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外公忽然把房子卖给了酒馆掌柜,在缆索街上另外买了一幢。这条街没有铺装,长满了草,安静而整洁,它穿过一些涂抹得五彩斑斓的小房子直接通向田野。
新房子比先前那个更好看、更可爱;它的正面涂着温暖而恬静的深红色;三个窗户的天蓝色窗框和阁楼上孤零零的百叶窗闪着鲜亮的光芒;左面的房顶被榆树和椴树的茂密绿荫覆盖,很漂亮。院子里、花园里有许多舒适的角落,似乎是专门为捉迷藏准备的。花园特别不错,不大,但是浓阴处处,舒适随意;花园的一角有一个玩具似的小澡堂;另一角有一个相当大相当深的坑,坑里长着高高的杂草,其中伸出一些烧焦的木头,这是以前澡堂烧毁后留下的;花园左面是奥夫相尼科夫上校的马厩围墙,右面是别特连格家的房子;花园深处接着卖牛奶的彼得罗芙娜的庄园。彼得罗芙娜是个又胖又红,叽叽喳喳,铃铛似的女人。她的小房子嵌入土地中,黑暗而破旧,均匀地盖着一层青苔,两扇窗户好心地望着深沟纵横、远处有厚重青云般森林的田野。田野里整天都有士兵在走动、跑步,刺刀在秋日的斜晖中闪着寒光。
整幢房子住满了我没见过的人:前院住着一个鞑靼军人,他有个身材浑圆且小巧的妻子;她从早到晚都在叫喊、嘻嘻哈哈,弹着一把装饰得富丽堂皇的吉他,常常放开喉咙唱那首激情四溢的歌曲:
单相思不会有快乐,
必须要找到另一个!
你要想法找到她啊,
就会有奖赏等待你!
只要你坚持走正道,
哇,甜蜜的奖赏啊!
那个军人长得像个圆球,他坐在窗前,吹鼓着青色的脸,快乐地瞪着有点红褐色的眼睛,不停地抽着烟斗,奇怪地咳嗽着,像狗叫:
“呜,呜——汪、汪、汪……”
在地窖和马厩上面有个温暖的房子,里面住着两个拉货的马车夫:
头发斑白的小个子彼得叔叔和他的哑巴侄儿斯捷潘,一个脸盘好似红铜托盘、身体壮实、皮肤光滑的小伙子;还有一个闷闷不乐、细高个子的鞑靼勤务兵瓦列伊。这都是些新人,他们身上有许多我不熟悉的东西。
但是,把我抓得特别牢、吸引到身边的是那个外号“好事情”的食客。他在房子的后院租了个挨着厨房的房间,这个房间长长的,有两个窗户,一个朝着花园,一个朝着院子。
此人瘦削、驼背,白皙的脸上有两片大胡子,眼镜下是一双善良的眼睛。他沉默寡言,不引人注意,一旦有人请他吃饭、喝茶,他一定回答:
“好事情!”
外婆当面和背地里都这样叫他。
“廖恩卡,叫‘好事情’来喝茶!‘好事情’,你怎么吃得这么少啊?”
他的整个房间塞满了各式箱子和我不明白的通用字体[77]的厚厚的书籍,四处都是装着各色液体的瓶子、铜铁块、铅条。从早到晚,他穿着棕红色的皮夹克和灰色的格子裤,浑身涂满了什么颜料,散发着怪味,头发蓬乱,笨拙地熔化铅,焊着什么铜制小东西,在小天平上称着什么,像牛似的叫着,烧到手指头,连忙向它吹气,跌跌撞撞走到墙上的图纸前,擦了擦眼镜,闻着图纸,他那白得奇怪的又细又直的鼻子几乎触到了图纸。有时,他会忽然站在屋子中央,或者在窗前站上很久,闭上眼,仰起脸,默不作声,呆若木鸡。
我爬到板棚顶上,从敞开的窗户隔着院子观察他,看到了桌上那盏酒精灯的蓝色火焰、漆黑的身影;看见他在一个破本子上写着什么,他的眼镜像冰片,闪着青色的冷光。这个人令人着迷的工作弄得我在棚顶上一待好几个小时——好奇心灼烧着我。
有时,他背着手站在窗前,就像站在框子里,直直地看着棚顶,但似乎没有看到我,这很令我生气。忽然,他跳到桌前,腰弯成两截,在桌子上搜寻着什么。
我在想,要是他有钱,穿得体面,我会怕他,可他穷啊:皮夹克的领子伸出皱巴巴脏兮兮的衬衣领子,裤子满是污渍和补丁,光脚穿着双破鞋。穷人不可怕,不危险,外婆对他们的怜悯和外公对他们的轻蔑不知不觉让我相信了这些。
这幢房子里谁也不喜欢“好事情”,所有人说起他都带嘲讽的口气,那个快乐的军人妻子叫他“白粉鼻”,彼得叔叔叫他“药剂师”和“魔法师”,外公叫他“巫师”和“共济会会员”。
“他在干吗?”我问外婆。
她厉声回答:
“这不关你的事,你该闭嘴……”
有次,我鼓起勇气走到他的窗前,勉强压着激动的心情,问:
“你在干吗?”
