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花秋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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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三个家庭

1

在小面馆里吃饱喝足,太阳已向西山倾斜。大家只顾相互玩笑相互作乐,谁也没料到时间竟然过得那样快,连溜走的脚步也无声无息,人还意犹未尽,蓦然回首,又发现已到了曲终人散的落幕时刻。

在学校门口与“大部队”作别,小媱骑车独自一人往家里赶去。今天发生的事情,于她而言,又是一段美好的记忆。除去结尾李国豪的那个玩笑外,其他都被她细细地回忆。回忆着,便忽略了身边呼啸而过的汽车、沙沙摇摆的行道树和伊呀谈话的人群,一下子,就来到了家的门口。

真快。

才进门口便听到妈妈在责骂哥哥邓泽宇。清明之前才吵过的,现在又吵。从最近的几次争吵来看,邓泽宇似乎越来越对她妈妈有意见,以前他是小孩子式的发发牢骚,过后只要双方的一方作个让步,他们就能和好如初。现在可不同了,邓泽宇觉得自己有理便会据理力争,毫不让步。虽然过后也会和解,但这和解后的关系很微妙:表面上不想撕破脸皮,而内心里还在暗暗坚守自己的阵线,也就是说矛盾只是暂时被掩埋着。所以当新矛盾出现的时候,过往的对抗情绪轻易就被挖掘出来导致争吵瞬间升温,一次比一次凶。小媱和邓泽宇一起长大,却没有一起玩大,邓泽宇时常嫌妹妹麻烦而不想理会她。所以这样的争吵,小媱不敢劝邓泽宇,也不敢劝妈妈。她永远在这两个人的争吵中静默地存在,又或者说,透明似的存在:没有发言权,又毫不引人关注。

至于是因什么事情而争吵,小媱没兴趣深入了解,这种争吵也不是一次两次,发生频率如此之多足以让小媱麻木。小媱进门,停好自行车,放好包,他们两人还在吵。妈妈气不打一处来,一脚把跟前的椅子中踢倒,重重那一声巨响把毫无心理防备的小媱吓了一跳。妈妈站起来怒骂:“长大了翅膀硬了,会飞了是吧?有本事自己到外面住!不要在这吃我的穿我的花我的,你那么有本事你走啊永远不要回来!”这是刘玉芬第二次说这样的话了,第一次是在去年,同样的对象同样的场景。泽宇不再说话,愤然跑回自己的房间。刘玉芬仍在厅里喋喋不休:“你那该死的老爸扔下你们不管,你以为我一个人养你们很容易吗?在外面那么累回到家还要看你这败家仔的脸色?”

刘玉芬久久盯着泽宇房间那紧闭的门。

良久,小媱胆战心惊地过去把倒下的椅子扶起来。在发火的妈妈的面前,她始终极力注意自己的动作,生怕稍有不慎也得罪了正在生气的妈妈,从而招来责罚。她小心翼翼地走出门外,屋子的气氛像块巨石压在她心头,她必须到外喘口气。而妈妈最后的那一番话,一直像恶灵游荡在她的脑海里,无法散去。这话似乎也是在警告自己,因为“吃她的穿她的和花她的”人,不只哥哥一个。她不得不重新审视这个问题:如果妈妈某一天生气了,不给她吃不给她穿不给她花,让她流落街头,那她该怎么办?这样的结果相当可怕,可怕得使她慑息屏气,连呼吸都不敢太放纵。

刘玉芬怒气平息,看见小媱进来后一直不作声,怜惜起小媱来,安抚说:“就小媱脾气永远那么好,从来不顶嘴……怎样,今天跟同学玩得高兴吧?厨房里有些饭菜,热一下把它吃了,别饿着。”

就好比获得了“特赦”。刘玉芬每一句吩咐小媱都轻声应着,然后听话地跑往厨房,把那些饭菜煮热吃掉。虽然并不饿。

她回想起今天和同学玩的事情,那么愉悦,但想起恼怒的妈妈,想起在房间里生闷气的哥哥,以及整个屋子笼罩着的压抑到让人窒息的氛围——自己从外面带回来的小小的快乐是多么的不合适——不,应该是强烈的违和。她不得不小心翼翼地将这份快乐隐藏在心底,然后沉着脸,以一副低沉惆怅忧郁心情欠佳的表情,来迎合这个死气沉沉哀愁幽怨的晚上。

2

晚上七点,华卿家,餐桌上。

妈妈李可英今天休息,除了在外上大学的姐姐外,一家人总算凑起来有模有样地共进晚餐了。

李可英一个月只有两天休息,在月初和月中。在李可英休息的日子里,陈兴旺总会多做几道拿手好菜,来犒劳这位奔波劳碌却任劳任怨的妻子。李可英经常安慰丈夫说自己的工作如何如何轻松,酒店的待遇如何如何好,但陈兴旺从来不会相信。

