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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五、肝硬化腹水论治
肝硬化腹水,属“鼓胀”范畴。鼓胀历来被称为风、劳、鼓、膈四大顽症之一,以“腹胀大”为主要见症,如《灵枢·水胀》云“鼓胀如何……腹胀身皆大,大与肤胀等也,色苍黄,腹筋起,此其候也”。现今本病仍是临床常见的难治病证,由于病深势笃,证候复杂,虚实兼夹,预后欠佳,所以临床如何在辨证上把握病理机制,治疗上中其肯綮,逆转病势,多年来一直是临床研究的重要内容。笔者根据多年的临床经验,总结了一套辨治肝硬化腹水的经验。
(一)本责肝脾肾,标为气血水
肝硬化腹水首先责之于肝硬化,而导致肝硬化的原因是多方面的,如湿热黄疸、水毒、蛊毒、长期饮酒,饥饱失常、营养不良等。起始表现为肝气不舒,久则气滞而血郁成瘀,即成癥积(肝硬化),这一过程较为漫长,正如《格致余论》所云:“此病之起,或三五年、或十余年,根深矣,势笃矣”。肝硬化腹水临床是以单腹胀大为主症的,大腹乃肝、脾、肾三阴脏器聚集之处,肝脏气滞血郁瘀积日久,一则肝木克伐脾土;二为疏泄不利,不能助土运化,均致脾失健运。脾为三阴之长,乃阴中之至阴,如脾不运化,水邪始得窃踞腹中。故前人多认为鼓胀病根在脾,如沈金鳌在《杂病源流犀烛》中指出“鼓胀病根在脾,由脾阴受伤,胃虽纳谷,脾不运化,或由怒气伤肝,渐蚀其脾,脾虚之极,故阴阳不交,清浊相混,隧道不通,郁而生热,热留为湿,湿热相生,故其腹胀大”。从中看出引起鼓胀的基本点为脾虚不运。但肝硬化腹水隶属于“鼓胀”,而“鼓胀”不等于‘“肝硬化腹水”,所以肝硬化腹水的病根主要在肝,由肝及脾。如果肝脾损伤不复,病必传肾,肾虚亦有阴亏阳虚两途,由于水液虽受制于脾而实统于肾,肾开窍于二阴,肾气足则二阴通,一旦肾气不足,则气化无力,膀胱开合失利,水液不待正常排泄而蕴积成胀。
肝硬化腹水之病本在肝,连带脾与肾;性质以虚为主,其标为气、血、水,其中水为标中之标。病理机制为肝脾肾三脏失调,气血水相互交错,虚实夹杂全病程。其中气病包括气虚、气滞、气陷,血病为血虚和血瘀等。
此外,由此而引起的变证更是凶险莫测。瘀久阻络,络脉不和可致呕血、便血;水积不泄,更致阴水损气耗阳之重候;水毒攻心,湿浊蒙蔽清窍可发为神昏谵语等险证,不可不防。
(二)标本并兼顾,虚实同施治
肝硬化腹水病因多端,机制复杂,笔者探本求源,认为肝脾肾三脏失调为本,以虚为基础,水积为其标,经过长期临床观察,分气虚水泛、阴虚水聚、瘀结化水3型来论治,而每型中必寓虚实同治之法,取效甚良。
1.气虚水泛型
肝硬化腹水病程长,每多肝、脾、肾三脏同病。脾气虚则不能制水,肾气虚则不能化水,致患者脘腹胀大,纳谷难化,体倦腰酸,溲少便溏,舌体淡胖,苔薄白或腻,脉细缓。治宗“塞因塞用”之旨,补益脾肾,以制水泛,兼治肝之本脏,佐以化滞利水。笔者常选参苓白术散合真武汤化裁治之。
验案:
杨某,男,48岁,南通县人,1986年5月11日初诊。肝病起于10年前,肝功能反复异常,每次尚能用中西药控制,一直饮食不香,便溏。近两月来突感腹部胀大,起始自以为发胖,然渐次精神疲乏无力,四肢瘦弱,腰酸,纳呆,双下肢浮肿,大便溏薄,日行2~3次,且以早晨为多。B超示:肝硬化,大量腹水,脾肿大肋下6cm,门静脉增宽;肝功能检查异常,其中白、球蛋白比例倒置,白蛋白低下及HBsAg阳性等,在当地医院医治无效,而来求治。测得腹围106cm,面色㿠白,舌淡胖边有齿印,舌下脉络瘀滞,苔薄白腻,脉沉细。辨为肝病日久,气血暗耗,瘀阻肝络,脾肾虚损,水泛无制亡,治从肝脾肾三脏同治,益气以制水,停服西药利水剂。药遣太子参15g、炒山药30g、炒白术12g、炒薏苡仁30g、泽兰20g、泽泻20g、陈皮、桂枝各5g、附子5g、黄芪20g、炒白芍、猪茯苓各15g、桔梗5g、鸡内金5g、地骷髅30g、马鞭草15g。药服两旬,鼓胀显消,腹围测得78cm。效不更方,再服半月,复查B超示肝硬化、腹水已无,门静脉0.6cm、脾肿大肋下5cm;肝功能趋于正常,HBsAg仍为阳性。因肝硬化脾大,表现为癥积,故以原方去桂枝、桔梗,加丹参、莪术,于补气中寓化瘀消癥,调理月余。后服参苓白术丸合鳖甲煎丸1年余,形健神旺而瘥,随访2年病证未复。
此案为慢性乙型肝炎肝硬化引发的腹水,其病理机制虽为肝病损及脾肾气虚,不得制水,引起气虚水泛之证。但病证起始为肝病,有气滞血郁之实,病久加之西药通利之剂更损脾肾,气虚至甚可及阳,又能致使血瘀更重,病证复杂。所以临证应执简驭繁,抓住主要矛盾,兼顾其他,着眼于补益脾肾而不废攻利之法,虚实同治,故在参苓白术、真武汤之基本方中复加泽兰、泽泻、地骷髅、马鞭草、猪苓活血利水,以扶正祛邪并举,而收脾肾复健、邪水退却之功。
2.阴虚水结型
肝为刚脏,体阴而用阳,赖肾阴以涵育。各种因素致患肝病久延不愈,肝之阴血耗劫,络脉不和而致硬化。穷必汲损肾之阴精,开合不利,聚水而从其类,得见腹部胀大,下肢或肿,面黧色悴,腰膝酸软,溲少,爪甲不荣,或见右胁肋隐痛,手足心热,舌苔少或光剥,舌红或见裂纹,脉细弦。笔者喜以麦味地黄汤加味,补乙癸之阴血,复约水之能力,佐以健脾固堤,和络止血之品。
验案:
陈某,女,78岁,南京人,1988年8月15日诊。5年前因“肝硬化腹水”经治水退。今年立春又作,经用中西多种利水药剂无效。此次来诊查B超示:肝硬化,脾肿大平脐,门静脉不增宽,中等量腹水。肝功能轻度异常,白蛋白低下,心电图ST段下移0.05mV。刻下腹胀大,头昏目花,腰酸耳鸣,手足心热,尤以夜晚为甚,时有齿龈出血,口干不欲饮。溲少,便稍干,脉细弦,舌红中有裂纹,苔花剥。辨为肝肾阴虚,阴水内结。拟用滋补肝肾之阴精,和血利水而祛邪,佐施固护中土,以健气血生化之源,制约水液,施用:麦冬10g、五味子6g、生熟地各12g、山萸肉10g、山药30g、赤白芍各12g、丹皮10g、猪茯苓各15g、泽兰10g、泽泻30g、丹参10g、马鞭草15g、地骷髅30g、太子参15g、仙鹤草15g。前后以此方稍加出入治疗1月有余,患者渐觉胀消,低热得退,B超腹水已减,肝功能恢复正常。继守上方去地骷髅、麦冬、五味子,加薏苡仁、百合各30g,再行调理2个月,并坚持服用六味地黄丸及鳖甲煎丸半年余,随访未见反复。
有谓“阳虚易治,阴虚难调”,而“阴虚水结”则难之又难。本案患者年事高,肝肾亏虚,复因利水太过,雪上加霜,致成“虚虚”之候、肝肾阴血亏竭,水液痼结难解。笔者施以滋补肝肾见长之麦味地黄充济肾阴,又因患者有“冠心病”之嫌,更添和血之赤芍、丹参、泽兰,并加用猪苓、马鞭草、地骷髅以利水结之标;同时以太子参配合茯苓、山药崇土泄浊以制邪水,仙鹤草配丹皮凉血止血而安络。此方集滋阴、健脾、和血、安络、利水诸法于一体,全面而不繁杂,统顾而有重点,滋而不腻,利而不伐,其效亦彰。
