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岂有底稿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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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矩佞于隋而忠于唐?

《资治通鉴》记载了唐高祖反腐的一件事:


上患吏多受赇,密使左右试赂之。有司门令史受绢一匹,上欲杀之,民部尚书裴矩谏曰:“为吏受赂,罪诚当死;但陛下使人遗之而受,乃陷人于法也,恐非所谓‘道之以德,齐之以礼。'语出《论语·为政》。子曰:“道之以政,齐之以刑,民免而无耻;道之以德,齐之以礼,有耻且格。””上悦,召文武五品已上告之曰:“裴矩能当官力争,不为面从,倘每事皆然,何忧不治!”

臣光曰:古人有言:君明臣直。裴矩佞于隋而忠于唐,非其性之有变也;君恶闻其过,则忠化为佞,君乐闻直言,则佞化为忠。是知君者表也,臣者景也,表动则景随矣。北宋·司马光《资治通鉴》,卷一百九十二,唐纪八,高祖神尧大圣光孝皇帝下之下。


这件事发生在唐高祖武德九年(公元626年)。当时李渊感觉很多官员有受贿之嫌,就秘密派人去试着贿赂一下,以测试他们是否廉洁。有一位看门的官员接受了一匹绢的贿赂,李渊要杀他,民部尚书裴矩进谏说:官员受贿,理当处死;但是陛下您派人故意行贿,是诱导人犯罪,这是钓鱼执法,不符合圣人孔子说的“道之以德,齐之以礼”。李渊很高兴,召五品以上的文武官员开会,告诉他们:裴矩能据理力争,不搞当面顺从那一套;如果每件事都能如此处理,何忧我大唐不治呢?司马光感慨道:古人说得好,君主贤明则大臣正直。裴矩在隋朝时是奸臣,在唐朝却是忠臣一枚,不是他性情有所变化啊!是因为如果君主不喜欢听批评意见,那么忠臣只能变为奸臣;如果君主喜欢听直言相谏,那么奸臣就会变为忠臣。君主是标杆,大臣是他的影子,标杆动则影子随之动。

既然说裴矩在隋朝是奸臣,那么裴矩在隋朝到底干了哪些“坏事”呢?

经略西域

炀帝即位,营建东都,矩职修府省,九旬而就。时西域诸蕃,多至张掖,与中国交市。帝令矩掌其事。矩知帝方勤远略,诸商胡至者,矩诱令言其国俗山川险易,撰西域图记三卷,入朝奏之。其序曰:

臣闻禹定九州,导河不逾积石,秦兼六国,设防止及临洮。故知西胡杂种,僻居遐裔,礼教之所不及,书典之所罕传。自汉氏兴基,开拓河右,始称名号者,有三十六国,其后分立,乃五十五王。仍置校尉、都护,以存招抚。然叛服不恒,屡经征战。后汉之世,频废此官。虽大宛以来,略知户数,而诸国山川未有名目。至如姓氏风土,服章物产,全无纂录,世所弗闻。复以春秋递谢,年代久远,兼并诛讨,互有兴亡。或地是故邦,改从今号,或人非旧类,因袭昔名。兼复部民交错,封疆移改,戎狄音殊,事难穷验。于阗之北,葱岭以东,考于前史,三十余国。其后更相屠灭,仅有十存。自余沦没,扫地俱尽,空有丘墟,不可记识。

皇上膺天育物,无隔华夷,率土黔黎,莫不慕化。风行所及,日入以来,职贡皆通,无远不至。臣既因抚纳,监知关市,寻讨书传,访采胡人,或有所疑,即详众口。依其本国服饰仪形,王及庶人,各显容止,即丹青模写,为西域图记,共成三卷,合四十四国。仍别造地图,穷其要害。从西顷以去,北海之南,纵横所亘,将二万里。谅由富商大贾,周游经涉,故诸国之事罔不遍知。复有幽荒远地,卒访难晓,不可凭虚,是以致阙。而二汉相踵,西域为传,户民数十,即称国王,徒有名号,乃乖其实。今者所编,皆余千户,利尽西海,多产珍异。其山居之属,非有国名,及部落小者,多亦不载。

