,对我们是一个很大的促进,今天就到你们医院去。你对他的工作要大力协助,热情支持,同时对他的生活要尽力照顾。最重要的是,你一定要特别注意他的安全。咱们冀中平原的游击战不比山区,这些你都知道,我就不多说了。”说完他就向外走去。刚走到门口,他又停住脚步,回过头来认真地叮嘱说:“你可要注意呀!对他询问的问题,能办到的就说能办到,办不到的就说办不到;好就说好,不好就说不好,不要说空话,一切都要向他交底。他可是一个十分认真的人。”我目送司令员走出院子,便随同司令部的一位同志去见白求恩同志。
我们走进白求恩同志住的院子,拴在枣树上的一匹又高又大的枣红马,见有人进来,突然用前蹄刨着地,嘶叫了两声。司令部的同志低声对我说:“这是白求恩同志的虎马,还是聂司令员送给他的战利品呢!”我正饶有兴趣地打量着那匹马,一个小战士从房子里走出来,把我们领进正房右边的一间房子。我一进门,就看见一个外国老人,正靠着行李坐在炕上看书。见我们进来,他立即放下书本,起身就要下地。不用说,他就是白求恩同志了。我赶忙迎上前去,紧紧握住他那瘦而有劲的大手,自我介绍说:“我是军区后方医院的负责人陈淇园,来接您到我们那儿去,我们欢迎您啊!”白求恩同志用生硬的中国话连声说:“谢谢,谢谢!”我透过他的金丝眼镜,看到一双浅蓝色的炯炯有神的眼睛,深深地嵌在颧骨隆起的眼窝里,他那饱经战斗烽火的脸上,深深地布满皱纹,稀疏的头发,灰白相间,虽然新刮过胡子,但看上去也足有五十多岁了。这是一个多么了不起的革命老战士啊!我望着他,一种崇敬的心情油然而生,一股暖流在我的身上沸腾。
白求恩同志从灰布八路军军装的衣袋里掏出一个笔记本,拿起钢笔,问道:“你们后方医院有多少医生?多少护士?有多少是正式医学院校毕业的?负责多少人员的治疗任务?”我都一一做了回答。他边听边记,说完又问:“现在医院里重伤员有多少?都在哪里?”我说:“重伤员一部分已经转移到路西山区,另一些隐蔽在老乡家里。情况在不断变化,具体数字还待清查。”他听到这里,皱了皱眉头,显出几分不满意的神色。我连忙解释道:“我们医院为了伤员的安全,驻地变化无常,有时还同敌人遭遇,现在反‘扫荡’斗争还没有结束,我刚刚和司令部取得了联系,我们一定会很快把这些情况搞清楚的。”白求恩同志吁了一口气,点了点头,合上笔记本,诚恳地说:“请原谅我的急躁。我是个外科医生,我要到伤员那里去。你能不能在三天之内,不,越快越好,把需要手术的重伤员都找来呢?”我回答说:“一定想办法做到。”白求恩同志高兴地说:“好的,走吧,我这就到你们那里去。”说着就站起身来。我不禁一怔说:“现在就去?”白求恩同志坚定地回答说:“对,现在就去。”我望着司令部的同志,他也无可奈何地摊开两手说:“走吧!他向来如此。”这时深知白求恩同志作风的通讯员小何同志,已经开始收拾行装了。
白求恩同志来到后方医院,立即开展了工作。一批又一批重伤员,从各隐蔽点送到大尹村。白求恩同志对每个重伤员都亲自检查。每天送来多少伤员,他就做多少手术,不做完就不肯休息。白求恩同志每次做完手术,总是要和医生护士们一起,把医疗器械擦洗干净,到病房中看望病人,接着又忙着编写书籍、教材,每隔一天还要给医生护士们讲一次课。有时直到深夜,白求恩同志的房子里还亮着灯光。
二十几天过去了,敌人窜犯到滹沱河南岸,与我军隔河对峙,随时都有发生战斗的可能。为了配合战斗,我们又把重伤员分散隐蔽起来;把现有的医疗力量,分出一部分,组成救护队,准备随时拉到火线做初步疗伤;一部分组成手术队,在医院里准备为抬下来的伤员做手术。一切工作都紧张而有秩序地进行着。
