询君意(上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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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雨意云情不遂谋

1.少帝

清凉殿內蘅芜香气四溢,渐沉的斜阳从牖外透入光来,冰冷的一束,斜斜的笼罩在少年清俊秀丽的面上。上身前倾,他伏在案上,目光疏离,神情清淡。案上搁着两支错宝翡翠天子笔,随手拿起一支,用温水慢慢润开笔尖。

今秋兔毫细而尖,蘸墨书写极富弹性。雪白的帛布上,笔尖润滑无声,一横一折再折,力透帛背,他的字体写得并不刚正,骨架均匀转横却甚为柔和。

提笔,收毫,他端详着帛上的那个尊贵到全天下仅他一人能写的“弗”字。

“甚好。”

守宫令闻言不禁松了口气,绷紧的身体稍稍舒缓了下,长揖行礼后退回自己的席位,居首坐着的少府徐仁面上也渐渐有了笑容。

东园匠从席上起身,双手持笏交握在胸前,低目瞧着笏板,细声禀告。“启禀陛下,赵太后的云陵已竣工,太后云陵园庙亦……”

少帝的眉头轻挑,堂上寂静无声,少府属下的众臣僚俱垂首屏息,坐在席上连肩膀都不敢晃动一下。

天子笔夹在指缝间,修长的手指微微一抖,坐在徐仁对面的侍中金赏不由也跟着那细微地一抖攒紧了眉。须臾,少帝微微颔首,面上淡淡的露出一抹微笑:“既如此,募民徙云陵,赐钱、田、宅。”

“诺。”东园匠亦退下。

金赏的眉心却攒得更紧了。

少帝却故作未见,只问:“众卿今日还有事奏否?”

这话才问完,席间马上又有人站了起来,走到中间,持笏禀道:“掖庭令臣贺,尚有奏。”少帝未吱声,张贺顿了顿,继续往下说,“鄂邑长公主居省中,为陛下广纳采女,八月召长安诸良家子以充掖庭,至昨日止,长公主亲点诸女,特选采女周阳氏一人,今夜配偶合欢殿。”

张贺的言语不卑不亢,少帝面带笑容,微微颔首:“长公主真是有心了。”天子笔管握在指尖,白皙的五指绷得泛红。

张贺退下时忍不住抬头瞄了一眼端坐高榻上的少帝,少帝仪态端正,神情没有任何的不妥,但他心里难免记挂,毕竟才是个十一岁的孩子,他可真懂得男女韵事?看着眼前这位年少的天子,忍不住又会想起淘气顽劣的刘病已,同样的总角少年,同样是孝武皇帝的后嗣,为何言行却相差如此之大?

但是……张贺的嘴角微微翘起,两者相较,他还是更喜欢看到一个活泼跳脱,不知愁苦的刘病已!

“徐少府!”内朝的议会已经结束,徐仁正欲率下属退出清凉殿时,少帝叫住了他。

“臣在。”

“殿内熏香太重了。”

徐仁一时没明白过来,愣在原地。少帝不等他有回复,已离榻而起,走入内室。金赏向呆愣的徐仁一揖,不敢滞留,随即匆匆尾随而去。

徐仁闷道:“这是什么意思?”

众僚面面相觑,张贺在心底重重地叹了口气。众人窃窃,过了片刻,乐府令凑近,在徐仁耳边细述几句。徐仁“啊”了声,恍然,懊恼不已:“真是糊涂,竟忘了这回事。”

东园匠嗟叹:“方才启奏云陵事宜,我便惴惴不安,生怕惹主不悦。总以为今夜掖庭有喜,陛下心情好,没想到到底还是……”

“这位幼主啊,未免也太过喜怒不露了,也只有大将军与盖长公主才能弄懂他的心思。”

众人七嘴八舌地出了清凉殿,回少府官署的路上,张贺一直噤言不语。清凉殿的那缕蘅芜香气似乎沾染在了他的衣襟上,被晚风徐徐一吹,沁入心脾的同时又不禁令人神魂微颤。

汤沐完毕,金建取来衣裳,从贴身的亵衣穿起,一件件,一层层,最后套上最外层的素纱襌衣。玄纁深衣,复领加缘,襟袖金绣。穿戴齐整后,两名小黄门抬了面齐人高的铜镜到他跟前,他对镜伸展双臂,任由金赏替他抚平裳裾。

镜中人一脸肃穆,略带稚气的面上却有着一种难以描述的老成。金赏跪伏在他脚下,替他穿上锦袜:“陛下……”

“嗯?”挥手让小黄门退下,皇帝转身爬上床,双手摊开,仰面平躺。

金建捂脸做了个痛苦的抽搐状,金赏对于被弄皱的御服视若无睹,只是压低声说:“云陵募民入迁之事,是否先和大将军他们商量一下?最不济,也当先和长公主知会一声。”

这话不说还好,一提就像是捅了马蜂窝,皇帝从床上翻身坐起,脸色冷若寒霜。金建忙扯了下哥哥的袖子,笑着走上前打岔:“我听说今晚在合欢殿侍寝的周阳氏容貌出众,有倾国倾城之姿,是鄂邑长公主从三百良家子中特选出来的……”

正说得起劲,殊不防被金赏从身后踹了一下,他膝盖一软,险些栽倒。

倾国倾城……

这偌大个未央宫,偌大个长安城,偌大个汉室天下,能有几个倾国倾城的女子?

皇帝的脸色寒到极致,金赏与他自幼朝夕相伴,也极少见他有这副表情,金建也是个机灵人,立即意识到自己说错话,抿嘴噤声。

“熄灯,就寝。”咬牙迸出简短的四个字,他和衣躺下,翻了个身,背朝外面朝里。

金赏与金建万万没想到会发生这样的事,自小到大,皇帝从未有过如此任性的行为,这让他们两个一时竟无以应对起来。

寝室内的燃灯亮如白昼,两兄弟守了一刻钟,发现皇帝果然躺着动也不动,像是当真睡着了,他俩这才真的心慌起来,紧张得汗流浃背。

皇帝掩面侧躺,袖子蒙住了他的脸。

“驾——驾——”

长长的竹竿跨在胯裆,他边跑边跳,竹稍上挂着一茎青枝,跑动时,竹叶扫地,卷起漫天呛鼻尘烟。

一只黄狗摇着尾巴不断地去扑那茎枝叶,却连连落空,声声狂吠中反倒吃了不少尘土。

小小少年迎着橘色的夕阳奔去,爽朗无邪的笑声洒了一路:“笨狗笨狗,你来咬我呀!咬我呀——”

许家门外有口水井,刘病已绕着井口的围栏转圈,故意把屁股扭来扭去,晃得竹竿左右摇摆,黄狗左扑右跳,偶尔前爪压到枝叶,便伸嘴一通乱咬。

人吼狗吠,他玩得不亦乐乎,汗水沾了尘,他也顾不得擦,全身心地专注于戏耍身后那只笨狗。

“吃饭——吃饭——我母亲叫你吃饭——”倚门高喊了七八声,刘病已连眼皮都没往她这边掀一下,许平君气得发抖,跺跺脚,撮唇吹了声口哨。

阿黄耳朵一抖,立马停住不动了,嘴巴张得老大,舌头长长地吐在外面,大口大口喘气。

“阿黄,回来!”小主人一声令下,阿黄“汪”地叫了一声,毫不迟疑地撒腿往家跑。

“喂,别走啊……”他失望地伸出右臂,无力的在虚空中招了招手。只一眨眼的工夫,黄狗已刺溜没了身影。

没了胡闹的对象,他只得意兴阑珊的鸣金收兵,骑着竹马蹦蹦跳跳地来到大门前,许平君瞪着乌溜溜的眼睛打量他,一脸嫌恶的表情。

“脏。”她说。

他急忙举起袖子在自己脸上抹了抹,然后腆着脸傻笑着看她。

“比刚才还脏。”小蛮腰一扭,她甩手进了屋,撇下他一个人傻站在门口。隔得远了,那清脆的声音如鹂鸟般飘了出来,“再磨蹭,把你的饭丢给阿黄吃。”

刘病已哼哧哼哧地笑出声,拖着长长的青竹进屋,走到堂下随手扔了竹竿,踢掉脚上的鞋,大大咧咧的预备跨上堂去。许夫人从厨房捧着陶盆恰好走出来,见他满脸灰泥,手脚漆黑,忍不住喊了声:“哎哟,怎么弄得这么脏?”