发自敦煌,至于西海,凡为三道,各有襟带。北道从伊吾,经蒲类海铁勒部,突厥可汗庭,度北流河水,至拂菻国,达于西海。其中道从高昌,焉耆,龟兹,疏勒,度葱岭,又经鏺汗,苏对沙那国,康国,曹国,何国,大、小安国,穆国,至波斯,达于西海。其南道从鄯善,于阗,朱俱波、喝槃陀,度葱岭,又经护密,吐火罗,挹怛,忛延,漕国,至北婆罗门,达于西海。其三道诸国,亦各自有路,南北交通。其东女国、南婆罗门国等,并随其所往,诸处得达。故知伊吾、高昌、鄯善,并西域之门户也。总凑敦煌,是其咽喉之地。

以国家威德,将士骁雄,泛濛汜而扬旌,越昆仑而跃马,易如反掌,何往不至!但突厥、吐浑分领羌胡之国,为其拥遏,故朝贡不通。今并因商人密送诚款,引领翘首,愿为臣妾。圣情含养,泽及普天,服而抚之,务存安辑。故皇华遣使,弗动兵车,诸蕃既从,浑、厥可灭。混一戎夏,其在兹乎!不有所记,无以表威化之远也。

帝大悦,赐物五百段。每日引矩至御坐,亲问西方之事。矩盛言胡中多诸宝物,吐谷浑易可并吞。帝由是甘心,将通西域,四夷经略,咸以委之。唐·魏征《隋书》,卷六十七,列传第三十二。


自汉代张骞出使西域,汉王朝的影响力第一次抵达西域乃至中东。但随着东汉末年分三国,西晋东晋南北朝,五胡乱华,西域与内地开始生疏,若即若离。自隋帝国建立以后,逐渐统一南北,到隋炀帝时,他把目光又一次投向西域,而此时,正需要通晓西域风土人情的人才。裴矩生逢其时,不辞辛劳奔走于西域各地,写成了《西域图记》三卷,将西域四十四国的情形详细地记载于书中。据说,此书现在已经失传,仅存以上序言部分。

在此序言中,裴矩说从敦煌到地中海共有三条道路可走。北路可抵达东罗马帝国(拜占庭),最后到达地中海;中路到伊朗,然后到达地中海;南路经印度北部抵达地中海。其中经过的那些国家的名字,恕猴王才学有限,很难还原其具体位置。大约就是目前中亚及中东的国家吧!

隋炀帝很欣赏裴矩,“赐物五百段”,还每天与他讨论西域的事情。裴矩不负厚望,可谓是当时首屈一指的“西域通”。


大业三年,帝有事于恒岳,咸来助祭。帝将巡河右,复令矩往敦煌。矩遣使说高昌王麹伯雅及伊吾吐屯设等,啖以厚利,导使入朝。及帝西巡,次燕支山,高昌王、伊吾设等,及西蕃胡二十七国,谒于道左。皆令佩金玉,被锦罽,焚香奏乐,歌舞喧噪。复令武威、张掖士女盛饰纵观,骑乘填咽,周亘数十里,以示中国之盛。帝见而大悦。竟破吐谷浑,拓地数千里,并遣兵戍之。每岁委输巨亿万计,诸蕃慑惧,朝贡相续。帝谓矩有绥怀之略,进位银青光禄大夫。唐·魏征《隋书》,卷六十七,列传第三十二。


隋大业三年(公元607年),发生了一件大事。隋炀帝计划巡视西域,先派遣裴矩出使西域打前站,裴矩用重金说服高昌王麹伯雅及伊吾吐屯设等来朝贺。隋炀帝西巡到今甘肃张掖的焉支山下,西域二十七国都来盛装朝贺,焚香奏乐,歌舞喧天;隋炀帝也令武威和张掖的士女们都穿着节日盛装,绵延数十里,夹道欢迎,以显示当时中国的繁荣昌盛。以今日之视角观之,焉支山下的这次盛会何尝不是一次成功的国际会议。隋炀帝显然受此鼓舞,一鼓作气,竟击败了西域的霸主吐谷浑,拓展疆域达数千里,并派兵守卫之。如此万邦来朝、四夷宾服的国际局面,裴矩功不可没。隋炀帝自然龙颜大悦,给他加官晋爵。

