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留美时期
第九章 负笈西行
我拿出一部分钱,买了衣帽杂物和一张往旧金山的头等船票,其余的钱就以两块墨西哥鹰洋对一元美金的比例兑取美钞。上船前,找了一家理发店剪去辫子。理发匠举起利剪,抓住我的辫子时,我简直有上断头台的感觉,全身汗毛直竖。咔嚓两声,辫子剪断了,我的脑袋也像是随着剪声落了地。理发匠用纸把辫子包好还给我。上船后,我把这包辫子丢入大海,让它随波逐浪而去。
我拿到医生证明书和护照之后,到上海的美国总领事馆请求签证,按照移民条例第六节规定,申请以学生身份赴美。签证后买好船票,搭乘美国邮船公司的轮船往旧金山。那时是1908年8月底。同船有十来位中国同学。邮船启碇,慢慢驶离祖国海岸,我的早年生活也就此告一段落。在上船前,我曾经练了好几个星期的秋千,所以在24天的航程中,一直没有晕船。
这只邮船比我前一年赴神户时所搭的那艘日本轮船远为宽大豪华。船上最使我惊奇的事是跳舞。我生长在男女授受不亲的社会里,初次看到男女相偎相依,婆娑起舞的情形,觉得非常不顺眼。旁观了几次之后,我才慢慢开始欣赏跳舞的优美。
船到旧金山,一位港口医生上船来检查健康,对中国学生的眼睛检查得特别仔细,唯恐有人患砂眼。
我上岸时第一个印象是移民局官员和警察所反映的国家权力。美国这个共和政体的国家,她的人民似乎比君主专制的中国人民更少个人自由,这简直弄得我莫名其妙。我们在中国时,天高皇帝远,一向很少感受国家权力的拘束。
我们在旧金山逗留了几个钟头,还到唐人街转了一趟。我和另一位也预备进加州大学的同学,由加大中国同学会主席领路到了卜技利(Berkeley)。晚饭在夏德克路的天光餐馆吃,每人付二角五分钱,吃的有汤、红烧牛肉、一块苹果饼和一杯咖啡。我租了班克洛夫路的柯尔太太的一间房子。柯尔太太已有相当年纪,但是很健谈,对中国学生很关切。她吩咐我出门以前必定要关灯;洗东西以后必定要关好自来水龙头;花生壳决不能丢到抽水马桶里;银钱决不能随便丢在桌子上;出门时不必锁门;如果我愿意锁门,就把钥匙留下藏在地毯下面。她说:“如果你需要什么,你只管告诉我就是了。我很了解客居异国的心情。你就拿我的家当自己的家好了,不必客气。”随后她向我道了晚安才走。
到卜技利时,加大秋季班已经开学,因此我只好等到春季再说。我请了加大的一位女同学给我补习英文,学费每小时5毛钱。这段时间内,我把全部精力花在英文上。每天早晨必读《旧金山纪事报》,另外还订了一份《展望》(The Outlook)周刊,作为精读的资料。《韦氏大学字典》一直不离手,碰到稍有疑问的字就打开字典来查,四个月下来,居然字汇大增,读报纸杂志也不觉得吃力了。
初到美国时,就英文而论,我简直是半盲、半聋、半哑。如果我希望能在学校里跟得上功课,这些障碍必须先行克服。头一重障碍,经过四个月的不断努力,总算大致克服了,完全克服它也不过是时间问题而已。第二重障碍要靠多听人家谈话和教授讲课才能慢慢克服。教授讲课还算比较容易懂,因为教授们的演讲,思想有系统,语调比较慢,发音也清晰。普通谈话的范围比较广泛,而且包括一连串互不衔接而且五花八门的观念,要抓住谈话的线索颇不容易。到剧院去听话剧对白,其难易则介于演讲与谈话之间。
最困难的是克服开不得口的难关。主要的原因是我在中国时一开始就走错了路。错误的习惯已经根深蒂固,必须花很长的时间才能矫正过来。其次是我根本不懂语音学的方法,单凭模仿,不一定能得到准确的发音。因为口中发出的声音与耳朵听到的声音之间,以及耳朵与口舌之间,究竟还有很大的差别。耳朵不一定能够抓住正确的音调,口舌也不一定能够遵照耳朵的指示发出正确的声音。此外,加利福尼亚这个地方对中国人并不太亲热,难得使人不生身处异地、万事小心的感觉。我更特别敏感,不敢贸然与美国人厮混,别人想接近我时,我也很怕羞。许多可贵的社会关系都因此断绝了。语言只有多与人接触才能进步,我既然这样固步自封,这方面的进步自然慢之又慢。后来我进了加大,这种口语上的缺陷,严重地影响了我在课内课外参加讨论的机会。有人问我问题时,我常常是脸一红,头一低,不知如何回答。教授们总算特别客气,从来不勉强我回答任何问题。也许他们了解我处境的窘困,也许是他们知道我是外国人,所以特别加以原谅。无论如何,他们知道,我虽然噤若寒蝉,对功课仍旧是很用心,因为我的考试成绩多半列在乙等以上。
日月如梭,不久圣诞节就到了。圣诞前夕,我独自在一家餐馆里吃晚餐,菜比初到旧金山那一天晚上好得多,花的钱,不必说,也非那次可比。饭后上街闲游,碰到没有拉起窗帘的人家,我就从窗户眺望他们欢欣团聚的情形。每户人家差不多都有满饰小电灯或蜡烛的圣诞树。
大除夕,我和几位中国同学从卜技利渡海到旧金山。从渡轮上可以远远地看到对岸的钟楼装饰着几千盏电灯。上岸后,发现旧金山到处人山人海。码头上候船室里的自动钢琴震耳欲聋。这些钢琴只要投下一枚镍币就能自动弹奏。我随着人潮慢慢地在大街上闲逛,耳朵里满是小喇叭和小鼗鼓的嘈音,玩喇叭和鼗鼓的人特别喜欢凑着漂亮的太太小姐们的耳朵开玩笑,这些太太小姐们虽然耳朵吃了苦头,但仍然觉得这些玩笑是一种恭维,因此总是和颜悦色地报以一笑。空中到处飘扬着五彩纸条,有的甚至缠到人们的头颈上。碎花纸像彩色的雪花飞落在人们的头上。我转到唐人街,发现成群结队的人在欣赏东方色彩的橱窗装饰。噼噼啪啪的鞭炮声,使人觉得像在中国过新年。