他浑身一抖,从眼镜上方打量我很久,向我伸出满是溃疡和烧伤疤痕的手:
“爬进来吧……”
他不叫我从门口进去而是叫我爬窗户,这更提升了他在我眼里的形象。他坐到箱子上,把我抱到跟前,又一会儿推开一会儿拉近,最后小声问道:
“你,从哪里来的?”
这太奇怪了:我一天四次在厨房里就挨着他坐在桌子旁边啊!我回答:
“我是房东的外孙……”
“哦,这样啊。”他说道,端详着自己的手指,不说话了。
这时我想有必要向他解释一下:
“我不是卡西林,是彼什科夫……”
“彼什科夫?”他怀疑地重复道,“好事情。”
他把我推到一边,起身,走到桌子跟前,对我说:
“喂,乖乖坐着……”
我坐了很久很久,看他用锉子锉夹在老虎钳上的铜块;金色的铜碎末落到老虎钳下面的瓦楞纸上。他收集了一把铜碎末,撒到粗厚的杯子里,从罐子里往里添点食盐似的白灰,从黑瓶子里倒点什么,杯子里就开始沸腾了,冒起烟来,一股刺激的味道直扑我的鼻孔。我咳嗽起来,摇起头来,可这位魔法师却得意扬扬地问道:
“刺鼻吧?”
“是啊!”
“这就对了!兄弟,这就太好了!”
“有什么可得意的!”我心想,于是严厉地说道:
“既然刺鼻,那就是,不好……”
“什么?”他惊叫起来,眨着眼睛,“这个,兄弟,可不总是这样!你玩羊趾骨吧?”
“你是说羊拐子?”
“对,羊拐子,玩吗?”
“玩。”
“要不要我给你做个灌铅的羊拐子?打起来一定很准!”
“好啊。”
“那好,那你拿个羊拐子来吧。”
他又向我走过来,手里拿着个还在冒烟的杯子,一只眼睛瞟着杯子,到了跟前他说:
“我给你做个灌铅的羊拐子,但你别再来找我了,好不好?”
这可把我气得够呛。
“要是这样,我不会再来了……”
我气鼓鼓地走进花园,外公正在忙着把厩肥围到苹果树根上。已经是秋天了,树叶早就开始掉了。
“把悬钩子剪齐。”外公边说边递给我一把剪刀。
我问他:
“‘好事情’在建造什么?”
“他在破坏房子,”外公生气地说,“地板烧穿了,墙纸弄脏了、撕坏了,我正要告诉他,叫他搬走!”
“就该这样办。”我一边说赞同他的想法,一边开始剪悬钩子的干枯枝条。
但是我回答得匆忙了点。
下雨的夜晚,要是外公不在家,外婆就会在厨房举办很有趣的聚会,邀请所有房客来喝茶:车夫、勤务兵,常来的还有泼辣的彼得罗芙娜,有时甚至还有快乐的女房客。“好事情”总是不动声色地、一动不动地待在墙角炉子旁边。哑巴斯捷潘和鞑靼玩牌,瓦列伊用牌往哑巴宽大鼻子上拍了一下,一边说:
“啊!”