刘病已立在台阶上,上下左右打量了下自己,一脸的无所谓。许平君早已在堂上端坐,面前摆了食案,听见母亲的话后,她朝刘病已吐了吐舌头,做了个鬼脸嘲笑他。

“先洗洗手,这样子可怎么吃饭呀?”许夫人舀来净水,让他蹲在阶下顺势洗了手。才洗完他拔腿便要上堂,却被许夫人猛地拽住,“脸还没洗干净,这……这还有泥……”说着,用手巾蘸了水,扳正他的脸,在他额角细细擦拭。

挨得近了,能清楚地看到许夫人细腻温润的皮肤,能真切地感受到她温柔亲切的目光。向来好动的刘病已突然不敢动弹了,屏着气乖乖地任由许夫人擦干净了脸。

“好了,这下又干净了,果然还是这样好看,是位美公子。”许夫人拍拍他的头,示意他上堂吃饭。

刘病已吸了吸鼻子,略带腼腆的走了上去,才要挨着许平君坐下,却被她表情严肃的伸手朝对面一指。刘病已眨巴眼,眼珠乌溜溜地转动,适逢许夫人捧着盛饭的盆走来,他佯装给她让开道,却趁势一个闪身飞快地坐到许平君的那张席上。因为挨得太紧,抢得太急,居然将小平君撞得往边上侧身翻倒。

“啊……讨厌鬼,我不要跟你一块儿坐……”从席上爬起来的小女孩,带着哭腔放声大嚎起来,使出吃奶的力气发狠地推搡身边极其讨人厌的小无赖。

而那个小无赖却是满脸笑容,丝毫不为所动,在地震般的摇晃中笑嘻嘻地举起了木箸。

2.配偶

日落,黄昏。

雀鸦惊掠,飞翼滑枝梢。

沿着长长的庑廊,绕过宽绰的中庭,小手漫不经心地摸着廊上一根又一根的鎏金铜柱。

“陛下——陛下——”张惶的脸孔,雪白无颜,她慌张地摘脱了发簪耳珰,泻下如瀑青丝,跪伏在床下,不住叩头,声声泣血,“陛下——你不能这么对妾,妾无罪……”

斜倚在床上的老者用一种怪异的眼神盯着她,平时多情祥和的脸孔瞬间化作阴鸷狠戾:“有没有罪,你自己最清楚。拖她下去,送入掖庭狱!”

“不要——不要——陛下!妾是弗陵的母亲,你不能……”她被涌上来的小黄门缚住胳膊,泪落衣襟,青丝覆面。

“正是为了他,朕更不能留你,快走!”他厌烦地挥手,更加绝情的话从他嘴里沙哑地吐出,“绝不能再留着你,你不能活……”

母亲……

他抱着柱子微微发抖,尖叫声哽在喉咙里。

母亲……

她披头散发,被人倒拖着拽出寝室,她在绝望的尖叫声中踢腿挣扎。长长的庑廊,望不到头,她声声嘶叫,不断地喊着他的名字:“弗陵——弗陵——弗陵——我的儿……”

就此绝音。

廊上失了芳踪,晚风徐徐,送来一阵沁人香气。

他张着嘴,泪流满面。

母亲……

母亲……

四肢猛然一颤,他自惊悸的梦境中醒来,一身的汗湿,衣裳黏黏地贴附在身上。

“陛下哪里不适?”耳边有个柔软的女声轻声询问,一只温暖的手覆上他的额顶。他闭着眼,定了定神,才缓缓睁开眼。

床前站着一位锦衣妇人,浓妆艳脂,铅华如雪。皇帝微微一笑,从容坐起:“没有,只是有些乏了,稍躺了会儿。”

美妇人掩唇噗嗤一笑,媚眼如丝,她年纪其实已经不小了,但妆扮得当,保养适宜,所以至少比她的年纪看起来年轻了十多岁。

“陛下是在害羞么?”她优雅地走到床上,旋身撩开长长的裾尾,屈膝坐在他的对面,朱唇带起一抹戏谑的笑意,“别急,我早替你准备好了,一准让你欢喜若狂。”

招了招手,门外走入一名小黄门,手里捧着一只金镶玉的盒子。小黄门跪在床下,双手将盒子奉于顶,她笑着示意皇帝接手。皇帝疑惑地接了过来,将盒盖慢慢揭起,盒内平铺着一叠帛画,皇帝垂下眼睑,目光才触到最上层的一张,白净的面庞噌地燃烧起来,绯红得似要滴出血来。

“大姐……”他干涩地喊了一声。

“慢慢看,这算是姐姐附赠你的谢礼。”长公主笑着拍了拍皇帝的肩膀,起身翩然离开。快走到门口时,她忽然回眸冲皇帝一笑,“一会儿记得去尝尝,光看可解不了馋,你肯定会喜欢姐姐替你准备的礼物。”说完,婀娜翩跹地步入寝室,一干黄门侍女举着华盖仪仗,接踵随行。

皇帝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将盒盖重重阖上。

“是什么好东西?”金建好奇地凑近。

皇帝的脸上绯色未退,金建轻轻将他面前的盒盖提了起来,盒内齐整的码放着一叠帛画,最上层的那一幅用墨笔勾勒出一男一女,皆是裸身对坐,相互拥抱。

金建咦了一声,伸手翻开下一幅图,入目仍是一对裸身男女,男子将女子压于身下。他一幅幅地往下翻,一口气连翻了七八幅,一面翻一面笑道:“真好看,他们玩的是哪种游戏?”

皇帝睁开眼来,表情怪异地瞟了他一眼。

他又翻了一幅,瞅见图上绘的男子用一根长长的棍状物,正在捅那女子,女子双腿高举,作仰翻状。

“这是做什么?原来不是在游戏,是在打架呀!哎哟……”话才刚出口,耳朵上一阵剧痛,却是金赏扭着他的耳朵将他提到了一边。“干嘛,干嘛……疼啊,二哥……”

金赏涨红了脸,啐道:“胡说八道什么?”想想仍抑制不住好笑,又在他屁股上踹了一脚,“预备车辇去,一会儿送陛下去合欢殿!”

“母亲!母亲!”许夫人替女儿掬水洗澡,她坐在浴桶内,一边玩水一边嗲声撒娇,“不要让刘病已住在我们家,好不好?”

“今天宫里忙,你父亲无暇照顾他,所以今晚会睡在这里……”其实最主要的原因还是刘病已吵着闹着要和许平君一块儿玩,学完功课后怎么都不肯回宫里去,许广汉这才将他留下托妻子照料。许夫人替女儿擦干头发,“你该称呼他作哥哥,怎么可以直呼他的名姓?也太没规矩了,我以前是怎么教你的?”

许平君撅嘴,细数刘病已的一件件罪状:“我不喜欢跟他一块儿玩,他今天骑马把我的陶盌打破了,还揪阿黄尾巴,到后院鸡窝里掏蛋,拔大公鸡尾巴上的羽毛……”

许夫人不觉莞尔,她只得了平君这么一个女儿,从小柔顺听话,像刘病已这样淘气的孩子,倒还真是第一回见:“他是男孩子,和你不一样,但是你好好跟他讲道理,我相信他还是会听的。”

将女儿身上的水珠拭尽,裹了毡子从浴桶里抱了起来。许平君趴在母亲的肩上,贴着她的耳朵,很小声地说:“母亲,其实……他有把那根长长的,很漂亮的翠羽送给我,说是赔我的小盌,但是……我还是不喜欢他。”

许夫人忍不住会心一笑,到底是孩子,打打闹闹间也不失童趣。她抱着女儿上楼,许平君已有了睡意,眼皮不时耷拉下来。到了寝室,许夫人亲了亲许平君的额头,将她放在床上,盖上被子。

“母亲……”惺忪困顿间,她还不忘扯住母亲的袖子,叮嘱,“那……让他睡楼下那间贮藏室……”

“睡吧,睡吧。”许夫人笑着替她掖好被角。

她终于阖上了眼,嘴角微微向上翘着,带着一抹甜甜的笑意,喉咙里含着口齿不清地嘀咕:“叫老鼠……咬……你……”

未央宫掖庭,合欢殿。

灯烛只点了几盏,故意将室内的光线调得昏沉不明,室内熏香扑鼻,宽绰的床上铺着柔软的锦被,一位女子正襟危坐地坐在床上。

皇帝在门口站了好一会儿,直到身后的门扉阖上,门枢发出喀的一声细响,那位女子听到动静后先是惊了一大跳,然后看到门口站立的他,马上从床上爬了下来,跪在地上稽首为礼:“妾周阳氏叩见陛下。”

他紧抿着嘴,一颗心狂跳如雷,却一丝一毫不敢让她知晓。隔了好一会儿,才说了一个字:“可。”

“谢陛下。”周阳氏站了起来,微弱的光线从她背后照来,虽然看不清她的容貌长相,却已能确定,眼前的女子绝对有着一副玲珑曼妙的身材。她身上未着长衫,只在亵衣外披了件几近透明的白色蝉翼襌衣。

“陛下。”等了好半天也不见皇帝有所动静,她想起长公主的吩咐,于是壮起胆子,主动靠了过来,“陛下,妾……有些冷。”

冷……穿得那么少,自然是要冷的。

皇帝深吸一口气,不是他不想开口,而是现在这种局面和状况,完全出自他未知的领域。他不知道该怎么做,怎么做才能度过这个难熬的夜晚。

如果这一刻,更漏能滴得快一些该多好?

“陛下……”恍惚间,周阳氏已贴身挨近。鼻端钻进一缕奇异的香气,他的心跳得几乎要从胸腔中蹦出来。

周阳氏依偎在他怀里,皇帝虽然年方十一,但是自小壮大,身量高于同龄的孩童甚多。眼下这个的怀抱,虽说不上强壮,但也不似她原来想象中那般瘦弱。她心中一喜,将原先的担忧抛诸脑后,柔若无骨般的双臂揽住他的腰肢,声音荡漾出无限柔媚,吹气如兰:“陛下,让妾好好服侍你……”

“唔……”被子里的小人儿刚要挣扎,嘴巴已被一只手紧紧捂住。

被角掀起,温暖的被窝里硬是挤进来一具冰冷的身体,许平君被紧挨着,牙齿咯咯打颤,也不知是冻的还是吓的。

刘病已笑嘻嘻地咧开嘴,许平君瞪大了眼,稍许适应了黑暗的她,恰好看到一口白森森的利牙,顿时吓得哭了出来,两脚拼命踢腾。她这么一闹,刘病已再也压不住她,刚说了声:“别嚷……”不留神手上被她咬了一口,痛得他“哇”地一声叫。

哭闹中的许平君突然安静下来,刘病已捂着手,有些害怕起来:“喂,喂……怎么没声啦?”