午夜钟声一响,大家一面提高嗓门大喊“新年快乐!”一面乱揿汽车喇叭或者大摇响铃。五光十色的纸条片更是漫天飞舞。这是我在美国所过的第一个新年。美国人的和善和天真好玩使我留下深刻的印象。在他们的欢笑嬉游中可以看出美国的确是个年轻的民族。
那晚回家时已经很迟,身体虽然疲倦,精神却很轻松,上床后一直睡到第二天日上三竿起身。早饭后,我在卜技利的住宅区打了个转。住宅多半沿着徐缓的山坡建筑,四周则围绕着花畦和草地。玫瑰花在加州温和的冬天里到处盛开着,卜技利四季如春,通常长空蔚蓝不见朵云。很像云南的昆明、台湾的台南,而温度较低。
新年之后,我兴奋地等待着加大第二个学期在二月间开学。心中满怀希望,我对语言的学习也加倍努力。快开学时,我以上海南洋公学的学分申请入学,结果获准进入农学院,以中文学分抵补了拉丁文的学分。
我过去的准备工作偏重文科方面,结果转到农科,我的动机应该在这里解释一下。我转农科并非像有些青年学生听天由命那样的随便,而是经过深思熟虑才慎重决定的。我想,中国既然以农立国,那末只有改进农业,才能使最大多数的中国人得到幸福和温饱。同时我幼时在以耕作为主的乡村里生长,对花草树木和鸟兽虫鱼本来就有浓厚的兴趣。为国家,为私人,农业都似乎是最合适的学科。此外我还有一个次要的考虑,我在孩提时代身体一向羸弱,我想如果能在田野里多接触新鲜空气,对我身体一定大有裨益。
第一学期选的功课是植物学、动物学、生理卫生、英文、德文和体育。除了体育是每周六小时以外,其余每科都是三小时。我按照指示到大学路一家书店买教科书。我想买植物学教科书时,说了半天店员还是听不懂,后来我只好用手指指书架上那本书,他才恍然大悟。原来植物学这个名词的英文字(botany)重音应放在第一音节,我却把重音念在第二音节上去了。经过店员重复一遍这个字的读音以后,我才发现自己的错误。买了书以后心里很高兴,既买到书,同时又学会一个英文字的正确发音,真是一举两得。后来教授要我们到植物园去研究某种草木,我因为不知道植物园(botanical garden)在哪里,只好向管清洁的校工打听。念到植物园的植物这个英文字时,我自作聪明把重音念在第一音节上,我心里想,“植物学”这个英文的重音既然在第一音节上,举一反三,“植物园”中“植物”一字的重音自然也应该在第一音节上了。结果弄得那位工友瞠目不知所答。我只好重复了一遍,工友揣摩了一会之后才恍然大悟。原来是我举一反三的办法出了毛病,“植物(的)”这个字的重音却应该在第二音节上。
可惜当时我还没有学会任何美国的俚语村言,否则恐怕“他×的”一类粗话早已脱口而出了。英文重音的捉摸不定曾经使许多学英文的人伤透脑筋。固然重音也有规则可循,但是每条规则总有许多例外,以致例外的反而成了规则。因此每个字都得个别处理,要花很大工夫才能慢慢学会每个字的正确发音。
植物学和动物学引起我很大的兴趣。植物学教授在讲解显微镜用法时曾说过笑话:“你们不要以为从显微镜里可以看到大如巨象的苍蝇。事实上,你们恐怕连半只苍蝇腿都看不到呢!”
我在中国读书时,课余之暇常常喜欢研究鸟兽虫鱼的生活情形,尤其在私塾时代,一天到晚死背枯燥乏味的古书,这种肤浅的自然研究正可调节一下单调的生活,因而也就慢慢培养了观察自然的兴趣,早年的即兴观察和目前对动植物学的兴趣,有一个共通的出发点——好奇,最大的差别在于使用的工具。显微镜是眼睛的引申,可以使人看到肉眼无法辨别的细微物体。使用显微镜的结果,使人发现多如繁星的细菌。望远镜是眼睛的另一种引申,利用望远镜可以观察无穷无数的繁星。我渴望到黎克天文台去见识见识世界上最大的一具望远镜,但是始终因故不克遂愿。后来花了二毛五分钱,从街头的一架望远镜去眺望行星,发现银色的土星带着耀目的星环,在蔚蓝的天空中冉冉移动,与学校里天体挂图上所看到的一模一样。当时的经验真是又惊又喜。
在农学院读了半年,一位朋友劝我放弃农科之类的实用科学,另选一门社会科学。他认为农科固然重要,但是还有别的学科对中国更重要。他说,除非我们能参酌西方国家的近代发展来解决政治问题和社会问题,否则农业问题也就无法解决。其次,如果不改修社会科学,我的眼光可能就局限于实用科学的小圈子,无法了解农业以外的重大问题。
我曾经研究过中国史,也研究过西洋史的概略,对各时代各国国力消长的情形有相当的了解,因此对于这位朋友的忠告颇能领略。他的话使我一再考虑,因为我已再度面临三岔路口,迟早总得有个决定。我曾经提到,碰到一足以影响一生的重要关头,我从不轻率作任何决定。
一天清早,我正预备到农场看挤牛奶的情形,路上碰到一群蹦蹦跳跳的小孩子去上学。我忽然想起:我在这里研究如何培育动物和植物,为什么不研究研究如何培育人材呢?农场不去了,一直跑上卜技利的山头,坐在一棵古橡树下,凝望着旭日照耀下的旧金山和金门港口的美景。脑子里思潮起伏,细数着中国历代兴衰的前因后果。忽然之间,眼前恍惚有一群天真烂漫的小孩,像凌波仙子一样从海湾的波涛中涌出,要求我给他们读书的学校,于是我毅然决定转到社会科学学院,选教育为主科。
从山头跑回学校时已近晌午,我直跑到注册组去找苏顿先生,请求从农学院转到社会科学学院。经过一番诘难和辩解,转院总算成功了。从1909年秋天起,我开始选修逻辑学、伦理学、心理学和英国史,我的大学生涯也从此步入正途。
岁月平静而愉快地过去,时间之沙积聚的结果,我的知识也在大学的学术气氛下逐渐增长。
从逻辑学里我学到思维是有一定的方法的。换一句话说,我们必须根据逻辑方法来思考。观察对于归纳推理非常重要,因此我希望训练自己的观察能力。我开始观察校园之内,以及大学附近所接触到的许许多多事物。母牛为什么要装铃?尤加利树的叶子为什么垂直地挂着?加州的罂粟花为什么都是黄的?