彼得叔叔带来一大块白面包和一大瓦罐“种子”果酱,把面包切成片,抹上厚厚果酱,他低低地弓着身子,用手托着这些美味的马林果酱面包片分给大家。
“赏个光,吃一片吧!”他和气地请求,当大家从他手里拿到面包片后,他就仔细地打量自己黑黢黢的手掌,一看到上面有一滴果酱,就用舌头舔掉。
彼得罗芙娜带来了一瓶樱桃甜酒,快乐的女人带来了坚果和糖果,外婆喜欢的娱乐——一场盛宴开始了。
就在那次“好事情”贿赂我,叫我不要去他那里做客之后不久,外婆就搞了次这种晚会。细密的秋雨滴滴答答下个不停,风呼呼地吹,树木枯枝哧哧地刮着墙壁,厨房里暖和而舒适,大伙儿紧挨着坐在一起,大家都显得特别亲热和安静。外婆很少像这样滔滔不绝地讲童话故事,一个比一个精彩。
外婆坐在炕炉沿上,脚蹬着炕炉小台阶,俯身朝向一群被小白铁灯照亮的人们;每当她来了兴致,她就会爬到炕沿上,宣布:
“我必须从上面说话,从上面说话要好些!”
我就在她脚边,炕炉的小台阶上,差点就在“好事情”头顶上。外婆讲了一个伊万勇士和米龙修道士的故事;那些形象的、有分量的语句有节奏地流淌着。
从前有个恶魔督军戈尔江,
他有黑黑的灵魂和石头般的心肠,
他折磨着人们,真理被他灭绝了,
好比树洞里的枭,简直坏透了,
戈尔将最恨的是那个
老修道士米龙,
那个暗地里捍卫真理的人,
他勇于造福世界。
督军叫来忠实的仆人,
无畏的勇士伊万努什卡:
“伊万,去杀掉那个老头,
那个自高自大的米龙!
砍下他的人头,
提着他的花白胡须,
带来献给我,我要用它喂狗!”
伊万领命出发了。
伊万走着,冥思苦想:
“我可不是自愿去的,迫不得已啊。
要知道,这是上帝赐予我的命运啊。”
一把利剑藏在衣襟下,
伊万来到老修道士面前,鞠躬:
“诚实的老人啊,你身体一向可好?
上帝可对你够敬重?”
这位未卜先知的老人笑了,
用睿智的嘴唇对他说:
“算了吧,伊万努什卡,干吗把真相隐藏!
上帝啊,可什么都知道啊,
善和恶都在他手中握!
我知道你为什么来找我!”
在修道士面前,伊万感到羞愧,
但伊万不敢违抗命令,
他从皮刀鞘里抽出利剑,
用宽大的衣襟擦拭刀刃:
“米龙,我本不想让你看到这剑
就一下杀掉你。
好吧,现在就对上帝祈祷吧,
就算你最后一次对他祷告吧,
为自己,为我,为全人类,
然后我要砍下你的头!……”
米龙老人双膝跪地,
跪在年轻的小橡树下,
橡树对他鞠躬行礼。
老人笑着说道:
“喂,伊万,瞧着吧,你要等很久的!
这是为全人类的伟大祈祷啊!
最好立刻杀了我,
免得你遭受痛苦!”
伊万一下子气得眉头紧皱,
马上愚蠢地夸耀:
“不,既然说了,就做到!
你祈祷吧,我能等你一个世纪!”
修道士祷告到傍晚,
从傍晚祷告到朝霞,
从朝霞一直祷告到深夜,
从夏天又祷告到春天。
米龙一年又一年地祷告,
年轻的橡树已经直达云霄,
橡树籽已经长成茂密的森林,
而神圣的祈祷还在继续!
直到今天,他们还是那样:
老人一直悄悄对上帝哭泣,
请求上帝给人们帮助,
请求至尊的圣母给人们快乐;
勇士伊万就站在他身旁,
他的剑早已化为尘土,
铁盔铠甲已经锈透,
一身好衣装已经烂完,
伊万无论冬夏裸身站,
酷热晒他晒不干,
蚊虫吸他的血吸不干,
狼和熊不敢碰他,
风暴和严寒与他无关,
他自己也无力移动,
手不能抬,话不能说。
瞧啊,这是给他的报应:
他不该听从坏人的差遣,
他不该成为替罪羔羊!