伸手向前摸去,却没摸到人,被褥上的暖意犹存,许平君的人却不见了。他惊讶地坐起上身,脑后倏然生风,一只软枕砸了下来,许平君又蹦又跳:“打死你!打死你!打死你!”

软枕砸在头上并不太痛,但砸多了,也会觉得头晕。刘病已没站稳,一个趔趄栽倒在被褥上,竟而不动了,许平君砸到手脚发软,悻悻地停了下来。

“坏蛋,让你再吓唬我!”她尤不解气地踩了他一脚,直接踏着他的胸口跨了过去。

刘病已呻吟一声,抱着头翻了个身:“我哪有要吓你的意思,只是……只是……我的床被湿了,没法睡……”

“湿……”许平君只略略愣了一下,马上明白过来,叉腰哈哈大笑起来,“羞羞!羞羞!这么大了还在床上尿尿……”

刘病已平时和许广汉睡一起时夜里偶尔也会尿床,但是许广汉从没像许平君这样取笑过他,近来他跟着先生学礼仪,也渐渐明了些事理,不再向过去那么懵懂无知。许平君的取笑,让他第一次体会到了什么叫做知羞明耻,情急之下他伸手一把抓住她的脚踝,使劲一拉,许平君连声叫唤都没来得及发出,重重地仆倒在刘病已的身上。

野有蔓草,零露漙兮。

有美一人,清扬婉兮。

邂逅相遇,适我愿兮。

野有蔓草,零露瀼瀼。

有美一人,婉如清扬。

邂逅相遇,与子偕臧。

脑海里忽然浮现出这首诗来,他喘着紊乱的气息,双手紧紧抓住周阳氏的肩膀,指甲抠进那柔若凝脂的肌肤中,引得她呼出疼痛的呻吟。

性爱之美,性爱之欢,性爱之悦……自小他便懂得这些,诗经翻来覆去读,黄帝素女,男欢女爱,阴阳调和……所以他懂,懂得让丧偶的大姐追求自己的欢悦,从而默许她私幸丁外人……

“咝。”他痛得吸气,终于忍耐不住用手肘撑起上身慢慢向后退缩。但是周阳氏却没打算就此罢手,她娇喘吁吁,双腿趁势紧紧缠上他的腰,香汗淋漓缠地尖叫:“陛下……嗯,陛下……”

他皱起眉头,痛楚之色布满那张煞白的俊颜。为什么会是这样的?难道所谓男女媾和的欢悦,竟像是吸血的水蛭一般可怖吗?一想到水蛭,他心底愈发起了厌恶之感,好容易等到伏在身上的周阳氏终于软弱无力的只剩下喘气的份时,他用力将她推了下去。

“陛下……”香衾高耸,云鬓散乱,喘息中的美人像条柔软的蛇。他终于看清了她的脸,很美,丹凤秀眉,高鼻樱唇,媚眼如丝,“陛下……”她的声音犹如勾魂的索,柔如水,媚如丝。可他却像是被蛇猝然咬了一口,仓惶后退,一不小心竟从床上滚了下来。

“痛……”

“嘘!嘘——”

“你是坏蛋!坏蛋!最坏的坏蛋……呜呜……”

“我给你赔不是还不行吗?你再哭可就要把婶婶吵醒了。别哭了,好不好?算我错了……我给你揉揉。”

“痛……痛……”她眼眶里噙着泪花,他笨拙地用手揉搓着她磕肿的下巴,却让她更加痛得龇牙,“明天母亲瞧见肯定会问的。”

刘病已这下慌了,忙跪在床上,伏拜恳求道:“好妹妹,求求你,千万别说出去!”

许平君是个孝顺的女儿,本就没打算将这事告知母亲,不过见刘病已害怕,便故意沉下脸要求:“不说也可以,但是我现在痛得睡不着,我要你讲故事给我听。”

“吖?”

“你讲不讲?”

“讲!讲……”

许平君破涕为笑,高高兴兴地钻进被窝,见刘病已还坐在床边上发呆,于是她往边上挪了挪,腾出一个狭小的空隙,说:“就给你躺一会会儿。”

刘病已见状,喜出望外,急忙刺溜钻进被窝,平君又把自己的软枕给他枕了一半,两个孩子窝在一起,头挨着头,十分亲昵。平君碰了碰病已:“快说吧。”

身上渐渐暖了起来,刘病已反而犯了愁,他肚里的墨水少之又少,上学时又好动,时常挨先生打手心,之前先生讲了好些典故倒是十分精彩,可一时半会儿要他转述,他却又理不出个头绪。眼看平君催得急了,他只能清了清嗓子,把今天澓中翁在课上讲过的一首赋背了出来。他学习虽不用功,记性其实并不差,这首歌赋充满童趣,是以讲解时他倒记住了。

“黄鹄飞兮下建章,羽肃肃兮行跄跄,金为衣兮菊为裳。唼喋荷荇,出入蒹葭,自顾菲薄,愧尔嘉祥。”

他双目熠熠,鼻翼翕张,背完略带兴奋地望着黑暗中的许平君,虽然看不清她的表情,但少年心性,多少有点炫耀的心绪作祟,期待她能有所膜拜。然而等了好一会儿也没等来应有的回应,他不觉“嗯哼”清了清嗓子。

许平君这才动了动身子,蜷缩着双腿,闷闷地反问:“怎么还不开始讲故事呢?”

刘病已傻眼:“我……我……”

“你要是不会讲,那就换我讲一个给你听。”

刘病已受不得她话里的调侃味,脸红的梗着脖子:“谁说我不会讲故事?我刚才给你念的那首赋,就有个大大的故事,你知道作这首《黄鹄赋》的是谁吗?”许平君当然不知道,于是不吱声。

他感觉得了脸,大力鼓吹道:“这是当今天子在建章宫太液池所作,作赋时他才九岁,不过比我大了一岁……”

许平君嗤然:“有什么好得意的,又不是你作的,人家九岁作赋,你却连自己的名字也不会写……”

“胡……胡说,我怎么不会写自己的名字了?你知不知道当今天子是谁?他、他可是我的嫡亲叔祖父,一脉相承,没道理我会比他差的。”

“羞!羞!又吹!”

“我没瞎说,我说的是真的……”他急了,扯着她的胳膊,“不信你去问你父亲,我祖父和皇帝是亲兄弟,皇帝姓刘,我也姓刘,先帝是我曾祖……”

黑夜里许平君忽闪了大眼睛,她对谁是谁的谁并不感兴趣,但是对于宫里那些充满传奇的女子却非常好奇:“我听意姐姐说,宫里住着很多很多仙子,皇帝的母亲也是仙子吗?”

刘病已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这个问题,因为他从未没见过皇帝的母亲,但他转瞬想到了掖庭中遇见的那些美丽的仙子,于是很肯定地说:“是,她是位仙子!”

平君一听来了兴趣,伸出胳膊搂住他:“就讲这个,我要听这个仙子的故事。”

刘病已吱吱唔唔了半天,只能说:“这个……这个……今天不能讲。”

“为什么?”

“因为……因为太晚了,再不睡,就该起不来了。你看你不用读书,可是我却还得去澓先生家……”

“唔……”很不甘心地扭动。

他抱着她小小的,柔软的身躯,轻轻拍着她的背,贴着她耳朵继续哄:“明天……明天我下学后跟你讲。”

许平君认认真真地想了会儿,勉为其难:“那好吧。可你明天还住在这里吗?”

“嗯?”

“明天你还和我一块儿睡好不好?再给我讲故事。”

黑暗中,刘病已的嘴慢慢咧了起来,笑容越来越灿烂:“唔……好。”

3.蓼莪

张贺埋首翻阅竹简,一遍遍地核实各个采女的家世身份,门外莲步姗姗,没多会儿宫女领着一人进来。进门没行大礼,只站着屈膝肃拜即止。

张贺觉得奇怪,抬头一看,却是昨晚在合欢殿侍寝的周阳氏,他指着自己侧面的一张席,说了声:“请。”

周阳氏嫣然一笑,提裾正坐,身姿婀娜中又带了股妖娆妩媚。张贺在心里赞了句,果然是人间极品,难为长公主要特意将她纳入掖庭。

“周阳蒙?”

“诺。”

声音娇柔,婉转动听,张贺忍不住又瞄了她一眼,名籍上写的是十七岁,可那张脸上飞扬的神情可一点都不像只有十七岁。

“嗯哼,复姓周阳,周阳人,祖上可是原姓赵?”