有一天早晨,我沿着卜技利的山坡散步时,发现一条水管正在汩汩流水。水从哪里来的呢?沿着水管找,终于找到了水源,我的心中也充满了童稚的喜悦。这时我已到了相当高的山头,我很想知道山岭那一边究竟有些什么。翻过一山又一山,发现这些小山简直多不胜数。越爬越高,而且离住处也越来越远。最后只好放弃初衷,沿着一条小路回家。归途上发现许多农家,还有许多清澈的小溪和幽静的树林。
这种漫无选择的观察,结果自然只有失望。最后我终于发现,观察必须有固定的对象和确切的目的,不能听凭兴之所至乱观乱察。天文学家观察星球,植物学家则观察草木的生长。后来我又发现另外一种称为实验的受控制的观察,科学发现就是由实验而来的。
念伦理学时,我学到道德原则与行为规律的区别。道德原则可以告诉我们,为什么若干公认的规律切合某阶段文化的需要;行为规律只要求大家遵守,不必追究规律背后的原则问题,也不必追究这些规律与现代社会的关系。
在中国,人们的生活是受公认的行为规律所规范的。追究这些行为规律背后的道德原则时,我的脑海里马上起了汹涌的波澜。一向被认为最终真理的旧有道德基础,像遭遇地震一样开始摇摇欲坠。同时,赫利·奥佛斯屈里特(Harry Overstreet)教授也给了我很大的启示。传统的教授通常只知道信仰公认的真理,同时希望他的学生们如此做。奥佛斯屈里特教授的思想却特别敏锐,因此促使我探测道德原则的基石上的每一裂缝。我们上伦理学课,总有一场热烈的讨论。我平常不敢参加讨论,一方面由于我英语会话能力不够,另一方面是由于自卑感而来的怕羞心理。因为1909年前后是中国现代史上最黑暗的时期,而且我们对中国的前途也很少自信。虽然不参加讨论,听得却很用心,很像一只聪明伶俐的小狗竖起耳朵听它主人说话,意思是懂了,嘴巴却不能讲。
我们必须读的参考书包括柏拉图、亚里士多德、约翰福音和奥里留士等。念了柏拉图和亚里士多德之后,使我对希腊人穷根究底的头脑留有深刻的印象。我觉得四书富于道德的色彩,希腊哲学家却洋溢着敏锐的智慧。这印象使我后来研究希腊史,并且做了一次古代希腊思想和中国古代思想的比较研究。研究希腊哲学家的结果,同时使我了解希腊思想在现代欧洲文明中所占的重要地位,以及希腊文被认为自由教育不可缺少的一部分的原因。
读了约翰福音之后,我开始了解耶稣所宣扬的爱的意义。如果撇开基督教的教条和教会不谈,这种“爱敌如己”的哲学,实在是最高的理想。如果一个人真能爱敌如己,那末世界上也就不会再有敌人了。
“你们能够做到爱你们的敌人吗?”教授向全班发问,没有人回答。
“我不能够。”那只一直尖起耳朵谛听的狗吠了。
“你不能够?”教授微笑着反问。
我引述了孔子所说的“以直报怨,以德报德”作答。教授听了以后插嘴说:“这也很有道理啊,是不是?”同学们没有人回答。下课后一位年轻的美国男同学过来拍拍我的肩膀说:“爱敌如己!吹牛,是不是?”