但老人为我们和罪人的祷告,
直到此刻仍在流向上帝,
就像明亮的江河流入大海!
外婆刚开始讲故事的时候,我就发现“好事情”在那里为什么事坐立不安:他那奇怪的手在抽筋,眼镜摘下又戴上,伴着歌词不断舞动,不时点点脑袋,摸摸眼睛,用指头使劲按压它们,不断地快速擦着额头和脸颊,好像汗如雨下的样子。当听众中有人走动、咳嗽、蹭脚,这个食客就厉声呵斥:
“哧!”
一等到外婆讲完,他就忽地站起来,挥舞双手,有点不自然地转圈,开始喃喃地说:
“你们可知道,这太不寻常了,这个该记下来,必须得!这个——太真实了,我们的……”
现在我看清楚了,他哭了,眼含泪水,泪水从眼眶上下涌出,眼睛都浸在泪水里;这非常奇怪也很叫人心生怜悯。他在厨房里跑着,可笑地、笨拙地跳动着,在自己鼻子前挥舞着眼镜,想戴上,可是一直没法把眼镜腿挂到耳朵上。彼得叔叔看着他微笑着,大家都尴尬地沉默着,只有外婆急着说话:
“那你就记下来吧,这可不算什么罪过,我还知道很多这样的故事……”
“不,就要这个!这才是纯正俄国的。”这个食客狂叫着,忽然,他在厨房中呆住了,开始大声说话,右手在空中比画,左手拿着眼镜发抖。他说了很久,很激动,尖声叫着,跺着脚,重复着相同的词语:
“不要当替罪羊啊,是啊,是啊!”
然后,忽然,声音断了,他不说话了,看了大伙儿一眼,就悄悄地内疚地低下头走了。众人笑了笑,尴尬地互相打量,外婆移到炕炉深处的黑影里,在那里沉重地叹息。
彼得罗芙娜一边用手掌擦着厚厚的红嘴唇,一边问:
“他是不是气坏了?”
“不是,”彼得叔叔答道,“他就这样的人……”
外婆从炕炉上爬下来,默默地给茶炊加热,彼得叔叔不紧不慢地说:
“先生们都这个样——任性!”
瓦列伊沉着脸嘀咕:
“单身汉都这个怪脾气!”
大家都笑了起来,彼得叔叔拉长腔调说:
“还老泪纵横,看来,以前都钓得到大鱼,现在连小鱼都……”
很无聊,某种忧郁紧压着心脏。“好事情”让我很吃惊,我可怜他,清楚地记得他那浸满泪水的双眼。
那天他没有在家过夜,第二天午饭后才回来,安静,衣服皱巴巴的,样子很狼狈。
“昨天我闹过头了。”他内疚地对外婆说道,像个小孩子,“您,没生气吧?”
“我生什么气?”
“这不,气我多嘴,气我说话?”
“你谁也没冒犯……”
我感觉外婆怕他,说话不直视他的脸,说话也非同寻常地轻言细语。
他径直走到外婆跟前,直截了当地说:
“您也看到了,我孤独得可怕,身边一个人也没有!忍着、憋着,忽然,内心沸腾了,冲破了……就算对着一棵树、一块石头也得说说什么吧。”
外婆避开他。
“那您就结婚吧……”
“唉!”他叹口气,哭丧着脸,挥了一下手,走了。
外婆皱紧眉头,望着他的背影,嗅了一口鼻烟,然后严厉地训诫我:
“你可得当心,别老围着他转,天晓得他是个什么人……”
但我又被他吸引过去了。
我注意到当他说“孤独得可怕”时脸色变了,变得面如土色;在这句话里有种我能明白的、触动我心的东西,因此我又来找他了。
我从院子里往他房间的窗户窥视,他的房间是空的,像个储藏室,那里堆放着各种随手乱扔的像它们的主人一样多余的古怪的东西。我走到花园,在那个坑里看见了他。他弯着腰,手放到脑袋后,手肘支撑在膝盖上,很不自在地坐在被烧焦的原木末端;原木上撒满了土,末端闪着黑炭的光泽,在枯萎了的蓬蒿、荨麻、牛蒡上方突出来。他坐得不自在,这更能博得别人的同情。
他很长时间没发现我,一对猫头鹰似的瞎眼望着别处,然后,忽然似乎埋怨地问道:
“来找我?”