周阳蒙大大一愣,笑容就此僵在了脸上,好在她为人巧智,也算是有些见识,马上又恢复了笑容,轻轻应了声:“诺。”

张贺随即“嗯”了声,合上竹简,套入帛袋,动作十分迟缓。

掖庭令的不动声色反叫一直自信满满的她忐忑不安起来。她祖上原不姓周阳,本姓赵,乃是高祖幼子淮南王刘长的舅父赵兼。孝文帝时封为周阳侯,但之后淮南王谋反,赵家连坐,取消侯爵,赵氏族人于是指地为姓,改姓周阳。这些原本并不算什么大事,即使张贺提起,也无伤大雅,然而她现在坐在这儿,却感觉如坐针毡,浑身不适。

她认定张贺无缘无故地提起她的祖姓,无非是想借此来羞辱她,她与皇帝配偶,说得好听是宠幸的采女,说得不好听,不过就是教引少帝房帷密事的御幸之女。当初淮南王刘长的生母赵姬,原是赵王张敖身边的美人,高祖途经赵国,张敖为了讨好高祖,便让赵姬侍寝一宿。赵姬因此得孕,但她怀着刘长,名分上仍是赵王宫中的一名美人,即便后来受张敖谋乱罪名的连坐,在狱中生下刘长而后自缢,她都没能得到一个名正言顺的身份。张敖后来逃过劫难,讨好高皇后,娶了鲁元公主,又恢复了王爵荣华……也许,在张敖心里也早忘了自己的女人里头有过一位姓赵的美人。

“昨夜陛下几时离开的合欢殿?”

她在不经意间闪了神,直到听张贺询问,才醒过神来,答道:“亥时五刻。”

张贺点了点头,侍坐一旁的许广汉急忙用笔在竹简上记下。

她忽然长长地松了口气,将原先拱起的羞愤一点点咽下肚去。

有没有一个好听的名分有什么了不起?关键是她的曾姑祖母有那个本事能怀上龙种,就算是御进之女又如何?她只要牢牢抓住那个纯情懵懂的小皇帝,还愁将来在这个掖庭没有立足之地么?

张贺对坐在对面的周阳蒙的心思一无所知,他只是例行公事地询问了侍寝的一些过程,使之记录在册,然后便打发她回去了。他当下发愁的不是受过宠幸后的周阳蒙该如何安顿,也不是一大堆被长公主纳入宫闱的采女,而是一个小小的女子。

一个小小的、小小的女子……

掖庭中新一轮的是是非非,恩怨情仇,还只是刚刚开始而已。

澓中翁捧着竹简在堂上讲解《诗经》:“蓼蓼者莪,匪莪伊蒿。哀哀父母,生我劬劳。蓼蓼者莪,匪莪伊蔚。哀哀父母,生我劳瘁。瓶之罄矣,维罍之耻。鲜民之生,不如死之久矣。无父何怙?无母何恃?出则衔恤,入则靡至。父兮生我,母兮鞠我。抚我畜我,长我育我,顾我复我,出入腹我。欲报之德。昊天罔极!南山烈烈,飘风发发。民莫不穀,我独何害!南山律律,飘风弗弗。民莫不穀,我独不卒!”

一篇《蓼莪》读完,然后再逐句讲解其中的道理,讲到一半时,忽然觉得平时热闹的课堂突然静得有些过分,停下来一望,果然对面张彭祖已经伏在案上,口涎滴垂,酣睡不醒。他胸中怒火刚起,瞥眼却见一旁端坐的刘病已托腮冥思,显得十分安静,一点没有平时的好动姿态。

他在看刘病已,刘病已也在看他,然后那孩子托着腮,瓮声瓮气地发问:“先生,我不是太明白。你说‘父兮生我,母兮鞠我。抚我畜我,长我育我,顾我复我,出入腹我’,可是我连父母的面都没见过,他们也从没养育过我,那我又应该怎样‘欲报之德’?”

澓中翁被他一言问倒,语噎无语,看着那张稚气的脸孔,他心中却有种淡淡的哀伤直往上涌,眼眶一热,险些当场失态。

“你的父母不是不想养你……”病已目光炯炯地望着他,他忽然觉得面对这样澄净无暇的眼神,他实在无法把那些残酷且阴暗的东西讲给他听,于是改口道,“掖庭令、丞二位抚你畜你,长你育你,顾你复你,出入腹你。他们也可算是你的亲人,你当报之德,有道是‘子欲养而亲不在’……”他突然顿住,感觉越描越黑,着实令人一筹莫展。

他正郁闷,对面的刘病已却只是轻轻“哦”了声,丝毫没有往他处多想,重新眉开眼笑:“先生,这个你放心好了,他们待我好,我将来长大了,自然也会待他们好!先生现在教我读书明理,我将来也会懂得报答先生!”

澓中翁苦笑连连,却只能称赞:“好,好,是个有悟性、尊孝道的好孩子。”

刘病已飘飘然起来,想到昨晚许平君要的那个故事,开口询问:“澓先生,你能给我讲讲皇帝母亲的故事吗?”

澓中翁绝对没有想到他会有此突兀的一问,顿时呆住了,刘病已毫无察觉,仍是喋喋不休地追问:“她是仙子吗?她长得很美是不是?她会飞吗?她……”

皇帝的生母,昔日受先帝百般娇宠的赵婕妤,如今葬于云陵,受皇帝追封为皇太后的拳夫人钩弋。

孝武皇帝少年称帝,在位五十四年,一生之中宠幸的姬妾无数,旧爱新欢,起落更迭,然而掖庭内最叫人难忘不外乎那四位传奇女子。这四人位分极高,其中陈氏、卫氏先后坐上了皇后的位置,最终却皆落得惨淡收场,另一位李氏虽早薨,却在孝武皇帝崩逝后被追封为孝武皇后,合葬茂陵,常伴孝武皇帝左右,剩下最后那位赵婕妤甚得孝武皇帝晚年欢喜,所出唯一的幼子也因此脱颖而出,力排其他皇子,最终继承了汉室大统,但是……

澓中翁看着一脸好奇的刘病已,突然觉得浑身不自在起来。眼前这个天真懵懂的少年,也曾是经历过风雨洗涤后的一个幸存者,可他对过去在皇城内所发生过的血雨腥风又了解多少?张贺把教育的重任搁到了他的肩上,对于这个孩子,又该从哪个方向去着手去教导?是应该把他当作卫皇后的子嗣来培养,还是把他当作寻常人家的孩童,任其无忧无虑、快快活活的长大?

果然,师道之重,不下于双亲父母!

那一刻,他忽然觉得肩上的担子更沉了,压得他几乎喘不过气来。

4.偷鸡

一放学就习惯性地往尚冠里奔,张家的马车每次都会将刘病已从北焕里拉到尚冠里,刘病已会在许家用饭,然后小憩一个时辰,到下午再由许广汉或者宫里的宦臣接他回去。只要不休息,每一天的生活作息大致如此。

这天车到尚冠里,张彭祖却不肯随车回家去,非吵着闹着要留在许家和刘病已一块儿玩。张家的仆人被他闹得没法子,只能将他留下,先行回府禀告。

许夫人将两个孩子领到门口,告诫他们不许走远,便自己回屋里忙活做饭去了。刘病已在门口和张彭祖一块儿玩竹马,两人哗啦啦跑过来又跑过去,扫得地上尘土扬得比人还高。这两人随便哪个单独搁那儿,便是一只成了精的皮猴,若是凑到一块儿,那简直成了一对小疯子。两人横扫尚冠里不说,还不停地追赶邻户放养在户外的小鸡,张彭祖有副小铁弓,平时爱用来打雀鸟玩,这会儿便驾着竹马,口中呼喝如将军,频频举着小弓箭去追逐射鸡。

鸡飞狗吠,最后终于惹得一户宅第大门开启,一名身材高大的奴仆扛着扫帚出来喝骂。两孩子夺路而逃,孰料张彭祖不小心被胯下的竹子绊了一跤,摔在了地上抱膝大哭,刘病已本来已经跑得远了,听到哭声,又折了回来。那家的仆人满脸横肉,凶神恶煞一般,他心里害怕,却不忍心将张彭祖一人丢下,于是壮着胆子跑过去伸手拦住:“别打别打!鸡是我射的,不关他的事!”

那仆人面相虽恶,倒也不会跟个孩子计较,不过是奉命做做样子,为的是把两淘气孩子从自家门前吓跑,但他没料到这两孩子会搞这么一出,一时不知该如何应对,只得放下扫帚,扭头去望自家门口。

那户人家高宅大院,房舍竟比许家大出数倍,鎏金朱门半敞,门前站了一个八九岁的女孩儿,发梳双鬟,眉目姣好,瓜子脸,肤色均净,长得比许平君还要好看几分,只是神情太过冷淡,倒还不如平君那副撒泼打人的模样叫人更加容易亲近。

刘病已察言观色,急忙跑过去恳求道:“我们错了,姐姐你不要生我们的气好不好?”他见那少女衣着鲜亮,穿戴体面,心里想着,女孩子多半和平君一样面冷心软,只要自己对她说两句好话一哄,便什么问题都没有了。

他心里的好盘算得极好,哪知在这少女面前却全然行不通。只见她不冷不热地用手指了指门前尘土里歪躺着的一只半大不小的雏鸡,那鸡被张彭祖一箭射在背上,虽然他的膂力有限,没能射穿鸡身,却也把那只鸡搞得半死不活,躺在地上抖着两爪子不停抽搐,发出咯咯的微弱叫声。

刘病已笑得比哭还难看,正进退两难,张彭祖挂着满脸的泪痕从地上爬了起来,一瘸一拐地撑着竹竿走过来。他停在门口,想也没想便一脚飞起将那只只剩半条命的雏鸡踢得老远:“有什么了不起,不就是一只鸡?赔给你就是了。”

那少女目光骤冷,脸上微怒,张嘴说道:“好啊,那你赔!”张彭祖不以为意地撇了撇嘴,她又加了句,“现在就赔!”