奥里留士的言论很像宋朝哲学家。他沉思默想的结果,发现理智是一切行为的准则。如果把他的著述译为中文,并把他与宋儒相提并论,很可能使人真伪莫辨。
对于欧美的东西,我总喜欢用中国的尺度来衡量。这就是从已知到未知的办法。根据过去的经验,利用过去的经验获得新经验也就是获得新知识的正途。譬如说,如果一个小孩从来没有见过飞机,我们可以解释给他听,飞机像一只飞鸟,也像一只长着翅膀的船,他就会了解飞机是怎么回事。如果一个小孩根本没有见过鸟或船,使他了解飞机可就不容易了。一个中国学生如果要了解西方文明,也只能根据他对本国文化的了解。他对本国文化的了解愈深,对西方文化的了解愈易,根据这种推理,我觉得自己在国内求学时,常常为读经史子集而深夜不眠,这种苦功总算没有白费,我现在之所以能够吸收、消化西洋思想,完全是这些苦功的结果。我想,我今后的工作就是找出中国究竟缺少些什么,然后向西方吸收所需要的东西。心里有了这些观念以后,我渐渐增加了自信,减少了羞怯,同时前途也显得更为光明。
我对学问的兴趣很广泛,选读的功课包括上古史、英国史、哲学史、政治学,甚至译为英文的俄国文学。托尔斯泰的作品更是爱不释手,尤其是《安娜·卡列尼娜》和《战争与和平》。我参加许多著名学者和政治家的公开演讲会,听过桑太耶那、泰戈尔、大卫、斯坦、约登、威尔逊(当时是普林斯顿校长)以及其他学者的演讲。对科学、文学、艺术、政治和哲学我全有兴趣。也听过塔虎脱和罗斯福的演说。罗斯福在加大希腊剧场演说时,曾经说过:“我攫取了巴拿马运河,国会要辩论,让它辩论就是了。”他演说时的强调语气和典型姿势,至今犹历历可忆。
中国的传统教育似乎很褊狭,但是在这种教育的范围之内也包罗万象。有如百科全书,这种表面褊狭的教育,事实上恰是广泛知识的基础。我对知识的兴趣很广泛,可能就是传统思想训练的结果。中国古书包括各方面的知识,例如历史、哲学、文学、政治经济、政府制度、军事、外交等等。事实上绝不褊狭。古书之外,学生们还接受农业、灌溉、天文、数学等实用科学的知识。可见中国的传统学者绝非褊狭的专家,相反地,他具备学问的广泛基础。除此之外,虚心追求真理是儒家学者的一贯目标,不过,他们的知识只限于书本上的学问,这也许是他们欠缺的地方。在某一意义上说,书本知识可能是褊狭的。
幼时曾经读过一本押韵的书,书名《幼学琼林》,里面包括的问题非常广泛,从天文地理到草木虫鱼无所不包,中间还夹杂着城市、商业、耕作、游记、发明、哲学、政治等等题材。押韵的书容易背诵,到现在为止,我仍旧能够背出那本书的大部分。
卜技利的小山上有长满青苔的橡树和芳香扑鼻的尤加利树;田野里到处是黄色的罂粟花;私人花园里红玫瑰在温煦的加州太阳下盛放着。这里正是美国西部黄金世界,本地子弟的理想园地。我万幸得享母校的爱护和培育,使我这个来自东方古国的游子得以发育成长,衷心铭感,无以言宣。
加州气候冬暖夏凉,四季如春,我在这里的四年生活确是轻松愉快。加州少雨,因此户外活动很少受影响。冬天虽然有阵雨,也只是使山上的青草变得更绿,或者使花园中的玫瑰花洗涤得更娇艳。除了冬天阵雨之外,几乎没有任何恶劣的气候影响希腊剧场的演出,剧场四周围绕着密茂的尤加利树。莎翁名剧、希腊悲剧、星期演奏会和公开演讲会都在露天举行。离剧场不远是运动场,校际比赛和田径赛就在那里举行。青年运动员都竭尽全力为他们母校争取荣誉。美育、体育和智育齐头并进。这就是古希腊格言所称“健全的心寓于健全的身”——这就是古希腊格言的实践。
在校园的中心矗立着一座钟楼,睥睨着周围的建筑。通到大学路的大门口有一重大门,叫“赛色门”(Sather Gate),门上有许多栩栩如生的浮雕裸像。这些裸像引起许多女学生的家长抗议。我的伦理学教授说:“让女学生们多看一些男人的裸体像,可以纠正她们忸怩作态的习惯。”老图书馆(后来拆除改建为陀氏图书馆)的阅览室里就有维纳斯以及其他希腊女神裸体的塑像。但是男学生的家长从未有过批评。我初次看到这些希腊裸体人像时,心里也有点疑惑,为什么学校当局竟把这些“猥亵”的东西摆在智慧的源泉。后来,我猜想他们大概是要灌输“完美的思想寓于完美的身体”的观念。在希腊人看起来,美丽、健康和智慧是三位一体而不可分割的。
橡树丛中那次《仲夏夜之梦》的演出,真是美的极致。青春、爱情、美丽、欢愉全在这次可喜的演出中活生生地表现出来了。
学校附近有许多以希腊字母做代表的兄弟会和姊妹会。听说兄弟会和姊妹会的会员们欢聚一堂,生活非常愉快。我一直没有机会去做客。后来有人约我到某兄弟会去做客,但是附带一个条件——我必须投票选举这个兄弟会的会员出任班主席和其他职员。事先,他们曾经把全班同学列一名单,碰到可能选举他们的对头人,他们就说这个“要不得!”同时在名字上打上叉。
我到那个兄弟会时,备受殷勤招待,令人没齿难忘。第二天举行投票,为了确保中国人一诺千金的名誉,我自然照单圈选不误,同时我也很高兴能在这次竞选中结交了好几位朋友。
选举之后不久,学校里有一次营火会。究竟庆祝什么却记不清楚了。融融的火光照耀着这班青年的快乐面庞。男男女女齐声高歌。每一支歌结束时,必定有一阵呐喊。木柴的爆烈声,女孩子吃吃的笑声和男孩子的呼喊声,至今犹在耳际萦绕。我忽然在火光烛照下邂逅一位曾经受我一票之赐的同学。使我大出意外的是这位同学竟对我视若路人,过去的那份亲热劲儿不知哪里去了!人情冷暖,大概就是如此吧!他对我的热情,我已经以“神圣的一票”来报答,有债还债,现在这笔账已经结清,谁也不欠谁的。从此以后,我再也不拿选票交换招待,同时在学校选举中从此没有再投票。
在“北楼”的地下室里,有一间同学经营的“合作社”。合作社的门口挂着一块牌子,上面写着:“我们相信上帝,其余人等,一律现钱交易。”合作社里最兴隆的生意是五分钱一个的热狗,味道不错。
学校里最难忘的人是哲学馆的一位老工友,我的先生同学们也许已经忘记他,至少我始终忘不了。他个子高而瘦削,行动循规蹈矩。灰色的长眉毛几乎盖到眼睛,很像一只北京叭儿狗,眼睛深陷在眼眶里。从眉毛下面,人们可以发现他的眼睛闪烁着友善而热情的光辉。我和这位老工友一见如故,下课以后,或者星期天有空,我常常到地下室去拜访他,他从加州大学还是一个小规模的学校时开始,就一直住在那地下室里。
他当过兵,曾在内战期间在联邦军队麾下参加许多战役。他生活在回忆中,喜欢讲童年和内战的故事。我从他那里获悉早年美国的情形。这些情形离现在将近百年,许多情形与当时中国差不多,某些方面甚至还更糟。他告诉我,他幼年时美国流通好几种货币:英镑、法郎,还有荷兰盾。现代卫生设备在他看起来一文不值。有一次他指着一卷草纸对我说:“现代的人虽然有这些卫生的东西,还不是年纪轻轻就死了。我们当时可没有什么卫生设备,也没有你们所谓的现代医药。你看我,我年纪这么大,身体多健康!”他直起腰板,挺起胸脯,像一位立正的士兵,让我欣赏他的精神体魄。
西点军校在他看起来也是笑话,“你以为他们能打仗呀?那才笑话!他们全靠几套制服撑场面,游行时他们穿得倒真整齐。但是说到打仗——差远了!我可以教教他们。有一次作战时,我单枪匹马就把一队叛军杀得精光,如果他们想学习如何打仗,还是让他们来找我吧!”
