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历史是由活着的人和为了活着的人而重建的死者的生活。
——(法)雷蒙·阿隆
从在天涯论坛里开始发帖子灌水到现在也差不多有二十年了,这并不算太悠长的一段时光里,我从二十岁来到四十岁,见证了互联网时代的起起落落,也见证了新浪和搜狐这样当年风光一时无两的天之骄子逐渐被马云马化腾们这些互联网2.0的后起之秀们打得没有招架之力,当然也看着自己慢慢地老去。
原来是博客,后来有了微博,再后来朋友圈。跌跌撞撞地来到移动互联网时代,屏幕越来越大,视力却越来越不好,直到有一天大夫姐姐跟我说,就我这眼神以后基本要告别朋友圈了。时代像轮子一样越转越快,我们也急匆匆往前跑,有一瞬间发现自己好像再也停不下来了。就像你的车变好,你的房子变大,你也无法再如一个少年般于清晨推开窗户,任由清新的风伴随着鸟叫扑在你的脸上。这是不是就是人们所说的现代化的陷阱?
当然也要感谢现代化,感谢互联网,因为这是我第一部作品,没有它们,我不知道我是否也会拥有一本自己的书。二十年前我第一次决定坐在屏幕前码字的时候,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自己有一天能够被归入写手的行列。
时间过得飞快,四十岁的时候好像还没有多久,转眼间两年已经过去了。来不及叹息。所谓青春,似乎从来就没有存在过,每个人,不管多年轻,都会觉得已经年华不再。当多年以后回头看看,那些你不断叹息的年月拼凑起来就是你的青春。抛开那些伤春悲秋的情绪,当下就是你此生最年轻的时候,以后的你,无非是一天天变得更加苍老而已。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已经不再热衷于饭局,不再热衷于追求生命,不再热衷于热热闹闹的场合,不再需要那么多朋友。
以前在看《论语》的时候,老夫子说四十不惑,我想当然地认为人到了四十岁就会把很多事情参透,从而余生没有什么疑惑。这两年突然觉得老人家的意思是不是说,其实人生的迷惑依然在,但已经不想知道它的答案了,让上帝的归于上帝,让恺撒的归于恺撒。《论语》中记载的,老夫子在将要终老之时慨然叹息:未知生,焉知死。我觉得可能他老人家穷其一生也还是有很多事情没有想明白,有很多抱负无从实现。能参透这一点,我觉得比我苦苦求索生活的意义更让我欣慰。
这一年,我其实想明白了很多东西。
高晓松说过,历史的功底是童子功。已经记不起来什么时候开始对历史感兴趣了,只记得高中时代语数外成绩一直乏善可陈,只有历史、地理似乎总是能让我找回一点点自信。只是不知道为什么最后我成为理工男。冥冥中我最终还是捧起了厚厚的史书,硬着头皮啃着艰涩难懂的古文。我对西晋的题材非常感兴趣,因而把能想起来和能找到的书都看了。从西晋到隋唐三百年似乎在人们心中是一段含混不清的时期,似乎从三国以后就开始做一场春秋大梦,梦醒了就已经是隋唐盛世了。这个民族多少弥足珍贵的东西就是这样被自己忘了或者毁了。我越来越觉得这是一个被人们刻意遗忘或者篡改的时期。原来在看《三国演义》的时候,有一种错觉,诸葛亮星落五丈原后历史就停了,似乎一切都结束了。其实,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诸葛丞相身后伟大的将相依然像繁星般闪耀,历史也没有一刻因卧龙先生而有所改观。你觉得三国是乱世,但后面的三百年更乱。