刘病已见势不妙,立马迎上笑脸,软磨硬泡:“好姐姐,好姐姐别生气,彭祖他混蛋,口没遮拦的,你别往心里去……”

“你……你胡说什么呢?”张彭祖不乐意,鼻孔朝天,“一只鸡值得了几个钱,看把她神气的,她以为她是谁啊?”

刘病已面向那少女继续保持笑脸,躬起身子,右腿朝后猛踹一脚,张彭祖一个没留神被他踹了个正着,本来就因为膝盖破皮而站立不稳的他,随即哎哟惨叫一声,一头栽倒在地。

“你……你,刘病已!”他吐出满嘴的沙尘,抹着灰扑扑的脸,气得连名带姓一块嚷,“她长得好看些,你就忘记自己叫什么了是不是?”刘病已回头狠狠瞪了他一眼。

少女一字一顿地从牙缝里挤出这么一句话:“限你们半个时辰内赔我的鸡,我不要钱,只要鸡!”

从尚冠里所在的东第到张彭祖家住的北第,至少得绕过两条大街,平时车行走个来回也需耗时半个时辰,现在他们要车没车,要腿没腿,半个时辰之内无论如何也变不出一只鸡来。

刘病已灵机一动,狡辩说:“可你的鸡还没死啊,怎么能要我们赔呢?”也许是为了配合他,他的话才刚说完,躺在地上的那只小鸡仔突然不叫了,两腿一蹬,白白的眼皮儿往上一翻,就此没了动静。

少女冷冷地瞥了他俩一眼,一拂袖子,转身进屋把门阖上了。

剩下那位仆人将手中的扫帚往地上一杵,咧嘴冲他俩一笑,白森森的牙齿在青天白日里耀着凉飕飕的寒芒,刘病已不禁打了个寒噤,张彭祖也渐渐笑不出声来。

说来说去,还得怪张彭祖的一条瘸腿以及一张臭嘴,刘病已越想越气,忍不住回头冲同伴恶狠狠地瞪了一眼。张彭祖显然也想到了这是一件几乎不可能办到的事,要钱他身上就有,要鸡……那是绝对没有的。

他耷拉着双眉,哭丧着脸,思量了好一会儿,才撑着身体爬起来,从怀里摸出一枚圆滚滚的东西,哆哆嗦嗦地递给那个仆人:“我没鸡,赔你一只鸡蛋怎么样?”

仆人神情怪异,忍笑至双肩发颤,他一本正经地摇了摇头:“我家姑娘要鸡,不要蛋!”

刘病已诧异:“你的鸡蛋哪来的?”

张彭祖憋红了脖子,刘病已看着他,他也看着刘病已,两人面面相觑,最后……刘病已猛地丢开手中的竹竿,撒腿往回跑。

许平君坐在庭院的桑树下正专心致志地摆弄着她的小盌小釜,她玩得很认真,也非常有耐心。先将一口巴掌大的陶釜架在一具尺长的陶灶上,从地上抓了把土放到小釜内,然后用手指搅拌了下,倒入小陶盌。再上灶架釜,从头顶桑枝上扯了两把桑叶,用手撕成一片片的小碎片,扔到釜内,装模作样地一阵翻炒。过了一小会儿,她眉开眼笑地拍手说了句:“好了!”拎起小釜,将釜内的桑叶碎片一齐倒入盌内。

一共三菜一羹,两素一荤,外加麦饭两盌。

她认认真真地将盌箸摆好,又将一对男女陶俑面对面地摆放在盌箸两侧:“这一个做父亲,这一个做母亲……好了,你们可以吃饭了……为什么不吃呢?难道是嫌我做得不好吃?”她端起盌,用树枝充当的木箸装模作样地扒拉了两下,“味道很好啊……什么?你要饮酒呀?好吧,但是只能饮一点点啊。”

她起身到边上的水缸里去舀水,然后双手捧着那一小盌水往回走,她走得极慢,步子放得小小的,生怕洒出水来。

而恰在这时候,满头大汗的刘病已风风火火地冲进了门,一个没留神直接撞上她的背。平君哇啦大叫一声,连人带盌跌了出去,盌内的那点水自然也全泼了。

小姑娘只愣了一小会儿,看了看满地的残水,看了看那只裂了一个大口子的陶盌,再看了看自己身上沾了污泥的襦裙,终于伤心地哭了。

“呜呜呜……”

“嘘嘘——”刘病已急了,他回家来是有重要使命需要悄悄完成的,如果许平君这么一哭闹,很有可能把许夫人给引出来。他一边东张西望,一边焦急地将跪在泥水里的许平君拽了起来,“别哭,别哭,我赔……我保证赔给你……”

她揉着眼睛大哭:“这是你打破我的第二只陶盌了,你上次只赔了根鸡毛……我不要鸡毛,我要我的盌……”

刘病已头皮一阵发麻,忙软语哄她:“不赔鸡毛,我……我用鸡蛋赔你!”

“鸡蛋?”她困惑地眨巴眼,眼睫上还挂着晶莹的泪珠。

“嗯,鸡蛋。”他很肯定地点了点头。

然后他带着许平君去了后院的鸡棚,许夫人养了两窝鸡,分别是一只公鸡,一只母鸡,还有两只半大不小的雏鸡,因为怕小鸡和大鸡争食,所以用木栅隔成了两窝。许平君见刘病已蹑手蹑脚地朝鸡窝走去,便在后面说了句:“今天小花还没下蛋呢,母亲嘱咐我来看过好几回了。”

刘病已在心里偷笑,不是母鸡不下蛋,只是今天下的那颗蛋早被某人提前摸走了而已。当下也不声张,悄悄爬进鸡窝,两只小鸡吓得缩在角落里直叫唤,隔壁的两只大鸡在窝里上下乱窜,咯咯声嘈乱不休。

刘病已手上被啄了好几口,才勉强将一只鸡抓到手。许夫人在楼上听到鸡叫,喊了两声女儿的名字,刘病已见势不妙,立即从鸡窝里钻出来,拖起边上的平君撒腿就跑。

一口气飞奔出了门,平君仍蒙在鼓里,纳闷地问:“不是说要拿鸡蛋吗?你为什么抓了小鸡?”

刘病已嘿嘿一笑:“因为得去拿鸡换蛋啊!”也不跟她解释,一手拎着咯咯乱叫的鸡仔,一手拖着许平君,往那户人家走去。

张彭祖正被那仆人盯得发毛,好容易远远地看到刘病已与许平君携手而来,他差点激动得哭了出来。

刘病已跑到那仆人跟前,把鸡往他怀里一扔,那鸡在胸前一撞,呼啦啦扇着翅膀扑腾,慌得那人赶紧丢开扫帚去抓鸡。刘病已回头冲张彭祖一笑:“蛋呢?”

张彭祖乖乖地交出蛋:“做什么?”

刘病已转手塞到许平君手里:“赔你盌,两清了。”

许平君扑闪着水汪汪的大眼睛,小手里揣着尚带余温的鸡蛋,脑袋被搞得糊里糊涂的,一时竟不知道说什么好。

那仆人好不容易才抓住了鸡,然后冲门里喊了声:“姑娘!”隔了会儿门开了,有个小婢探出头来左右张望了下:“平哥你是唤哪位姑娘?”

仆人刚要回答,门里一个声音很平静地说:“是叫我呢。”

婢女“啊”了声,让开身,怯怯地低下头:“原来是三姑娘。”

门缝拉开,门里走出之前的那位小女孩儿,仆人叫了声:“三姑娘。”便把手中的鸡递了过去,她看也没看,目光往远处一扫,紧绷的脸色慢慢舒缓了。

“平君。”她喊。

许平君亦甜甜地回复她的问候:“意姐姐。”手里捧着鸡蛋,小跑过去,“意姐姐你练完琴啦?我一个人在家玩,好无趣呀,姐姐什么时候能陪我一块儿玩呢?”

“你认识他们?”

平君回过头,见是问刘病已和张彭祖,便随口回答:“哦,那是病已……哥哥和彭祖哥哥,经常来我们家玩。”小鼻子皱了皱,那声“哥哥”叫得分外勉强。

“亲戚啊……”那女孩面色稍霁。

“意姐姐,你让病已哥哥抓我们家鸡干什么?你们是在一起做游戏吗?”她抓着她的胳膊摇晃,不满地撒娇,“为什么你们在一块儿玩也不带上我?”

刘病已见势不妙,扯了扯张彭祖,示意赶紧溜。那知脚步才动,女孩的声音已尖锐地拔高:“你们偷——鸡?”

“哪……哪有?”刘病已硬着头皮狡辩,“鸡是用来和蛋交换的,蛋是赔她的盌的……盌、盌破了,蛋在她手里!”他无辜地摊开手,“就是这样,不信你问她。”

张彭祖在一边连连附和:“鸡换蛋,蛋赔盌……没错!”