能集齐爸妈一起吃饭,华卿内心说不出的温暖,加上白天和同学出外烧烤这事,这一天全然在快乐中度过。他喜不自胜,和邻居,和爸妈,和小狗,互动的话题特别多。

七点。40W钨丝灯发着淡黄色的光,它像这所房子那样老去,然后又像这所房子那样顽强地展现生命最后的亮度。屋子那台24寸的彩色电视机屏幕一闪一闪地播放着当下最流行的改编自网游的玄幻古装剧,剧中穿着花绡的俊男美女正煞有介事地讨论着如何打败打败魔王营救队友,但对于电视机前那忙于生计的夫妻和常年寄宿学校的华卿来说,这些情节一点都不吸引。

小黑狗在门外躁动不安地把铁链抽得当啷作响,摇头摆尾地乞求主人给点食物。姐姐曾责怪说,小狗之所以养成这样的习惯,罪魁祸首就是华卿,因为他老在吃饭的时候给小狗喂食。

餐桌上摆着几道农家小菜,热气腾腾,油香扑鼻,菜料多是自家种的或养的,廉价却厨艺精湛。

华卿尝一口爸爸做的鱼香茄子,又想起烧烤时惨遭众人蹂躏的那条茄子,忍不住笑道:“今天烧烤我们也做了一道茄子,但无论色相与味道,阿爸做的都想甩它几条街。他们烤得又黄又苦,我尝一口就想吐。”华卿连忙松一口气,做出一副劫后余生而心有余悸的模样。

“那下午肯定没吃饱吧。”李可英说着夹一口菜放进华卿的碗里,想让他多吃些。

“茄子怎么能够拿来烤呢,真能拿来烤的,番薯芋头最好不过了;如果想吃肉,‘叫花子鸡’和‘南瓜煲’,烤出来的味道比在锅里煮要美味千百倍。”陈兴旺诉说着他们小时候的杰作。他时常把“烧烤”和他那个年代玩的把食物埋在热炭里捂熟的做法相混淆,以为儿子这次玩的就是他们小时候经常干的行当——那时生活艰难,物资匮乏,他们“烧烤”的食物多是偶然发现,例如在野外放牛时发现一个芋头,在山上砍柴时掏到一窝野鸡崽,为了吃上它们就地取材找香料、搭炭灶,从而使一场“烧烤”意外地发生。但现在不同,新一辈的年轻人已不再是单纯的为了果腹,他们有着一套属于他们的更丰富的玩法。

华卿听爸爸说着,觉得很有趣,当初怎么不事先向阿爸请教这些传统的做法,然后在那里大显身手呢?

说到“大显身手”,华卿不觉内心一冷,他想起自己长这么大连一道简单的菜都不会做,人家叶娜更是娇生惯养,也会做蕃茄炒蛋呀。很没面子,遂跟父亲说:

“爸,我要学做菜。那么大个人连炒个菜都不会,说出去多令人笑话。”

“可以啊,做个菜有什么难的,放油放盐,把握时间和火候,很简单就能做好。”

“不过做菜的油烟很重,对身体不好啊……”李可英还在担心她的宝贝儿子。

看来他们早就把那件火烧厨房的事情给忘了。或者说真正没放下这件事的人是华卿自己。现在看见父母并没因这件事而嫌弃他,亦总算放下了。

“孩子一点家务都不会做,还不是你老惯着他的?他长大了理应让他学点东西,学的时候小心点就可以了——华卿尽管放胆去学,我明天就教你。”陈兴旺很支持孩子这想法。

“好啊,我会用心学的——今天的烧烤全是同学烤给我吃的,这多没面子。”

“哦,是李明烤给你吃吗?”李可英问道。李明这个名字,假若不是母亲提起,华卿恐怕已抛到九宵云外了——那是华卿念小学时形影不离的好朋友,时常来华卿家找华卿玩,每次过来李可英准会给他吃的喝的,为的是让他玩耍时帮忙照顾华卿——李明比华卿大一岁。然而这已经是年代久远的事情了,初中分开之后他们再没有联系过,华卿之后的朋友也没哪个像李明这样隔三差五上门玩耍。所以在李可英的记忆中,能经常照顾华卿的,只有李明。华卿说有人烤东西给华卿吃,她第一个想到的就是李明。

“没有和他去……李明上完小学就不读书了,他在外面打工。”连华卿也没法想像,曾经亲如兄弟的朋友终究敌不过人事的分离及时间的疏远:一个继续读书,一个却辍学打工;一个不断地结识新同学新朋友,一个却浪迹萍踪常年无音信。各自的周围,每时每刻都上演着没有对方的戏,曾经的剪影也彷如记忆的海洋里一颗石头,随着时间一直下沉,下沉,直至遗失在某条缝隙中没法寻找。

“哦,”李可英恍然大悟,华卿之前有跟她说过的,是她记性不好忘记了。“去玩的都是高中的同学对吧?有时间带他们来家里玩玩呀,家里虽然没什么好饭好菜,但让他们吃饱是绝对没问题的。”

“一定一定,”华卿爽快地回答说,脑子里幻想着他们来家作客时的快乐热闹的场面,继而又想到了小媱,心花怒放。

他很想带小媱来家作客。

“阿爸做的饭菜那么香,我那些同学肯定赞不绝口——今天烤出来的东西那么难吃他们也吃得下,可见他们对吃的要求有多低了!而且,这样的水平他们还要自称小美食家!”华卿说完哈哈大笑,李可英又塞一撮菜进他的碗里,叮嘱说:

“别只顾着说,先吃饭。”

3

今天出外活动,对宛桃来说,又是寂寞无趣的一天。若不是因为小媱,她打死也不会参加这样的活动。临分别时,谭秀华和梁子雄还叮嘱她要多点和大伙一块玩耍。这话说的,好像不跟他们玩耍全是她一个人的错一样。

“话不投机半句多。”宛桃在心里嘀咕,虽然表面上还是应许了。

一个人漫步于无人的校道上。现在是下午4点30分,再过20分钟,在紧张复习中的高三年级就会下课,到时校道上、宿舍内、饭堂里将满是神色匆忙的学长学姐。大部分的周末她都在学校度过——高一高二的学生一到休息便难寻踪影了,她的周围只有那些比她老成持重而肩负光荣使命的学长学姐。她时常看到那些在书堆中还没缓过神的长着暗疮的脸,和那些连吃饭走路都在背诵小手册的沉闷的身影。高三教学楼上的横幅写着:“人生难得几回搏,今是不搏何时搏”。有时她会想,这些要拼搏的东西,他们真的了如指掌并深沉地热爱吗?

归程是小媱载她回来的,小媱把她送到学校门口便转身离去了。另外那几个留校的同学估计还在某条街蹓跶吧,宛桃宁愿回校也不想跟他们待一起。所以如今回到学校的就只有她一个人了。她背着手,迈着大步子,一步一停顿地往宿舍走去,身子随步子而一高一低地起伏着。今日的阳光,如此柔和,如此静谧,配合这寂静的校道、这空旷的大草坪,竟有种把全世界遗忘的感觉。

草坪位于校门左侧,原来稀稀疏疏的暴露了黄泥的地方已覆盖上鲜绿的小草,那块因为照顾不周而长了杂草的角落,此时还开出了几朵不知名的小白花,星星点点,毫不起眼。然而宛桃看见它们的时候,还是忍不住触目伤怀——这被抛弃的却顽强生长着的小野花,不正像自己吗?

回宿舍后她掏出藏在行李袋的爸爸买给她最新款的智能手机,将耳机塞进耳朵里,准备播放音乐时才发现,手机里有4个未接来电,全是她妈妈打过来的,最后一个在下午2点半。她没有马上拔回去——在她看来毕竟不会有什么“大事情”。她照常打开音乐播放器,随机播放了许嵩的《清明雨上》。听着听着,只会让低落的心情越更糟糕,于是切换到其他节奏明快的歌曲。不知过了多久,她才觉得是时候回个电话给妈妈了,于是拔打了那个备注着“胡青莲”的电话号码。

“小桃!”电话刚接通就传来了妈妈亲切的叫唤声。“在忙什么呢?”

“没忙什么。”她有气没气地回答。

“打几个电话都没接呀,妈妈还担心你出什么事了呢……怎么,还在生爸妈的气吗?”

宛桃不应答。

“你爸爸就是急性子,所以才会说出那么重的话。其实他并没恶意,只是担心你而已……”妈妈小心地劝慰。宛桃却不想听这样的话,她不打断她母亲,而是将耳机摘下来,假装在看风景。一会儿后,才重新把耳机戴上,心想:应该说完了吧。

“你说是不是呢?嗯?喂?”妈妈发现那边突然没有了声音。

“哦哦,是的是的,可以理解。”之所以回答得那么干脆,是因为根本不知道里面的人说了些什么。

然而她的回答还是让妈妈高兴,妈妈心头的乌云瞬间消散了许多——她真没想到宛桃这次竟如此“深明大义”,于是乘胜追击,劝宛桃说:“那明天回家不?妈妈做了好多很好吃的……”

“不回了,”还没等妈妈说完宛桃就直接回绝,“才一天,时间太紧,明天早上回去晚上又得赶回来,这样太累了。”在她看来,既然一开始就决定不回去,在后面说再多也浪费时间,她好想挂电话。

“嗯嗯,那……下周小桃记得回来哦,到时妈妈准备好多你喜欢吃的……”

“下周……好吧,知道了知道了。”宛桃再次打断妈妈的话,而连续被打断的妈妈似乎在那头愣住了,电话许久没声响。

宛桃这才意识到自己的“有些过分”,为挽回这冷清的局面她对电话的那头承诺说:“下周我一定回去,一定。”

“好的,”胡青莲强行隐藏失意,仍不忘交待说:“晚上记得穿多件衣服呀现在早晚温差较大容易着凉,记得多喝点水……”

“嗯,会的。”宛桃这次诚恳地答应她。

“那妈妈先挂啦,有事尽管打妈妈的电话,妈妈绝对会接听的——好了,下周见。”

“好的,拜拜。”

和上一次回家相隔了四个星期。那么久了,总得回去一趟。回去就回去吧。宛桃突然明白,当一切都觉得不重要的时候,连愤恨也变得释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