现在我想说说所谓史观。史观这个东西不知道是不是属于三观之一,我的史观是由我在成年后读的一本本的史书的基础上建立起来的。很多年以后,我才觉得在历史课本里读来的、建立起来的对于历史和历史人物的印象基本上都是不全面的。我原来建立起来的那种不知道能不能被叫作历史观的东西轰然倒塌。到很后来,我才意识到大多数来源于历史课和小说电影的历史观是多么可笑。诚然,历史就是任人打扮的小姑娘,你看到的东西是别人想让你看到的,但如果你将各个方面或者各个不同人眼中的信息融汇起来,加上自己的判断,你就会得到越来越接近真相的东西。我真的觉得国人的史观有必要重塑,抛弃那些想当然的善恶观。真的有那么多非黑即白的所谓好人和坏人吗?真的每个人都是他们身上的标签所显示的那种大忠或者大奸吗?刘备就代表时代的潮流,就是正义的化身,曹操就是十恶不赦的乱臣贼子吗?周公恐惧流言日,王莽谦恭未篡时。向使当初身便死,一生真伪复谁知?故纸堆里的故事,告诉我,千百年前的那些人和21世纪的人一样,都有着复杂的人性。每个人都是怀着善意去生活,都想和我们一样出人头地,有更美好的生活;只是在时代潮流的裹挟之下,无可奈何之下,有的成为忠良,有的成为佞臣:千百年之下人性并无二致。将历史人物分为正面人物和反面人物是没有意义的。正面人物是时代造就的,所谓时势造英雄;反面人物又何尝不是?他们都是在历史的车轮裹挟之下别无选择地成为所谓好人或者坏人。不带偏见地去看人物和他的选择,理解他们的选择对于历史进程的影响,对于后人来说可能更重要。如果说有所谓的史观,这可能就是我抛开非黑即白的史观之后我的史观。
司马懿此人,是三国时代的终结者和两晋时代的开创者,同时,也是三国时代的集大成者。可以说此人承接了曹魏帝国的衣钵,成长于三国这个大时代,最终将三国这个大时代亲手埋葬。但是,他也埋下了华夏民族痛不欲生的百年动荡的种子。由他的继承者所开创的两晋,以及后来的五胡十六国和南北朝堪称这个国家最为黑暗和无序的时代。而在南北朝的一片废墟之中,站起了盛唐这个辉煌盛世。
由于家族的背景,司马懿很早就进入曹魏的官员体系。其在三国时代领兵打仗的韬略应该能排在前三;如果抛开《三国演义》中虚构的成分,作为帅才应该在诸葛亮之上。而且他进退感非常强,知道该进取的时候进取,该消停的时候消停。对手一个微不足道的失误就能被他抓住,一举翻盘。三国时期豪杰辈出,有能力的人不少,但大部分是勇武有余、谋略不足,或者是不知道隐忍,错失好局,令人扼腕。虽然三国时代不是他亲手终结的,但他奠定的基础使得司马师、司马昭只要有中人之才,再加上魏国的实力,不出意外就能够灭吴蜀,完成四海混一。
这部作品基本上就是把很多书里关于这个人的故事串起来。当然一同被串起来的还有东汉末年一直到西晋初年的这个大时代,以及这个时代里作为陪衬的林林总总的骗子、英雄、豪杰和懦夫。我试图不从道德的高度去看待司马懿,或者诸葛亮,而是从大时代下历史人物的选择来看待其导致的截然不同的后果。司马懿此人,不是生而阴险和腹黑;这个人和我们一样也曾经年少轻狂,曾经胸怀理想。但官场险恶,让他不得不隐忍。年少时,当恶少因其轻狂要杀之而后快的时候,他明白轻狂会给自己带来杀身之祸,不得不隐藏锋芒;曹叡把他逼到墙角的时候,他不得不残忍。他不残忍,家族就要灭亡。阴险你就可以活下去,光明磊落你就要被夷三族。如果是你,你会怎么选择?
曹操那个“三马食一槽”的梦不知道是不是一种预感,但有的时候可能是求生的本能让司马懿成为曹魏的掘墓人。史料越是丰富,司马懿这个大家印象中的乱臣贼子就越复杂,有着我们很多人的影子,有血有肉,呼之欲出。
是为,自己给自己写的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