许平君被他俩绕得昏头转向,傻乎乎地看了眼自己手里的蛋,吱吱唔唔地应了声:“应该……是……鸡换蛋,蛋赔盌……”

少女冷哼一声,跨前一步,直接切中要害:“那鸡从何来,蛋从何来?”伸手推了一把懵懂的许平君,“平君,他们两个在耍你!”

许平君“啊”了声,她年纪虽小,还不太明白事情到底是怎么回事,但她心里倒还认得一个理——跟自己从小玩到大的邻家姐姐是绝对不会欺骗自己的。

“姐姐,帮我拿一下!”她将鸡蛋塞给少女,又从仆人手中要过扫帚,忿然回头,“刘病已——”

刘病已被她咬牙切齿地叫声吓得腿肚子一哆嗦,竟而愣住了,张彭祖一把扯住他的衣襟,大叫一声:“兄弟,逃命哇——”

5.上官

金氏兄弟以为皇帝会夜宿合欢殿,便都没留在宣室殿内值宿,金建回了家,金赏则留宿在承明殿。

可偏偏昨儿夜里皇帝回来了,在床上倒头就睡,可在寝室外值宿的小黄门却细心地发现,皇帝翻了一夜的身,竟是没怎么好睡。等到天不亮叫起,皇帝顶着一圈黑黢黢的眼睛,满脸疲惫的样子着实吓坏了所有人,宫里的小黄门伺候主子穿衣梳洗时察言观色,个个留上了心,当即从承明殿请来了金赏,等用完朝食,金建也匆匆忙忙地入了宫。

金赏在皇帝跟前没敢多提昨晚的事,金建却口没遮拦,时不时地好奇追问,被金赏狠狠瞪了两回却还是毫无知觉。没办法,金赏只能打岔说了几个笑话。

金赏为人严正,颇有其父之风,倒是他弟弟金建性格活泼,他们兄弟两个随皇帝一块儿长大,三人早已彼此熟识性情。以往说笑搞怪的角色常常由金建扮演,冷不丁地金赏冒出几句诙谐之语,非但没让人感觉好笑,反而生出一股冷意。

金赏的用意只是想让皇帝分些心思,一会儿也好有精神主持常朝,虽然,常朝上基本不用他费什么力。

皇帝如何不懂金赏的用意,对那些不太好笑的笑话报以微微一笑后,整装肃容,在一大拨宦臣内侍的簇拥下浩浩荡荡地前往中殿路寝临朝。

天子常朝,六百石以上的官吏齐聚一堂,皇帝随仪仗步入,朝臣们手持笏板分列两班,左武右文。皇帝站立御座前,举高睥睨,环视群臣,却丝毫没显出半分倨傲之色。旭日之芒从殿外照射进来,金色的光芒映照在他的脸上,愈发映衬出那张年少绝美的脸庞透出一股柔弱稚嫩的气息。

金赏站在皇帝身后,高声唱赞:“众官拜!”于是朝臣呼啦啦跪下行拜礼,金赏代皇帝赞礼:“制曰:可!”众臣起身,礼毕,皇帝登御座而坐。众臣分两列入席,最前者大将军霍光、左将军上官桀两位中朝大臣独席而坐,再下首外朝大臣则以丞相田千秋、御史大夫桑弘羊为首。

皇帝端坐于御座上,面无表情地望着群臣在激烈地讨论着国事,无论大事小事,议论的焦点最终都会放到两位中朝辅政大臣以及外朝丞相、御史大夫身上,而他,就像是尊最华丽的装饰陶俑一般,静静的,无声的坐着,眼观鼻,鼻观心,直到日上三竿,冗长的朝务结束为止。

退朝后回到宣室殿,脱去身上厚重的朝服,才发觉身上捂出了一层虚汗,正要去洗沐,门外小黄门通禀说是大将军霍光求见,无奈只能捂着一身汗湿重新换上套干净的常服。因为见皇帝额头上直冒汗,金赏便将接见的地方临时由温室改到了凉室。

清凉殿的蘅芜香气已经淡了许多,但皇帝仍是不经意地皱了皱眉头,才刚坐稳,小黄门便引着霍光走了进来。

霍光中等身材,虽年近五旬却仍可看出其肤色白皙,加上秀眉明目,长须美髯,使得他相貌颇显年轻。他走路很轻,着地几乎无声,但每一步却都踏得稳健有力,就与他的为人一般,从无半分行差踏错。

进了殿,金赏依礼唱赞:“皇帝为公兴!”随着这一声赞,皇帝从榻上站了起来。霍光站定,恭恭敬敬地向皇帝稽首而拜,金赏喊了声:“敬谢行礼!”算是代皇帝还了礼数,于是霍光起身。

君臣归坐,霍光面色柔和,嗓音不高不低,不卑不亢,中规中矩到了极致,先是就今日在朝上讨论的几件外朝政务略略奏秉了自己的观点,皇帝除无结论的话题外,都回复了:“可。”

等朝务讲得七七八八差不多后,霍光微微一笑,话锋陡转:“陛下身体可好?”

皇帝下意识地抿紧了唇,但观霍光面色,谨慎中微透一股慈蔼之色,犹如长者,他心中一软,不由点头道:“甚好。”

霍光微笑,语带忧色:“陛下幼年即位,臣尽心辅佐,虽日夜祈盼陛下早日成人,亲理朝政,然亦担心欲速则不达。安阳侯与臣乃姻亲之好,对于进御采女一事,臣本该赞同才符亲亲之义,只是家事不可混同国事,陛下掖庭之事却也应认同为国事……”

皇帝摆摆手,笑着打断他的话:“两位将军皆是先帝托孤辅臣,朕相信长公主的眼光不会差,霍将军不必太过谦虚了。”

霍光笑得含蓄,皇帝试图从他脸上看出些异样的情绪来,可惜没有,他神色如常,平静温和。

两人又聊了几句其他的,末了霍光像是突然临时起意一般,从袖内取出一封帛书递向他:“听闻陛下欲募民迁徙云陵定居,此乃诏书拟本,请陛下过目。”

皇帝勉强一笑,从他手中接过,白底黑字上已然加盖了“皇帝行玺”的印章,紫色的印泥分外刺眼。他将诏书还给霍光,嘘气道:“就这么办吧。”

背上的虚汗一阵接一阵地往外冒,霍光离开后,他才发现原来自己连站立的力气都没有了。金赏站在他面前,面带忧色地望着他,可他脑子里却是一片混乱,隐隐的想起了三年前的事。

那时父皇刚刚驾崩,尚未从丧母之痛中恢复过来的他又遭遇了丧父之痛,从他记事以来,那一年的遭遇可说是突然将他从天上狠狠摔到了地上。父皇遗命四位辅臣托孤,他在悲痛中被捧上了皇位。因为年幼,所以国家政事全权由辅政大臣抉择,同时那位同父异母,年纪足可当他祖母的大姐鄂邑公主入住未央宫内廷省中,负责照顾他的生活起居。在他的概念里,一夕之间,父皇的角色被大臣们所取代,而母亲的角色也被大姐所取代,他的生活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那年,他八岁。

在一个风雨交加的夜晚,未央宫内妖魔肆虐,怪物横行,他惊恐,害怕,一闭上眼似乎面前便晃过一片鲜红的血色。金赏和金建虽然日夜相伴,到底也只是和他差不多大的孩子,于是三个人彻夜不眠的坐拥在一起,吓得浑身发抖,生怕一眨眼鬼怪便会将他们拖走。

也就是那一晚,在那个据说未央宫内有鬼怪滋扰的深夜,父皇的梓宫尚停灵于前殿,夜间负责值宿的官吏们却在灵前一个个惊恐无状,大将军兼大司马霍光心急火燎地召来尚符玺郎,欲收玺印。尚符玺郎负责保管六枚玉玺,国家权符的命脉也正是系在这六枚玉玺之上,霍光要收,郎官不肯给,不惜拔剑相向,宁可舍头颅,亦不授玉玺,于是这件事的最终结局产生出颠覆性的转变。霍光当着众臣僚的面嘉许郎官的忠义,增加了他两个等级的俸禄,全天下的人在这之后纷纷称颂大将军的为人正直,处事公道。

那时候,被那些鬼怪故事吓得肝胆俱裂的他也相信的确如此。如果一年之后金日磾没有病卒的话,他愿意一直这样相信下去,相信自己的父皇,相信他给他的继承者铺好了一条最为理想的政治道路。

“陛下!陛下!”金赏急得不知所措,皇帝的脸色越来越苍白,皓齿咬着唇,豆大的汗珠正顺着鬓角滑下。

“朕没事。”他虚软地抬起胳膊,用袖子擦去脸上的汗水,“去预备沐汤。”

金赏打发金建去安排,自己则伸手将皇帝搀扶起身。皇帝深吸口气,将胸口郁闷慢慢吐了出来,语气清冷:“金赏,有时候君臣间不需要知会,只需要默契,他敬我一尺,我报他一丈,这样就够了。”