话说,上次中国之于西域的这般影响力,还要追溯到汉武帝的元狩二年(公元前121年)。


元狩二年春,以冠军侯去病为骠骑将军,将万骑出陇西,有功。天子曰:“骠骑将军率戎士逾乌盭,讨遫濮,涉狐奴,历五王国,辎重人众慑慴者弗取,冀获单于子。转战六日,过焉支山千有余里,合短兵,杀折兰王,斩卢胡王,诛全甲,执浑邪王子及相国、都尉,首虏八千余级,收休屠祭天金人,益封去病二千户。”西汉·司马迁《史记》,卷一百一十一,卫将军骠骑列传第五十一。


霍去病兵出陇西,歼灭匈奴浑邪王的部队,越过焉支山一千余里,取得了河西之战的胜利,置武威、张掖、敦煌、酒泉四郡,将焉支山和祁连山纳入大汉的势力范围。以至于匈奴人哀叹:“失我焉支山,使我妇女无颜色。失我祁连山,使我六畜不蕃息。”时隔七百年,隋炀帝又做到了。

歌舞升平

其冬,帝至东都,矩以蛮夷朝贡者多,讽帝令都下大戏。征四方奇技异艺,陈于端门街,衣锦绮、珥金翠者,以十数万。又勒百官及民士女列坐棚阁而纵观焉。皆被服鲜丽,终月乃罢。又令三市店肆皆设帷帐,盛列酒食,遣掌蕃率蛮夷与民贸易,所至之处,悉令邀延就坐,醉饱而散。蛮夷嗟叹,谓中国为神仙。帝称其至诚,顾谓宇文述、牛弘曰:“裴矩大识朕意,凡所陈奏,皆朕之成算。未发之顷,矩辄以闻。自非奉国用心,孰能若是!”唐·魏征《隋书》,卷六十七,列传第三十二。


这年冬天,隋炀帝回到了洛阳。裴矩认为蛮夷朝贡者越来越多,应该在洛阳再准备一台晚会招待一下这些使者,文艺节目自然不可少,万人空巷以观之,路边大排档更是好吃好喝好招待,不醉不归,真是一番歌舞升平的太平盛世之景。蛮夷啧啧感叹中国真乃神仙府第。隋炀帝的虚荣心得到了极大的满足,对旁边的大臣说:裴矩最懂我的心啊!这件事在《资治通鉴》里也有记载,连司马光都承认,隋氏之盛,极于此矣。


辛丑,帝谓给事郎蔡征曰:“自古天子有巡狩之礼,而江东诸帝多傅脂粉,坐深宫,不与百姓相见,此何理也?”对曰:“此其所以不能长世。”丙午,至张掖。帝之将西巡也,命裴矩说高昌王麹伯雅及伊吾吐屯设等,啖以厚利,召使入朝。壬子,帝至燕支山,伯雅、吐屯设等及西域二十七国谒于道左,皆令佩金玉,被锦罽,焚香奏乐,歌舞喧噪。帝复令武威、张掖士女盛饰纵观,衣服车马不鲜者,郡县督课之。骑乘嗔咽,周亘数十里,以示中国之盛。吐屯设献西域数千里之地,上大悦。癸丑,置西海、河源、鄯善、且末等郡,谪天下罪人为戍卒以守之。命刘权镇河源郡积石镇,大开屯田,捍御吐谷浑,以通西域之路。

是时天下凡有郡一百九十,县一千二百五十五,户八百九十万有奇。东西九千三百里,南北万四千八百一十五里。隋氏之盛,极于此矣。北宋·司马光《资治通鉴》,卷一百八十一,隋纪五,炀皇帝上之下。


“自古天子有巡狩之礼,而江东诸帝多傅脂粉,坐深宫,不与百姓相见,此何理也?”隋炀帝这句话说得多好。若用现在的话说,那就是要贯彻群众路线;不走群众路线,政权岂能安稳?不过,隋炀帝犯了与秦始皇一样的错误,在外巡视过久,没能防备朝廷里的阴谋诡计。在那个改朝换代的年代里,不封路,不管制,轻车简从,怎么可能?所以,频繁巡游反而加重了地方负担。动机与结果,相去甚远啊!