3月14日这天早晨,南面传来了密集的枪声,炮声也时紧时松地响起来了,敌人向我军驻地留韩村发起了进攻。这时,白求恩同志来到院部问我:“前面发生了战斗?”我说:“是的。”白求恩同志二话没说,转身就走。我急忙拦住他问:“您到哪里去?”“我到前线去。”“这里离火线只有八里路,已经是前线了!”他坚定地说:“八里路,伤员抬到这里,起码得一个多小时,那太久了。我们再往前去一些,哪怕三里、四里也好。”正说着几颗炮弹呼啸而过,在村边爆炸了,窗纸震得哗哗直响。我解释说:“前边我们已经派出了救护队,您留在这里参加手术队的工作就可以了。”白求恩同志带着几分不满的口吻说:“为什么不让我参加救护队?这是谁决定的?”我告诉他:“是我主张的。前面很危险,我奉命对您的安全负责。”他却说:“我要对伤员负责。八路军战士不怕流血牺牲,别的同志能到前边去,为什么我不能去?”“您是国际友人……”他打断了我的话:“同志,你不要忘记,我首先是个同志,是一个战士,战士的岗位是前线。”说着他急匆匆地向门口走去。我急忙走到门口,伸开两臂拦住他。他翘起胡子,瞪了我一眼,迈着噔噔响的步子在屋里踱来踱去。接着又走到窗前,两眼凝望着远方,掏出烟来,大口大口地吸起来。烟雾笼罩着他那满头白发,屋内陷入一时的沉寂。
“轰隆隆”一阵炮响,打破了这暂时的寂静。白求恩同志蓦地转过身来,激动地大声说:“你们听到了吗?大炮在轰响,前边在打仗。打仗就要流血、受伤,我们能在这里等着伤员吗?我们能早上去半个小时、十分钟,哪怕是一分钟,伤员就少流血,少受痛苦,以致减少残疾与死亡。”我也是个医生,这一点我何尝不知道呢!白求恩同志关心伤病员,对同志极端热忱,对工作极端负责的精神我也理解。可是出于对他的安全负责,出于一个革命同志对他的关怀与爱护,我是不能再让他往前边去了。望着他那倔强逼人的眼睛,我深深知道,这时想劝阻他是一件很不容易的事情。于是我用缓和的口气说:“您要上火线去,我需要请示司令员,不然说什么我也不能让您去。”白求恩同志沉思片刻,只得同意说:“你立刻就去打电话。”
我把情况向司令员做了汇报,司令员指示说:“这里已经是前线了,请你和白大夫讲,请白大夫注意安全。这也是为了工作,为了伤员,千万不要再往前去。请白大夫考虑!”当我把司令员的意见转达给白求恩同志以后,他先是怔了一会儿,然后心平气和地说:“好吧,我服从命令。”他随即看了一下表,命令说:“我以军区医药顾问的名义,希望你立即通知手术队做好一切准备:再增加一张手术台,多准备几副担架;我做完一个手术,需要立刻做下一个手术,谁耽误了抢救手术,是不能容忍的!”我听了白求恩同志的话,心里才像一块石头落了地,就爽快地答应:“是,一切照办。”然后就急忙跑出去布置工作了。
白求恩同志要上火线抢救伤员的消息传到了前方,更加鼓舞了战士们的斗志。指战员们高喊:“白求恩大夫和我们一起战斗,我们一定勇敢杀敌,取得更大的胜利!”在这次战斗中,战士们利用有利的地形,打退了敌人一次又一次进攻,杀伤了大量敌人,粉碎了敌人企图渡过滹沱河的计划,为我大部队迂回包围敌人赢得了时间,为大量消灭敌人创造了有利条件。
留韩村战斗结束后,白求恩同志受一二〇师卫生部的邀请,带领几名助手前去做手术,一直忙到第三天下午,又连夜赶回后方医院。
为了不影响白求恩同志的休息,我是在他们回来的第二天早晨才去看望白求恩同志的。路上我遇到了和白求恩一起去做手术的林金亮同志,我问他:“这两天怎么样啊?”林金亮同志说:“怎么样,还是老样子,白大夫一连气做了大小四十八个手术,不吃饭,不喝水,不吸烟,不休息。说实在的,当做到第三十几个手术,我真有点支持不住了。可是我一看白求恩大夫,还是那样聚精会神,一丝不苟地坚持手术,我的精神也就来了,劲也有了,一直坚持到最后。”说完他爽朗地笑了起来。
我来到白求恩同志的屋子里,见他刚刚吃完早饭,盘子里还剩下两片烤馒头,两个马铃薯。小碟子里还有一点咸菜。这就是白求恩同志在我们根据地吃的“西餐”。我们有时虽然也弄些肉、蛋给他,但他总是不肯吃,大都送给伤员吃了。这时通讯员小何正忙着收拾饭具家什,白求恩同志却穿针引线,正在缝补装医疗器械的马褡子。我忙说:“白求恩同志,放下吧,一会儿我找个人来缝。”“不,我自己缝吧,我知道应该把哪个口袋缝在什么地方,装什么器械,用起来就方便了。”这时,白求恩同志又把马褡子放下,拉着我们到院子里去看他做的马拉担架。