金赏嘴角翕动,却没有出声,低头扶着皇帝一步步踏出清凉殿。

一尺与一丈,终究一尺还是短了一丈好几倍。

这句想说却没有说出口的话最终烂在了他的肚子里。

许广汉在前头小心翼翼地持灯引道,其实皇帝本可早来,可他偏偏一直待在宣室殿到天黑才动身来掖庭,许广汉额头微汗,为了等这个时刻,他和许多其他少府内臣一样,都还没有进食,空空如也的腹内此刻正饥饿难耐。

然而再难耐也只能忍耐,他悄悄喘了口气,勉强打起精神。张贺清楚今晚合卺侍寝之事举足轻重,他不放心其他人,所以特意指了许广汉亲自当值,可他恰恰忘了,许广汉为人厚道诚恳,却独独性情上有个极为致命的缺陷——迷糊。

饿得饥肠辘辘的许广汉只顾依照平时走惯的路线引导队伍前行,将张贺的叮嘱忘到九霄云外,走了没多远,只听身后皇帝一声喊:“且住。”他在惯性使然间被吓了一跳,茫然地回头,却见一排明灯执盏的映照下,皇帝在一道殿门前驻足,侧首仰望高阁重宇。

月色笼罩下的飞檐,与树枝的阴影重叠在一起,乍看之下颇有狰狞气息。顺着皇帝的目光往上看去,许广汉惊得双手一颤,险些将灯失手摔地上,他僵硬地愣在原地,背上的衣衫瞬间被冷汗打湿。

皇帝仰首凝视着那道门上的匾额,虽然距离太远光线不及,但他似乎仍能清晰地看到那匾额上笔画苍劲有力的三个字——钩弋殿!

儿时的回忆全部封闭在这道朱漆鎏金的巨门之后。

母亲……

银铃般的稚嫩笑声在不断的飘荡,重重氤氲中一位窈窕纤细的华衣女子手牵蹦蹦跳跳的小儿,两人的身影时而清晰,时而模糊,时而重叠,时而分离。

弗陵……

弗陵……

那一声声熟悉的呼唤几乎将他的神志打乱。

弗陵,母亲这么做全都是为了你,为了你啊——

弗陵,救我,救救我,我不想死……我不能死啊!

弗陵……

橘红色的光芒在皇帝苍白的面颊上跳跃,许广汉悔恨懊恼得几欲撞柱,身后的小黄门在暗中扯了扯他的衣袖,他不耐烦地拍开。

谁都知道这会儿得想办法把皇帝支开,再这么停留下去,指不定会发生什么样的变故,万一天子心念转变,想重游故地,那今晚凤凰殿内必然将空置。只要粗略一想这么做的后果,许广汉便不寒而栗。

正在众人惶惶不安的时刻,皇帝轻声说了句:“走。”

众宦者们如临大赦,许广汉这才发觉自己双腿发软,几乎连路都走不动了。队伍继续前行,绕过空荡荡毫无生息的钩弋殿,前往凤凰殿。

到了门口,许广汉示意守在宫门前的宫女打开门,躬身请皇帝进殿。皇帝跨进门槛后,忽然又回过头来看了他一眼:“你叫什么名字?”

“掖庭丞臣广汉。”他脱口回答,却忘了皇帝是问他姓名,而非职位。

皇帝点点头,同样说了句不着边际的话:“霍大将军有位女婿也叫广汉。”

直到皇帝的背影消失在门内,许广汉才缓过神来,皇帝口中所指的那位应该是大将军霍光的二女婿——京辅都尉邓广汉。

许广汉站在门口,看着缓缓阖上的门扉,忽然想起今夜凤凰殿中侍寝之女,其背后同样拥有着无人能及的显贵家世。

门被推开的时候,她便警觉地挺直了背,脑袋下意识往靠门处转,才稍稍一动,头上顶的金步摇晃动,提醒着她赶紧归正姿势。

皇帝绕过玉屏风见到的,恰是这样一副情景,凤凰殿的寝室中灯烛亮如白昼,一个瘦小的身影被重重包裹在锦衣华服之中,小小的脑袋上顶着沉重的三鬟假髻,她端坐在床上,虽然极力摆正姿态,可柔弱的身躯似乎已经不堪重负。

那一刻,他惊讶地停下了脚步。

虽然他也曾听霍光提起她的年幼,可万万没有想到,那种年幼的概念已经完全超越了他所能理解的范畴。

他缓缓走近,绕床打量,她坐在床上一点声响也没有,安静得像个没有生命的陶俑。终于,皇帝忍不住发问:“你几岁了?”

“五岁。”小人儿口齿尚带着一种模糊的稚嫩,她在说出这两个字后,飞快地抬头瞥了他一眼,脸上表现出一种慌张,“回……陛下,妾……五岁。”

一字一顿,刻意拿捏的腔调显然是受过大人调教后的表现,皇帝一时兴起的好奇也随着这样生硬的“中规中矩”而骤然中断。他在心里自嘲地想,这样的规矩,果然像极了某人。

差点忘了,她虽然年幼,却并不代表着无知。

她很紧张,两只小手搁在膝盖上微微发颤,因为她的紧张,却反倒让皇帝感觉肩上的紧绷感骤减。

“上官……”他踏上床,在她对面坐下,因为不知道她的名字,所以只喊了她的姓氏。

“诺。”声音很轻,却还是泄露出她声线的颤抖,那张精致美丽的脸蛋上除了一团稚气外,和宫中的妇人没有任何分别,同样敷着厚厚的铅华,描着细细的远黛,点着鲜红的樱唇。很华丽,却同样很滑稽。

是的,她姓上官,她的祖父是左将军上官桀,她的外祖父是大将军霍光。她是两个士族完美的结合物,是他的辅政大臣们送给他的最好礼物。

面对着她的紧张与慌乱,他忽然笑了起来,大家族出来的孩子即使年纪再小,即使心里再害怕,也没有人会对他们有半分怜惜同情。没有……他们那些大人们,从来不会分心考虑这些。

不过,他是否也应该庆幸,今夜凤凰殿中的女子是如此的年幼。

面对一个五岁的女童,比面对一个十五岁的女子要使他更容易接受。如果他的掖庭无法避免的需要去容纳上官家的女子,那他宁可选择一个五岁的孩子。

他整个人放松下来,后背倚靠在玉几上,她才五岁,还是一个什么都做不了的小孩子,看着她满脸的紧张以及欲哭无泪的神情,他忽然觉得,她就像是昨夜的自己,同样的夜晚,同样的进御,主动与被动的关系却彻底颠倒而置。

“你的父亲、母亲是否恩爱相敬?”

上官氏显然不懂皇帝为什么会关心起她的双亲来,她本来满脑子想着进宫前阿保教她的所谓男女之间亲昵的私事,虽然她还不是太懂,却潜意识地觉得那是件很恐怖的事。这时听皇帝提问,她愣了愣,转念想起离家前母亲搂着她哀伤的哭泣,父亲对母亲的严厉斥责,心中疑惑,这样的夫妻,算不算是恩爱?算不算是相敬?

她迟疑片刻,终于还是选择了一个最简便的答案:“诺。”

他仍是微笑以对,他的和气令对面女孩僵硬的四肢有了些许放松,眼前这个年少英俊的皇帝,更像是经常陪她一起玩耍的邻家大哥哥。她抽动着嘴角,很想试着冲他笑一下,可又不禁忆起母亲的叮嘱,她嫁的夫君是皇帝,皇帝是天子,天子是神,只能尊敬,不能亵笑。

于是,她嘴角的笑容凝固成了一副似笑非笑,欲哭无泪的怪异表情。

“希望你的父母,能一直恩爱如初。”他笑得同样怪异。

6.歌赋

天黑,长安城内宵禁,路不见人。

尚冠里的大门紧闭,里内居民用罢餮食,半数人家已熄灯就寝。在尚冠里一角栽种了棵歪脖子的大榕树,华荫如盖,因为四周布满细竹,除非竹笋到了发芽采摘期,否则很少有人来,于是这里成了里内孩童们的玩耍之地。

“火要熄了,要熄了……赶紧加薪啊!”

“薪在哪?我这没了。”

“我也没有……”

“去拣树枝啊——”

“平君!你扔树叶干什么?”

“咳咳……”

“咳咳咳……”

“咳咳咳咳……”

一大捧榕树叶子盖住微弱的火苗,沾染夜露的叶子没能使火势生起,反而蓬出了一大股浓烟,呛得围火而坐的孩子们一个个涕泪纵横。

好容易将烟雾挥散,离火源最近的刘病已、张彭祖、许平君三人早被呛得满脸漆黑,许平君边哭边咳,王意急忙将她拉到自己身边,取出手巾替她擦脸。

张彭祖可顾不得这些,心急火燎的催刘病已:“好了没?”

刘病已白了他一眼:“你一官宦小公子,家境富裕,要吃鸡不会回家吃去?偏还留在这里跟我们抢。”

这话一说出口,顿时换来一阵哄笑,里内其他的小孩子纷纷附和。

张彭祖瞪眼,随手指向人堆里的几个小男孩:“他们不也是?”

刘病已笑嘻嘻地从木架上取下黑乎乎的鸡肉:“我先尝尝,看熟没熟。”边说边手脚麻利地撕下一条鸡腿。

张彭祖大叫:“你不能尝鸡脖子吗?”眼见刘病已已撕下了一条腿,他赶紧改口,“那条腿是我的!我的!”