话说回来,裴矩经略西域显然是件好事,搞外交哪有不花钱的?花多花少是一个度的问题。古代社会大概没有预算一说,只是凭着感觉走,因此掌管户部的官员非常重要,收支平衡,心里要有数。裴矩又没有把钱装进自己的腰包,所以,这件事需要客观看待。西域诸国与大隋交好,少了刀兵之灾,发展了中外贸易,显然利大于弊。

当然,农耕社会历来最忌讳几件事:一件是大兴土木,一件是歌舞升平,一件是穷兵黩武。这些都免不了与奢靡挂钩。裴矩与隋炀帝走得太近,又支持他征伐高丽,难免要受后世知识分子们的批评。

乱点鸳鸯谱

寻从幸江都宫。时四方盗贼蜂起,郡县上奏者不可胜计。……时从驾骁果数有逃散,帝忧之,以问矩。矩答曰:“方今车驾留此,已经二年。骁果之徒,尽无家口,人无匹合,则不能久安。臣请听兵士于此纳室。”帝大喜曰:“公定多智,此奇计也。”因令矩检校为将士等娶妻。矩召江都境内寡妇及未嫁女,皆集宫监,又召将帅及兵等恣其所取。因听自首,先有奸通妇女及尼、女冠等,并即配之。由是骁果等悦,咸相谓曰:“裴公之惠也。”唐·魏征《隋书》,卷六十七,列传第三十二。


隋炀帝巡游扬州时,隋末大乱开始了,隋炀帝身边的将士纷纷开小差逃走了,怎么办?裴矩想了一个办法:给这些将士找老婆。隋炀帝高兴地说:还是你有办法。裴矩张罗着把扬州境内的寡妇和未嫁女子许配给将士,这些将士当然很高兴了,都说这是托了裴矩的福。当然这也是所谓的裴矩的污点之一。


裴矩学涉经史,颇有干局,至于恪勤匪懈,夙夜在公,求诸古人,殆未之有。与闻政事,多历岁年,虽处危乱之中,未亏廉谨之节,美矣。然承望风旨,与时消息,使高昌入朝,伊吾献地,聚粮且末,师出玉门,关右骚然,颇亦矩之由也。唐·魏征《隋书》,卷六十七,列传第三十二。


魏征编的《隋书》对裴矩的评价还是很高的,猴王认为也是中肯和客观的。但为什么司马光编的《资治通鉴》里却是一句酸溜溜的话:裴矩佞于隋而忠于唐?

实际上,裴矩大部分的时间服务于隋朝,一生中干的大事也都在隋朝,而服务于唐朝的时间很短,只是“路过打酱油的”。宇文化及杀了隋炀帝,但依旧善待裴矩。窦建德击败宇文化及,也善待裴矩。窦建德被灭后,大唐又善待裴矩。裴矩并没有做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且大家都把他当人才看待。要说有罪过,就是隋炀帝老表扬他。隋炀帝既然被归于少有的暴君行列,那么被暴君欣赏的大臣就应该是佞臣吧。这是什么逻辑?

说句题外话,裴矩是山西运城闻喜人,算是猴王的老乡;司马光是运城夏县人,也是猴王的老乡。司马光对裴矩的评价有失偏颇,猴王替他辩上两句。

隋炀帝这个人怎么样?

其实现在看来,隋炀帝也不是人们说得那么坏。许多人物需要拉开历史的视界去审视,而不是纠结于他所处时代的舆论。舆论往往都掌握在当时的读书人手上,一旦读书人因为某种理由看不上你,不管这种质疑是否经得起推敲,你都百口莫辩了。宋朝人阮阅在《诗话总龟》北宋·阮阅《诗话总龟》,卷三十一,诗累门。隋炀帝善属文,不欲人出其右。薛道衡由是得罪,后因事诛之,曰:“更能作‘空梁燕落泥’否?”尝为《燕歌行》,文士皆和之,著作郎王胄独不和焉,每衔之。终坐此见害,而诵其警句曰:“‘庭草无人随意绿’,复能作此耶?”里就说隋炀帝是一位嫉妒心很强的人,薛道衡因说了一句“空梁落燕泥”就让他很不舒服,胡乱找了个理由杀了薛道衡,事后还恶狠狠地说:看你还能写出那么好的诗句吗!另外一位叫王胄的大臣也是因为吟咏出“庭草无人随意绿”而惹来杀身之祸。

不过也有人为隋炀帝打抱不平。比如唐朝诗人皮日休,就写了两首《汴河怀古》,将隋炀帝开凿运河的功绩与大禹治水相提并论。


其一

万艘龙舸绿丝间,载到扬州尽不还。

应是天教开汴水,一千余里地无山。


其二

尽道隋亡为此河,至今千里赖通波。

若无水殿龙舟事,共禹论功不较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