这是用两根一丈来长的木杆,中间用绳子和高粱秸并排竖着,结成一个二尺多宽的运输工具。我一边听着白求恩同志的介绍,一边仔细地端详他的这个新创造。我联想起白求恩同志是世界上有名的胸外科医生,有许多发明创造。可是他却从来不满足于已经取得的成绩,已经达到的水平,他总是给自己提出新问题。正如他自己经常讲的那样:“我们要时常问自己这样一个问题:有更好的办法来代替我们现在正用的办法吗?你要时时不满意自己和自己的工作能力。”白求恩同志来到中国抗日前线,并不以专家自居,他虚心好学,善于不断地从群众中吸取智慧,勇于实践,大胆创造。正是这种可贵的精神,使他成为一个不但有崇高的思想,而且有高超的技术,并把二者高度结合起来的共产主义战士。这时,白求恩同志拉我坐在这个马拉担架上,递给我一支烟,他也点着一支烟吸起来,和我谈起了他的一个重要想法。他说,“我过去从地图上看到过中国,从报纸上了解到一些中国的历史和现状。当我来到这个伟大国家的时候,我觉得中国土地辽阔,物产丰富,人口众多,是一个美丽富饶的国家。我在武汉、西安看到国民党政府的腐败无能,感到无限伤感。我到了延安,见到了毛泽东主席,看到延安这个崭新的天地,才使我看到了中国的未来,看到了中国的希望,我又感到无比的兴奋。我来到敌后抗日根据地,看到中国人民在中国共产党领导下,克服着难以想象的艰难困苦,用原始的武器,抗击着最野蛮的法西斯强盗,从而武装着自己,壮大了自己的队伍,解放着自己的国土。我深深地敬佩中国共产党和中国人民的革命精神。”讲到这里,他非常激动。停了停,接着说,“为了帮助你们,也是为了全世界的反法西斯战争,为了整个无产阶级的解放,我努力地工作着。随着战争形势的发展,军队不断壮大,根据地不断扩大,我们的医生、护士是不能适应战争形势发展需要的。为了战争的需要,我想过,我们应该办一个卫生学校。这不仅是为了今天,而且也是为了明天,为了建设一个独立、自由、富强的新中国所需要的。我们在为着未来的事业奋斗着,也许我们不能生活在那未来的幸福之中,可是我相信,那一天一定会到来。”我听着白求恩同志这些洋溢着对中国人民无限深厚的阶级感情的倾吐,深受感动,对他提出的办法也深表同意。我们又谈了医院建设,医生培养,未来的卫生事业的发展。我看到他那缺乏睡眠的两眼,脸又消瘦了一些,便劝他注意休息。白求恩同志意味深长地说:“是呀,我知道我也应该休息,可是,我一看到伤员,看到他们的伤口在流血,听到他们在痛苦地呻吟,我能把他们放下,对他们说你等一等,等我休息完了再给你做手术吗?不,我不能那样做。我年纪是大了一些,所以就更要在有生之年争取多做一些工作,这样生活才更有意义。”说着他站起身来,微笑着说:“好吧,我接受您的意见,现在就去睡一觉,醒来再谈。”我便高兴地走开了。
几天以后的一个下午,送来一个伤员。白求恩同志迅速地检查了伤情,说伤员很危险,需要很快做手术。为了防止意外,要预备一些强心注射剂。可是,医院里的强心剂都用完了。白求恩同志说:“立即派人到卫生部药库去取,要在两个小时之后使用。”我立即挑选了一名骑术最好的通讯员,挑了一匹最快的马,交代说:“来回近八十里的路程,要在一小时之内赶回来。”通讯员满怀信心,坚定地答道:“坚决完成任务。”说着就翻身上马,奔驰而去。
白求恩同志在手术室里,一会儿数数伤员的脉搏,一会儿测测血压。我走上前去,对他说:“白求恩同志,您先去吃饭,等取回药来您再做手术。”白求恩同志摇摇头说:“病人有危险,我怎么能离开这里?病人不得救,饭也吃不下去。”四十分钟过去了。我和其他几个医生、护士,焦急地向村外张望。我不时地看着怀表,又过了十分钟,通讯员回来了。只见他浑身上下都被汗水湿透了,那马全身直冒热气,他从两边衣袋里掏出药来,递到我的手里说:“我没有耽误时间吧?”白求恩同志闻讯前来,望着浑身透湿的战士,不禁感激地说:“谢谢你,同志,你辛苦了!我代表伤病员真诚地感谢你啊!”“不,应该感谢您白求恩大夫!我知道,早一会儿取药回来,伤员就早一会儿得救。”白求恩听了战士的回答连声称赞说:“讲得好,讲得好!”