“欧——欧——”群起轰之,起哄的孩子们拍着小手一起嘘声。

刘病已用后背挡住张彭祖,刚把鸡腿放到口边欲咬,只听跟前有个清脆的声音叫道:“慢着!”

刘病已天不怕地不怕,就怕听到这声音的主人说三道四,刚犹豫着要不要咬下去时,王意搂着许平君的肩膀,似笑非笑地问:“足下手中这只鸡好像是有主的吧?”

刘病已没法,只能嬉皮笑脸地放下鸡腿,故作阿谀状将鸡腿奉上:“三姑娘说的是,三姑娘的鸡,听凭三姑娘发落。”

王意哼了声,推了推许平君:“平君,接着。”

许平君听话地伸手接过鸡腿,眼睛乌溜溜地看了看垂涎欲滴的刘病已,又看了看神色平和的王意,然后将鸡腿凑到嘴边啃了一口。

那些小孩子一个个围上来,瞪大了眼睛看她咬这一口,有的直吞口水,有的直舔嘴唇。刘病已凑上前问了句:“好吃吗?”

“噗——”冷不丁许平君吐了出来,一口碎肉和着口水全喷在他脸上。“焦的——噗,噗,好苦啊!噗——我要喝水啊!”抬头见刘病已正狼狈地抹着脸,她扬手将鸡腿砸他脑门上,跳了起来,“你故意的!故意的!你这个坏蛋!赔我的盌!赔我的盌——”

刘病已只觉得鸡腿硬邦邦的犹如石头,砸得他眼冒金星,忙抱头逃窜:“我冤哇——”

许平君人矮腿短,自然是追不上他的,他绕着竹林钻来钻去,不断做出夸张滑稽的动作,惹得其他孩子哄然大笑。

王意不愿看到平君被刘病已耍得团团转,于是喊道:“平君!回来!”

才刚喊完,许平君脚下被竹根绊倒,扑通摔到了地上。

“呜——”她趴在地上捂着脸哭。

王意心急的刚想跑过去,却见有人动作比她还快,一个回身冲到许平君面前,将她从地上直接抱了起来,一边嘟嘟囔囔地骂她蠢笨,一边轻手轻脚地替她拍打裙裾上的泥土。

王意站住了脚,静静地注视着刘病已哄许平君停止哭泣,然后牵着她的小手一同走回榕树下。

“这鸡不能吃了……”张彭祖无奈地把鸡丢掉,“那我们还能玩什么呢?”

“我们玩骑竹马吧!”男孩们提议。

“我们要玩儿戏!”女孩们抗议。

王意是这些孩子里头年纪偏长的一位,加上她长相秀美,为人端庄,家世显赫,所以不论男孩女孩都很愿意和她一块儿玩,听她的话。在七嘴八舌中争不出个定论时,许多人都把目光投向了她。

王意略一琢磨,便说:“天晚了,不适宜玩竹马打仗的游戏,还是玩儿戏吧。”指了指地上的鸡肉,“这倒是现成的好材料呢。”

张彭祖翻白眼:“好无趣的游戏,不过是你扮母亲,我演父亲,这又有什么好玩的?我母早亡,父亲在家很少与我说话,我都快忘了他长什么样了。”他是家中庶出三男,上面虽有两个哥哥,却很少与他玩在一处。

王意诧异:“你父亲是谁?”

张彭祖撅嘴不答,边上有个男孩毫无避讳地叫道:“我知道!我知道!他父亲是光禄大夫张安世!”

王意“哦”了声,也没太放在心上,能在尚冠里居住的人家,个个非富即贵,像她家里,皆因祖上在高祖建国时有功,封为关内侯,虽无法与张家的公卿列侯相比,但食邑世袭,家境倒也富足,不愁生计,比之许家又要好出甚多。

“病已哥哥。”朦胧月色下,许平君脸上黑一块,白一块,发梢上还挂着泥,鼻头红红的,她扯着刘病已的手摇晃,“你答应给我讲故事的。”

平君的提议换来一片附和,大部分人都赞同以讲故事来打发时间,于是大家按年龄排序,轮流讲故事,一开始都还比较稳妥,说的或是家常小事,或是诗经论语典故,直到轮上刘病已。因为平君惦记着仙子的故事,所以非要他讲,于是他半真半诌地说:“皇帝的母亲赵婕妤家在河间,生来就是一位天上的仙女,打出生双手便握成拳头,任何人都掰它不开。直到有一天遇上了我的曾祖父,咳,也就是孝武皇帝啦,他轻轻一碰,赵婕妤的拳头就打开了。后来赵婕妤就跟着孝武皇帝进宫啦,因为她住在钩弋宫,所以大家都喜欢叫她拳夫人或是钩弋夫人。”

人堆里一齐发出长长地“哦”声,许平君不甘地说:“怎么这么短啊?不够,不够,我还要听。”

刘病已余光瞥见王意也是一脸期待的表情,不禁得意起来,将日间从澓中翁那里听来的东西如数倒了出来:“那就再说个李夫人,李夫人也是位仙子,貌美出众,孝武皇帝很喜欢她,不过她年纪很轻的时候就死了,仙子死后升天当然还是做仙子,但是因为孝武皇帝思念她,她就偷偷跑到人间来和皇帝相会,还送了皇帝一种什么香……”

许平君神思恍惚,不知道在想什么,刘病已有些词穷得编不下去了,见许平君没在意听,便打算就此收尾,不想边上的王意突然插嘴说:“是蘅芜香,我听母亲说,这种香至今仍是风靡之物,市里很难买到。”

刘病已完全不知道到底是不是蘅芜香,王意说什么便是什么,他也辨不得真假。

王意笑道:“这个李夫人我知道,绝代六宫,比皇后还要美,我记得有首歌是这么唱的……”她顿了顿,轻幽幽地唱了起来,“北方有佳人,绝世而独立,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宁不知倾城与倾国,佳人难再得!”唱罢,赧颜一笑,“我的两位姐姐起舞弄歌时常爱唱歌,我听多了,自然记得。关乎李夫人的还有一首赋,是先帝思念故去的夫人而作,词太长,怕是记得不全了!”

马上有女孩子叫道:“意姐姐,你那么聪明,肯定记得,你唱给我们听啊!”

“是啊!意姐姐,你唱,我们一起伴歌起舞!”说着,一大群人,呼啦啦地站了起来。

王意不好再推辞,羞涩地说了句:“若是唱错了,勿怪。”凝神冥思片刻,放声歌道:

“美连娟以修嫮兮,命樔绝而不长,饰新官以延贮兮,泯不归乎故乡。

惨郁郁其芜秽兮,隐处幽而怀伤,释舆马于山椒兮,奄修夜之不阳。

秋气潜以凄泪兮,桂枝落而销亡,神茕茕以遥思兮,精浮游而出畺。

托沈阴以圹久兮,惜蕃华之未央,念穷极之不还兮,惟幼眇之相羊。

函菱荴以俟风兮,芳杂袭以弥章,的容与以猗靡兮,缥飘姚虖愈庄。

燕淫衍而抚楹兮,连流视而娥扬,既激感而心逐兮,包红颜而弗明。

欢接狎以离别兮,宵寤梦之芒芒,忽迁化而不反兮,魄放逸以飞扬。

何灵魂之纷纷兮,哀裴回以踌躇,势路日以远兮,遂荒忽而辞去。

超兮西征,屑兮不见。浸淫敞恍,寂兮无音,思若流波,怛兮在心。”

歌声轻扬动听,若黄鹂出谷,那些孩子伴歌而踏,长袖起舞,一个个嬉笑玩闹,无一人真正听懂赋中哀切之意。

刘病已原本不想跳的,却被张彭祖拉进了队伍中,没奈何也只得配合着王意的歌声举袖摆腰。十来个孩子,男女间杂,围着大榕树踏歌起舞,欢笑不断。绕树跳了一圈,刘病已无意中瞅见许平君一副愁眉苦脸的模样,没有半分笑颜,不禁奇道:“你又怎么了?”

许平君边跳边抬起头来,目光楚楚,甚是苦恼:“你说皇帝是喜欢李夫人还是喜欢钩弋夫人呢?”

刘病已闻言哈地一笑:“两个都是他的夫人,他自然都喜欢。”

“是吗?”她很困惑地皱起眉头,“都是很喜欢很喜欢的那种喜欢吗?可我母亲说,喜欢一个人,心里面就只会记得一个人而已。他怎么可能会两个都喜欢呢?”

刘病已一下被她问倒,忍不住抬手在她后脑勺拍了一掌:“因为你母亲是女子,我曾祖是男子,就好像你是女子,我是男子一样,我们是不一样的。”

他不解释还好,解释起来反而越描越黑,许平君仍是不解地丢过来三个字:“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

“就是为什么啊。”

“什么就是为什么?”

“就是为什么。为什么你是男子?”

“我……”

“为什么我是女子?”

“你……”

“为什么可以都喜欢?”

“……”

“为什么?”

正被她问得头皮发麻,猛听竹林外传来一声粗矿的厉吼:“又是谁家的孩子夜里发癫鬼嚎啊?还让不让人睡了?”

王意唱得正起劲,被这嗓门一吓,顿时噎住了。其他孩子闭着嘴,彼此面面相觑。隔得片刻,也不知谁起了个头,呼啦一下慌张作鸟兽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