虽然内战已经结束那末多年,他对参加南部同盟的人却始终恨之入骨。他说,有一次战役结束之后,他发现一位敌人受伤躺在地上,他正预备去救助。“你晓得这家伙怎么着?他一枪就向我射过来!”他瞪着两只眼睛狠狠地望着我,好像我就是那个不知好歹的家伙似的。我说:“那你怎么办?”“我一枪就把这畜牲当场解决了。”他回答说。
这位军人出身的老工友,对我而论,是加州大学不可分的一部分,他自己也如此看法,因为他曾经亲见加大的发育成长。
第十章 美国华埠
我到美国第一年的10月底以前,中国发生了重大的变故,光绪皇帝和慈禧太后相继去世。关于这件事,在美国的中国学生队里有两种不同的传说:一说慈禧太后先去世,她的亲信怕光绪皇帝重掌政权,于是谋杀光绪皇帝以绝后患。另一说法是慈禧太后临死前派了一名太监到囚禁光绪的瀛台,告诉病弱的光绪帝说:“老佛爷”希望他服用她送去的药,光绪帝自然了解太后的用意,就把药吞服了,不久毒发身亡。慈禧太后驾崩以前,已经接到光绪帝服毒死亡的报告,于是发下圣旨,宣布光绪之死,并由光绪的小侄子溥仪继承皇位。
不论这些说法的真确性如何,在卜技利的中国学生一致认为“老太婆”(这是大家私底下给慈禧太后的诨号)一死,中国必定有一场大乱。后来事实证明确是如此。溥仪登基以后,他的父亲载淳出任摄政王。皇帝是个小孩子,摄政王对政务也毫无经验,因此清廷的威信一落千丈,三年以后,辛亥革命成功,清室终于被推翻。
我早在1909年参加《大同日报》担任主笔。这报是孙中山先生在旧金山的革命机关报。那一年的一个秋天晚上,我与《大同日报》的另一个编辑,以后在国内大名鼎鼎的刘麻哥成禺,初次晋谒孙先生。他住在唐人街附近的史多克顿街的一家旅馆里。我进门的时候,因为心情紧张,一颗心怦怦直跳,孙先生在他的房间里很客气地接见我们。房间很小,一张床,几张椅子,还有一张小书桌。靠窗的地方有个小小的洗脸盆,窗帘是拉上的。
刘麻哥把我介绍给这位中国革命运动的领袖。孙先生似乎有一种不可抗拒的引力,任何人如果有机会和他谈话,马上会完全信赖他。他的天庭饱满,眉毛浓黑,一望而知是位智慧极高,意念坚强的人物。他的澄澈而和善的眼睛显示了他的坦率和热情。他的紧闭的嘴唇和坚定的下巴,则显示出他是个勇敢果断的人。他的肌肉坚实,身体强壮,予人镇定沉着的印象。谈话时他的论据清楚而有力,即使你不同意他的看法,也会觉得他的观点无可批驳。除非你有意打断话头,他总是娓娓不倦地向你发挥他的理论。他说话很慢,但是句句清楚,使人觉得他的话无不出于至诚。他也能很安详地听别人讲话,但是很快就抓住人家的谈话要点。
后来我发现他对各种书都有浓厚的兴趣,不论是中文书,或者英文书。他把可能节省下来的钱全部用来买书。他读书不快,但是记忆力却非常惊人,孙先生博览群书,所以对中西文化的发展有清晰的了解。
他喜欢听笑话,虽然他自己很少说,每次听到有趣的笑话时总是大笑不止。
他喜欢鱼类和蔬菜,很少吃肉类食物。喜欢中菜,不大喜欢西菜。他常说:“中国菜是全世界最好的菜。”
孙先生是位真正的民主主义者,他曾在旧金山唐人街的街头演说。头顶飘扬着国民党的党旗,他就站在人行道上向围集他四周的人演说。孙中山先生非常了解一般人的心理,总是尽量选用通俗平易的词句来表达他的思想。他会故意地问:“什么叫革命?”“革命就是打倒满洲佬”。听众很容易明白他的意思,因此就跟着喊“打倒满洲佬”。接着他就用极浅近的话解释,为什么必须打倒满洲佬,推翻满清建立共和以后他的计划怎么样,老百姓在新政府下可以享受什么好处等等。
在开始讲话以前,他总先估量一下他的听众,然后选择适当的题目,临时决定适当的讲话的方式,然后再滔滔不绝地发表他的意见。他能自始至终把握听众的注意力。他也随时愿意发表演说,因为他有惊人的演说天才。
孙中山先生对人性有深切的了解,对于祖国和人民有热烈的爱,对于建立新中国所需要的东西有深邃的见解。这一切的一切,使他在新中国的发展过程中成为无可置辩的领袖。他常常到南部各州东部各州去旅行,有时又到欧洲,但是经常要回到旧金山来,每次回到旧金山,我和刘麻哥就去看他。
1911年10月8日,大概晚上八点钟左右,孙先生穿着一件深色的大衣和一顶礼帽,到了《大同日报》的编辑部。他似乎很快乐,但是很镇静。他平静地告诉我们,据他从某方面得到的消息,一切似乎很顺利,计划在武汉起义的一群人已经完成部署,随时可以采取行动。两天以后,消息传至旧金山,武昌已经爆发革命了。这就是辛亥年10月10目的武汉革命,接着清朝政府被推翻,这一天也成为中华民国的国庆日。