后来,一二〇师和敌人发生了战斗。军区通知我,请白求恩同志和医疗队前去协助工作。我们怀着依依惜别的心情送走了白求恩同志。我望着他远去的高大的身影,心想:我们什么时候才能再见面哪!
1939年7月15日,我接到冀中军区转发晋察冀军区的命令,调我立即到晋察冀军区卫生学校去工作。我心里高兴地想:“真快呀!白求恩同志倡议建立医学校的愿望实现了。”这时我们冀中军区后方医院已经转移到冀北山区根据地。我交代了工作,7月16日就去河北省唐县神北村报到了。来到卫生学校,我高兴地知道白求恩同志也在这里,亲自为卫校拟定了详细的教学方针,并着手编写讲义。我放下行李,立即跑去看望白求恩同志。恰巧他不在,他的通讯员接待了我。我详细地询问了白求恩同志离开后方医院后,几个月以来的情况。通讯员告诉我,白求恩同志在一二〇师参加了齐会战斗,还化装到四公村去救治伤员,直到6月末才回到冀西山区。这时通讯员出去打水,我漫不经心地看着白求恩同志的书桌:一盏马灯立在桌角,桌子上放着两叠稿纸。我随手翻开,一行醒目的大字映入眼帘:《游击战争中师野战医院的组织和技术》,白求恩著。我急忙拿起译稿贪婪地读起来。然后,又怀着极大的兴趣翻阅了一遍英文原稿。里面有打字机打的,整整齐齐,段落分明;有钢笔写的,笔迹坚实,清晰流利,虽然有勾勾抹抹,圈圈点点,但是看上去一目了然。里面有许多插图,也都画得准确细致,独具一格。白求恩同志在著作中反映出的那种善于从实际出发,不断总结经验,严肃认真的精神和他平时忘我的工作热情,深深地启发、教育了我。
经过几个月的准备,1939年9月18日,晋察冀军区卫生学校在牛眼沟村正式成立开学了。期间,又从延安来了一部分师生与我校合并。卫校的成立是毛主席关于持久战的伟大战略思想的胜利,是抗日根据地广大军民英勇奋斗的成果,也是白求恩同志热心倡导,积极努力的心血结晶。
10月末,敌人发动了所谓“冬季大扫荡”,白求恩同志率领医疗队,奔赴前线抢救伤员,学校一边上课,一边打游击。不料,当我来到何家庄附近时,突然传来了一个令人震惊的消息:白求恩同志因抢救伤员感染中毒,不幸牺牲!全校师生听到这个消息,无不万分悲痛。全体师生眼含热泪,极其沉痛地排着长长的队伍,去迎接白求恩同志的灵柩,又怀着崇敬的心情,依依不舍地瞻仰了白求恩同志的遗容,亲视白求恩同志的遗体含殓。1939年11月中旬,白求恩同志的遗体被安葬在太行山下,唐河之滨的唐县军城南关。指战员和各界代表参加了白求恩同志庄严而又隆重的葬礼。
(注:作者曾任白求恩国际和平医院院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