“不是。”
“那来做什么?”
“不做什么。”
他摘下眼镜,用一块红黑斑点的手帕擦拭,说:
“嘿,爬过来吧!”
我挨着他坐下,他紧紧搂着我的肩膀。
“坐吧,就坐着不说话,好不?就这样最好……你倔吗?”
“倔。”
“好事情!”
我俩沉默了很久。夜晚寂静而温柔,这是“秋老虎”季节的一个忧郁的夜晚,四周姹紫嫣红,但显然在褪色,每小时都在变得苍白;土地也已经耗尽饱满的夏天的气息,只散发着寒冷的湿气味道;空气出奇地透明,在微微发红的天空中,匆忙的寒鸦闪闪掠过,唤起一丝惆怅的思绪。一切都悄无声息。每个声音——鸟儿的沙沙声、落叶的簌簌声——都似乎动静很大,让人吓得直打寒战,但寒战之后,你又在寂静中平静下来了,——寂静拥抱着整个大地,充满了心胸。
这样的时刻会滋生一些特别清纯的、轻盈的想法。这些想法就像蜘蛛网一样轻薄、透明,难以言表。它们像流星,突然爆发,又迅速消失,像一种忧伤焚烧着人的心灵,又安慰着它,恐吓它,而心灵立马沸腾、融化,形成一生的形状,塑造出心灵的面容。
我依靠在食客那温暖的腰间,眼神和他一起穿过苹果树那漆黑的枝丫望着红色的天空,注视着忙碌的红顶雀飞翔,看见金翅雀扯开干枯的牛蒡花的果实,啄食里面酸涩的种子,看见从田野涌来的毛茸茸的有深红色镶边的瓦灰色云朵,云朵下面乌鸦缓缓向坟场的巢穴飞去。一切都是那么好,那么特别,——难得的理解和亲近。
有时,此人深深叹口气,问:
“美吧?兄弟,美啊!潮湿吗?冷吗?”
天渐渐黑了,周围一切都膨胀起来,注满了潮湿的暮色,他说:
“可以了,我们走吧……”
在花园的小门旁,他停下来,轻轻说:
“你有个好外婆。啊,多好的大地啊!”
他闭上眼睛,微笑着,声音不高,但很清晰地念叨:
“瞧啊,这是给他的报应:他不该听从坏人的差遣,他不该成为替罪羔羊!……”
“兄弟,你可要记住这些话!”
他把我往前一推,问:
“你会吗?”
“不会。”
“你要学。学会了,就把外婆说的记下来,这个,兄弟,可是非常有用的……”
我俩成了好朋友。从这天起,我就可以随时到“好事情”那里去,坐在那个装着各种破烂的箱子上,毫不拘束地看着他熔铅、烧铜;把铁片烧红,用带红把手的小锤子在小砧子上捶打,用粗锉、锉刀、金刚砂布和细线一样的锯子干活儿。……他总是把东西拿到铜制天平上称,往粗大的白杯子里倒各种液体,看着它们冒烟,整个屋子弥漫着刺鼻的味道。他皱着眉头,看着厚书,咬着红嘴唇哼哼叫着,或是悄悄地拉着嘶哑的嗓子唱道:“啊,沙龙[78]的玫瑰啊……”
“你在做什么?”
“做件小玩意儿,老弟……”
“什么样的玩意儿?”
“哦,你看,我都不知道怎么跟你说,好让你明白……”
“外公说你,可能在做假钞票什么的……”
“外公?哦……他胡扯!钱嘛,老弟,这纯属扯淡……”
“那你用什么买面包呢?”