在孙先生的指导之下,我和刘麻哥为《大同日报》连续写了三年的社论。开始时我们两人轮流隔日撰写。我们一方面在加大读书,一方面为报纸写社论,常常开夜车到深夜,赶写第二天早上见报的文章。大学的功课绝不轻松,我们,尤其是我,深感这种额外工作负担之重。革命成功以后,刘麻哥回国了,我只好独立承当每日社论的重任。我虽然深深关切祖国的前途,但是这种身不由己的经常写作,终于扼杀了我一切写作的兴趣。我一直在无休无止的压力下工作,而且仓促成文,作品的素质日见低落,而且养成散漫而匆促的思想习惯,用字也无暇推敲。有时思想阻滞,如同阻塞了的水管里的水滴,但是笔头的字还是像一群漫无目的的流浪者涌到纸上。我对于这些不速之客实在生气,但是我还是由他们去了,因为他们至少可以填满空白。
最初担任这份工作时,对于写作的确非常有兴趣,字斟句酌,务求至当。这情形很像选择适当的钱币,使它能投进自动售货机的放钱口。如果你匆匆忙忙希望把一大把钱币同时挤进放钱口,机器自然就阻塞了,多余的钱怎么也放不进去,结果就散落一地。一个人不得不在匆忙中写文章,情形就是这样,结果是毫无意义的一大堆文字浪费了篇幅。
1912年毕业后,我终于放弃了这份工作,心里感到很轻松。从此以后我一直怕写文章,很像美国小学生怕用拉丁文作文一样。工作如果成为苦差,并且必须在匆忙中完成。这种工作绝无好成绩。这样养成的坏习惯后来很难矫正。
在我四年大学时期里,约有5万华侨集中在西海岸的各城市,包括萨克拉孟多、旧金山、屋、圣多谢、洛杉矶等,另外还有零星的小群华侨和个人散布在较小的城镇和乡村。华侨集中的区域就叫唐人街或中国城,也称华埠。旧金山的华埠是美洲各城中最大的一个,共有华侨2万余人。主要的街道原来叫杜邦街,后来改称葛兰德路,究竟为什么改,我不知道。葛兰德路很繁华。东方古董铺,普通称为“杂碎馆”的中国饭馆,算命测字的摊子,假借俱乐部名义的赌场,供奉中国神佛的庙宇等等,吸引了无数的游客和寻欢作乐的人。有一个年轻美丽的美国人告诉我,她曾在一家东方古董铺中看到一件非常稀奇的东西——一尊坐在一朵莲花座上的大佛;她还在一家中国饭馆吃过鸟巢(燕窝)、鱼翅和杂碎。她对这一切感到新奇万分,说得手舞足蹈。她的妹妹们都睁着眼睛,张着嘴巴听她。“真的啊!”她的老祖母从眼镜上面望着她,两只手则仍旧不停地织着毛线。
“你用筷子怎么喝汤呢?”一位小妹妹满腹狐疑地问。
“正像你用麦管吸汽水一样吸汤呀!小妹妹。”我代为回答,引得大家大笑。
也有许多华侨开洗衣店。他们一天到晚忙着浆洗衣服,常常忙到深夜。许多美国家庭喜欢把衣服送到中国洗衣店洗,因为手洗不像机器那样容易损坏衣服。这些来自“天朝”的子孙,节衣缩食省下有限的一点钱,把省下的钱装在袋里藏在床下。但是他们却慷慨地捐钱给孙中山先生的革命运动,或者把钱寄回广东,扶养他们的家人或亲戚,同时使他们的故乡变为富足。
广东是中国最富的省份,一方面是广东人在香港以及其他地方经商发财的关系,另一方面也是因为各地华侨把积蓄汇回广东的缘故。华侨遍布于马来亚、印度尼西亚、菲律宾及南美、北美各地。各地的华侨多半是从广东或福建来的。
上千万的华侨生活在外国,他们在外国辛勤工作从不剥削别人,相反地,他们的劳力却常常受到剥削。他们除父母所赐的血肉之躯外,别无资本。他们像一群蜜蜂,辛勤工作,节衣缩食,忍气吞声,把花蜜从遥远的花朵送到在中国的蜂房。他们得不到任何政治力量的支持,他们也没有携带枪炮到外国来。他们帮着居留地的人民筑路、开矿、种植树木,以一天辛劳的工作换回几个美金或先令。不错,有些人,尤其是在新加坡和印度尼西亚,的确发了财,住着皇宫样的大厦和别墅,生活得像印度的土大王,另一些人也跻入中产阶级,买田置产,但是富有的和小康的究竟还是少数。大多数的华侨必须辛勤工作,而且只有辛勤工作才能糊口或稍有积蓄。
在美国的华侨,没有很富的,也没有很穷的。多数都是老实可靠,辛勤工作的人。几乎所有的人都寄一点钱回广东。他们的生活方式主要是中国式的。你如果乘一只船沿萨克拉孟多江航行,你可以看到两岸散布着一些华侨城镇和村落,店铺门前挂着大字书写的中文招牌如“长途粮食”“道地药材”等类。你可能以为自己是在沿着长江或运河航行呢。
有一次,我曾经在萨克拉孟多江沿岸的一处中国城上岸,拜访一位芦笋园的主人。这位主人叫丁山,是孙中山先生的朋友,他拿鲜嫩的芦笋招待我,非常肥美多汁,后来一吃到芦笋,我总要想起他。他还有一间制造芦笋的罐头厂,所制的罐头借用美国商标出售。因此我常常想,美国的某些芦笋罐头,可能就是华侨种植和装罐的。他赚钱的办法的确好,而且很巧妙。他为工人开设了许多娱乐场所,他说,工人们辛苦了一天,必须有散散心的地方;如果他不开办娱乐场所,工人们就会找到他的邻居所开的娱乐场所去。他的用意是“肥水不流外人田”。结果到他娱乐场所来玩的人,都贡献了一点“肥水”,他的财产也就愈来愈多了。
在美国以及世界各地的华侨,真不愧为炎黄裔胄。男子留着辫子,女人甚至还缠足。在旧金山的华侨街头,可以发现卖卦算命的摊子。有一位算命先生告诉一位来算命的白人说:“好运道,快快地,大发财。”旁边一位黑人也想算算命,算命先生把同样的话重复一遍,黑人大为得意。如果这位算命先生说到此地为止,自然太平无事,但是他偏偏要画蛇添足,对黑人说:“快快地,不再黑,像他——”同时用手指着那位白人。黑人气得一脚踢翻算命摊子,阿谀过分成为侮辱,此即一例。
华侨还有许多杂货店,出售咸鱼、鳗鲞、蛇肉、酱油、鱼翅、燕窝、干鲍以及其他从广州或香港运到美国的货色。有一次,我到一家杂货铺想买一些东西。但是我的广东话太蹩脚,没法使店员明白我要买的东西。只好拿一张纸把它写下来,旁边站着一位老太婆只晓得中国有许多不同的方言,却不晓得中国只有一种共同的文字,看了我写的文字大为惊奇,她问店里的人:这位唐人既然不能讲唐话(她指广东话),为什么他能写唐字呢?许多好奇的人围住我看,有一位稍稍懂点普通话的人问道:“你到广州省城去过没有?”我回答说:“没有。”“那末你过去在那里买东西呢?”“上海。”我笑着夹起一瓶酱油和一包货物走了。
唐人街的学校仍旧保持旧式的课程。学生们要高声朗诵古书,和我小时候的情形一模一样。离唐人街不远的美国学校对它们毫无影响。
这是辛亥革命以前的情形。革命以后,唐人街开始起了变化,因为中国本身也在变化,而且是急遽的变化,短短几年之内,算命卖卦的不见了。辫子的数目也迅速减少,终至完全绝迹。青年女子停止缠足,学校制度改革了,采用了新式的课程;送到附近美国学校上学的孩子逐渐增加。唐人街虽然想抗拒美国邻居的影响,但是祖国有了改革,而且在生活方式上有了改变以后,这些忠贞的炎黄裔胄也终于亦步亦趋了。
第十一章 纽约生活
时间一年一年地过去,我的知识学问随之增长,同时自信心也加强了。民国元年,即1912年,我以教育为主科,历史与哲学为两附科,毕业于加大教育学系,并承学校赠给名誉奖,旋赴纽约入哥伦比亚大学研究院续学。
我在哥大学到如何以科学方法应用于社会现象,而且体会到科学研究的精神。我在哥大遇到许多诲人不倦的教授,我从他们得到许多启示,他们的教导更使我终生铭感。我想在这里特别提一笔其中一位后来与北京大学发生密切关系的教授。他就是约翰·杜威博士(Dr. John Dewey, 1859—1952)。他是胡适博士和我在哥伦比亚大学的业师,后来又曾在北京大学担任过两年的客座教授。他的著作、演讲以及在华期间与我国思想界的交往,曾经对我国的教育理论与实践发生重大的影响。他的实验哲学与中国人讲求实际的心理不谋而合。但是他警告我们说:“一件事若过于注重实用,就反为不切实用。”
我不预备详谈在哥大的那几年生活,总之,在那几年里获益很大。我对美国生活和美国语言已感习惯,而且可以随时随地从所接触的事物汲取知识而无事倍功半之苦。
纽约给我印象较深的事物是它的摩天大楼,川流不息的地道车和高架电车,高楼屋顶上的炫目的霓虹灯广告;剧场、影院、夜总会、旅馆、饭店;出售高贵商品的第五街,生活浪漫不拘的格林威治村,东区的贫民窟等等。
在社会生活方面,新英格兰人、爱尔兰人、波兰人、意大利人、希腊人、犹太人等各族杂处,和睦如邻,此外还有几千名华侨聚居在唐人街附近。当时在这个大都会里的中国菜馆就有五百家之多。纽约市密集的人口中龙蛇混杂,包括政客、流氓、学者、艺术家、工业家、金融巨子、百万富翁、贫民窟的贫民以及各色人等,但是基本上这些人都是美国的产物。有人说:“你一走进纽约,就等于离开了美国。”事实上大谬不然。只有美国这样的国家才能产生这样高度工业化的大都市,也只有美国才能出现这种兼容并蓄的大熔炉。种族摩擦的事可说绝无仅有。一个人只要不太逾越法律的范围,就可以在纽约为所欲为。只要他不太违背习俗,谁也不会干涉他的私人行动。只要能够找到听众,谁都可以评论古今,臧否时政。
法律范围之内的自由,理智领域之内的思想自由和言论自由在纽约发挥得淋漓尽致,大规模的工商业,国际性的银行业务,发明、机械和资源的极度利用,处处显示美国主义的精神和实例。在纽约,我们可以发现整个美国主义的缩影。我们很可能为这个缩影的炫目的外表所迷惑而忽视美国主义的正常状态,这种正常状态在美国其余各地都显而易见。
暑假里我常常到纽约州东北部的阿地隆台克山区去避暑。有一年暑假,我和几位中国朋友到彩虹湖去,在湖中丛山中的一个小岛上露营。白天时我们就到附近的小湖去划船垂钓。钓鱼的成绩很不错,常常满载而归,而且包括10斤以上的梭鱼。我们露营的小岛上,到处是又肥又大的青蛙,我幼时在我们乡下就曾学会捉蛙,想不到到了美国之后居然有机会大显身手。一根钓竿,一根细绳,一枚用大小适当的针屈曲而成的钓钩,再加一块红布就是钓蛙的全副道具了。这些临时装备成绩惊人,我们常常在一小时之内就捉到二十多只青蛙,足够我们大嚼两餐。彩虹湖附近的居民从未吃过田鸡,他们很佩服我们的捉蛙技术,但是他们的心里一定在想:“这些野蛮的中国人真古怪!”晚上我们常常参加附近居民的仓中舞会,随着主人弹奏的提琴曲子婆娑起舞。我还依稀记得他们所唱的一支歌,大意是:
所有的户枢都长了锈,
门窗也都歪斜倾倒,
屋项遮不住日晒雨漏,
我的唯一的朋友,
是灌木丛后面的,
一只黄色的小狗。
这支歌反映山区孤村生活的孤独和寂寞,但是对城市居民而言,它却刻画了一种宁静迷人的生活。
我们有时也深入到枝叶蔽天的原始森林里。山径两旁的杜松发散着芬芳的气息。我们采撷了这些芳香的常绿枝叶来装枕头,把大自然带回锦衾之中,阵阵发散的芳香更使我们的梦乡充满了温馨。
有时我们也会在浓密的树林中迷途。那时我们就只好循着火车汽笛的声音,找到铁路轨道以后才能回来。经过几次教训以后,我们进森林时就带指南针了。
在乡下住了一段时间之后,重新回到城市,的确另有一番愉悦之感。从乡村回到城市,城市会显得特别清新可喜;从城市到了乡村,乡村却又显得特别迷人。原因就是环境的改变和鲜明的对照。外国人到中国时,常常迷恋于悠闲的中国生活和它的湖光山色;而中国人到了异国时却又常常留恋外国的都市生活。因此我们常常发现许多欧美人士对中国的东西比中国人自己更喜爱。在另一方面,也有许多中国人对欧美的东西比西洋人自己更喜爱。这就是环境改换和先后对照的关系,改换和对照可以破除单调而使心神清新。但是事物的本身价值并不因心理状态的改变而有所不同。
我在纽约求学的一段时期里,中日关系突起变化,以致两国以后势成水火。日本经过约五十年的维新之后,于1894年一击而败中国,声威渐震。中国人以德报怨,并未因战败而怀恨在心。这次战衅反而意外地引起中国人对日本的钦仰和感激——钦仰日本在短短50年内所完成的重大革新,感激日本唤醒中国对自己前途的乐观。甲午之战可说燃起了中国人心中的希望。战后一段时期中国曾力求追随日本而发奋图强。
每年到日本留学的学生数以千计。中国在军事、警务、教育各方面都采取了新制度,而由留日返国的学生主其事。中国开始从日本发现西方文明的重要。日俄战争更使中国的革新运动获得新动力——日本已成为中国人心中的偶像了。
中国通过她的东邻逐渐吸收了西方文明,但是中国不久发现,日本值得效法的东西还是从欧美学习而来的。更巧的是美国退还了八国联军之后的庚子赔款,中国利用庚款选派了更多的留美学生。在过去,中国学生也有以官费或自费到欧美留学的,但是人数很少,现在从西洋回国的留学生人数逐渐增加,而且开始掌握政府、工商业以及教育界的若干重要位置。传教士,尤其是美国的传教士,通过教会学校帮助中国教育了年轻的一代。
因此,中国与日本的文化关系开始逐渐疏远,中国人心目中的日本偶像也渐行萎缩,但是日本人却并未意识到这种转变。
日本利用第一次世界大战的机会,在民国四年即1915年突然向袁世凯政府提出著名的“二十一条”要求,如果中国接受这些要求,势将成为日本的保护国。日本之所以突然提出“二十一条”,是因为西方列强在战事进行中自顾不暇,同时帝俄军事力量急剧衰退,以致远东均势破坏。中国既受东邻日本的逼迫,乃不得不求助于西方国家,中日两国从此分道扬镳,此后数十年间的国际政治也因而改观。如果日本具有远大的眼光,能在中国的苦难时期协助中国,那么中日两国也许一直和睦相处,而第二次世界大战的情形也就完全不同了。
驻华盛顿的中国大使馆经政府授意把“二十一条”要求的内容泄漏了,那时我正在纽约读书。这消息使西方各国首都大为震惊。抵制日货运动像野火一样在中国各地迅速蔓延以示抗议,但是日本军舰已经结集在中国的重要口岸,同时日本在南满和山东的军队也已经动员。民国四年即1915年5月7日也就是日本提出“二十一条”要求之后四个月,日本向袁世凯提出最后通牒,袁世凯终于在两天之后接受“二十一条”要求。
后来情势演变,这些要求终于化为乌有,但是中国对日本的钦慕和感激却由此转变为恐惧和猜疑。从此以后,不论日本说什么,中国总是满腹怀疑,不敢置信;不论日本做什么,中国总是怀着恐惧的心情加以警戒。日本越表示亲善,中国越觉得她居心叵测。
我们的东邻质问我们:“你们为什么不像我们爱你们一样地爱我们?”我们回答说:“你们正在用刺刀谈恋爱,我们又怎么能爱你们?”
九·一八事变前几年,一位日本将官有一天问我:“中国为什么要挑拨西方列强与日本作对?”
“为保持均势,以免中国被你们并吞。”我很坦白地回答。
“日本并吞中国!我们怎么会呢?这简直是笑话。”
“一点也不笑话,将军。上次大战时列强自顾不暇,日本不是曾经乘机向中国提出“二十一条”要求吗?如果这些要求条条实现,日本不是就可以鲸吞中国吗?”
“哦,哦——? ”这位将军像是吃惊不小的样子。
“一点不错。”我直截了当地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