“是啊,老弟,买面包得付钱,这倒是……”
“不对吗?买牛肉也得……”
“买牛肉也得……”
他悄悄地、很可亲地笑了,他挠我耳朵痒痒,像挠小狗狗,说道:
“我可说不过你了,老弟,你可把我考到了,咱俩还是最好别说话吧……”
有时他会中断工作,过来挨着我坐。我们久久地望着窗外,看雨水落在房顶上,落在长满杂草的院子里,看那苹果树落叶,树干渐渐露出来。“好事情”很少说话,但他总是说些必要的话。他常常为了引起我对某件事的注意,会轻轻推我,眨着眼示意。
我在院子里没看到什么特别的东西,但由于他的这些手肘的推动和简明扼要的话语,周围的一切就有了特别的意义,都牢牢地印在我的记忆里。
那只在院子里奔跑的猫,在一汪明亮的水洼前站住了,瞅着自己的影子,抬起柔软的爪子,似乎想去打它,“好事情”就会轻轻说道:
“这猫骄傲而多疑……”
金红色的大公鸡麻麻伊飞到花园的篱笆上,站定,拍了下翅膀,有次差点掉下来,这下被惹恼了,伸长脖子,气愤地唠叨起来。
“这位将军好威风,但智商不是太高……”
笨拙的瓦列伊像一匹老马,踏着泥泞沉重的步伐走过去。他那颧骨凸出的脸被吹胀起来。他眯缝起眼睛望着天,天空一束白色的秋日光线落到他的胸脯上,——瓦列伊夹克上的铜扣子闪着光芒,这个鞑靼人停住脚步,用弯曲的手指摸摸铜扣子。
“简直就像得了奖章,正陶醉呢……”
很快,我就对“好事情”产生了依恋,他成了我无论在苦难受罪的日子还是幸福开心日子里都不可缺少的人物。他沉默寡言,不禁止我讲述我头脑里想的一切,而外公总是严厉地呵斥打断我的话:
“别瞎说,鬼推磨似的!”
外婆早已是心事满腹,已不去听别人的话,管别人的事了。
“好事情”总是认真地听我胡扯,常常微笑着对我说:
“这个,老弟,不对,这是你自己胡编出来的……”
他的简短评语总是来得及时,而且很有必要,——他好像看透了我心里脑里想的一切,我还没开说,他就已经看出我的话哪些多余哪些不对,然后用两句温柔的话就打了回去:
“胡扯,老弟!”
我常常试探他这种魔力。有时我编个什么,然后讲得跟真的一样,可他,听不到两句,就摇头否定:
“哎,又胡扯了,老弟……”
“你怎么知道的?”
“哦,老弟,我能看出……”
外婆常常带我去干草广场打水。有一次,我们看到五个小市民在打一个庄稼汉,他们把他推倒在地上,像群狗似的撕咬他。外婆扔下水桶,挥舞着扁担冲向小市民,一边对我喊道:
“跑一边去!”
可我害怕,就跟着她跑,往那些小市民扔石头和鹅卵石。外婆勇敢地用扁担戳那些小市民,拍打他们的肩头、脑袋。又来了些人,小市民们就跑了,外婆给那个被打得遍体鳞伤的人擦洗了一下,他的脸被跺得稀烂,直到现在我眼前都能浮现那个恶心的场面:他用肮脏的手指按住已被扯掉的鼻孔,哀号着、咳嗽着,手指下面的血溅了外婆一脸、一胸。她也在喊叫,全身颤抖。
我一回到家里,就跑去告诉那个食客。他扔下工作,站在我面前,举起一把长锉刀,就像举着一把马刀,从眼镜下面严厉地紧盯着我,然后打断我说话,非常正经地说:
“非常好,就该这样搞定一切!很好!”
我因为刚才看到的事惊魂未定,还没来得及对他的话感到惊奇,还在继续说下去,但他一把抱住我,在屋子里跌跌撞撞地走来走去,说道:
“够啦,别说了!老弟,你已经把该说的都说了,懂吗?打住!”
我不吭声,感到受了委屈,想了想,在令人难忘的惊讶中回过神来,他及时让我闭住了嘴:我确实也没什么可说的了。
“你啊,老弟,不要老念叨这些事,这可不是好的记忆!”他说道。
有时候,他会出人意料地对我讲一些话,这些话伴随了我一生。我对他讲起我的敌人克留什尼科夫,这个头大体胖的男孩是新开街上打架的好手,我怎么也打不赢他,他怎么也打不赢我。“好事情”聚精会神地听完我的悲伤故事,说:
“这个是胡扯,这样的力量不算真正的力量!真正的力量体现在快速移动中;移动得越快就越有力量,懂吗?”
第二个星期天,我试着挥拳快一点,结果轻松击败克留什尼科夫。这让我更加重视食客说的话。
“任何东西都得会拿取,懂吗?要会拿——这非常困难!”
我什么都不懂,但下意识地记住了类似的话,——因为正是在这些质朴的话语中有某种恼人的神秘:其实拿起石头、面包片、茶杯、锤子是不需要任何特殊技巧的!
这屋子里的人越来越不喜欢“好事情”,就连快乐的女房客的那只温柔的猫也不往他膝盖上爬,而要去爬其他人。它也不回应他那亲切的呼唤。我为这个打它,还揪它耳朵,劝它不要怕这人,差点没哭起来。
“我身上有股子酸味,所以那猫儿不走到我跟前来。”他解释道。可我知道,大伙儿,甚至外婆都对此是另一种对食客敌视的、负面的、欺负人的解释。
“你干吗老在他那里转悠?”外婆气冲冲地问我,“你可要当心,他会教你些什么……”
外公这个黄鼠狼渐渐知道我去食客那里,我每去一次,他都要揍我一顿。当然,我不会把我被禁止和他接近这件事告诉“好事情”,但却坦白告诉了他家里人对他的态度。
“外婆怕你,说你是魔法师,外公也说你是上帝的敌人,威胁着人类……”
他的头抽搐了一下,像是在赶走苍蝇,在他那白粉般的脸上泛起略带红晕的微笑,我因此心头一紧,眼里闪着绿光。
“老弟,我早看出来了!”他轻声说道,“这个,老弟,很郁闷,是吧?”
“是啊!”
“郁闷啊,老弟……”
他最后还是被撵走了。
有一天,早茶后我去他那里,看到他坐在地板上,把自己的东西往箱子里放,一边轻声唱着《沙龙的玫瑰》。
“老弟,别了,我要走了……”
“为什么?”
他凝视着我,说:
“你真不知道吗?要腾屋子给你母亲……”
“这谁说的?”
“你外公……”
“他骗你的!”
“好事情”抓住我的手把我拉到跟前。我坐到地板上后,他开始轻声说:
“别生气!老弟,我以为你知道这事情没告诉我。这可不好,我以为……”
不知怎的,我为他感到郁闷和惆怅。
“听我说,”他微笑着,几乎耳语地说道,“你还记得不,我跟你说过,叫你别来找我?”
我点点头。
“你生我气了?”
“嗯……”
“哎,老弟,我可不想惹你生气啊。你瞧,我知道,如果我们两个成为好朋友,你家里人会骂你,是吧?这事发生过吧?你明白我为什么说这话了吧?”
他就像同龄小孩子一样跟我说话。他这些话可把我给高兴坏了,甚至觉得老早以前,当时就明白他的意思了。我这样说道:
“这我早就看出来了。”
“嗯,就是!这样说来,老弟,正是这个意思,亲爱的……”
我心里难受得隐隐作痛。
“为什么他们谁也不喜欢你呢?”
他拥抱我,搂我到跟前,眨眨眼,对我说:
“我是外人,懂吗?就是因为这个。”
“不是那样的……”
我扯着他的衣袖,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也不会说。
“别生气。”他在我耳边又重复耳语了一遍,补充道,“也不要哭……”
可他自己的眼泪却从浑浊的眼镜下面流了出来。
然后,我们像往常一样,长久地默不作声地坐着,只是偶尔交谈几句。
晚上他走了,亲切地和大家道别,紧紧拥抱我。我走到大门外面,看到他在大车上颤动,车轮搅动着冻结的崎岖泥路。他前脚刚走,外婆就开始洗刷、清洁脏屋子,我就故意一个墙角到另一个墙角地走来走去,妨碍她打扫。
“走开!”她一碰到我就开喊。
“你们为什么赶走他?”
“你再说!”
“你们全是傻瓜。”我说道。
她用湿抹布拍打我,一边叫:
“你傻啊,冒失鬼!”
“除了你,其他全是傻瓜。”我改口说,但这也没让她平静下来。
晚饭时,外公说:
“啊,谢天谢地!那什么,我一看见他,就像有把刀子插在心口上,呵,该撵走!”
我狠狠地把勺子弄断,于是又挨了一顿揍。
我和祖国无数“外人”中的第一个的友谊就这样结束了。他们都是很优秀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