3.瘀积化水型
肝硬化腹水缘由肝硬化,病为“癥块癖积”,肝郁血瘀,瘀结肝体,肝之疏泄功能不利,脾肾制约失司,加之瘀阻脉络,三焦阻塞,决渎无权,水液不得排泄而聚集于腹,即仲景“血不利则为水”之谓。临床表现为面色黧黑,唇甲青紫,面颊部有血缕红痣,腹大胀急,或胁下隐痛,青筋显露,四肢常有瘀斑,齿龈或鼻内时或衄血,溲少,纳差,神倦,便或干,舌质紫黯,苔薄白或黄白相兼,脉细涩等。此证最为凶险,时刻有出血之险,施治亦较棘手。临证常以仲景之当归芍药散为基本方随证加减,徐以图之,不可急功近利。
验案:
莫某,南京六合人,年近半百,1992年5月初诊。患“慢性乙型肝炎”已逾10载,肝功能反复异常,去年又现腹水,经多家医院治疗未果,耗资已六七万之巨,心灰意冷之时,经他人介绍,来笔者处一试。询得腹胀大,右胁肋部隐隐刺痛,不思纳谷,溲少,便溏,日行一次。观其面色黧黑,状若涂炭,颈、胸部有蜘蛛痣,唇甲乌紫,齿衄,形瘦,舌质紫黯,苔黄白相兼,脉细。查腹部膨隆,静脉显露,移动性浊音(+),肝脾触诊不满意,两下肢浮肿(++)。B超示:肝硬化,脾肿大,门静脉增宽,中等量腹水,胆囊壁水肿。血清A/G=3.0/3.5,γ-GT:362U/L,两对半:HBsAg(+)、HBeAb(+),余阴性。脉证合参,诊断已基本明确,然病已入深,盛候之中寓极虚,不可急进,唯以缓图为法。治以和血利水、养血安络、益肝扶脾,药用:当归10g、赤白芍各12g、川芎10g、白术15g、佛手6g、猪茯苓15g、马鞭草15g、地骷髅20g、仙鹤草15g、花蕊石15g、党参18g、黄芪15g、泽兰泻15g。服5剂后,溲多,双下肢肿退大半,齿衄亦失。药合机宜,上方化裁出入2个月,诸症均减,B超示肝硬化、脾肿大,腹水已无,血清A/G=3.8/3.8。原方继服2个月后,再以上方为基本方加调补肝、脾、肾之品制膏,调理3个月,并持续服用鳖甲煎丸。2年后随访,病情稳定。
此案经多家医院诊治,服用众多中、西药未效,而笔者遵叶天士“气分不效,宜治血络,所谓络瘀则胀”之论,改用仲景之当归芍药散以和血祛瘀而芟其根,利水以祛标实,养肝健脾。增猪苓、马鞭草、泽兰、地骷髅加强和血利水之功。其中猪苓利水而不伤阴,现代药理研究认为,猪苓有较好的增强免疫功能的作用。泽兰、马鞭草善通肝脾之血脉,活血不伤正,利水而不伤阴,药力呈横向作用,对“门静脉循环障碍”确有通达之力;并以仙鹤草、花蕊石用在活血之剂中,止血和络,且安未伤之脉;党参、黄芪实补中土脾虚,以养极虚之脏,而制泛滥之水。是方活血而不动血,利水却不伤阴,攻实不忘扶正,补脾以实四旁。
(三)有关治疗肝硬化腹水的几个问题
1.早期肝硬化及退水后的治疗
笔者对早期肝硬化及腹水消退后的调治有些体会,常依据其肝硬化肝、脾、肾三脏失调,气血阴阳亏虚所致的气虚血瘀之基本病理过程,设立协定方结合辨证进行加减论治。基本处方为太子参、丹参、猪苓、茯苓、白术、黄芪、冬虫夏草、当归、鸡内金。方剂包括益气补脾、养柔肝肾、和血利水、健胃消积诸法,配伍严谨合理,乃调和气血阴阳之平剂。从现代药理研究来看,方中绝大多数药物均能明显抑制肝脏胶原纤维的合成与分解,稳定肝脏硬化甚至使之逆转。配服的鳖甲煎丸亦有较好软化肝脾肿大的疗效,从笔者多年用于临床来看,疗效是确切的。再则方中太子参、白术、猪苓、黄芪、冬虫夏草等又有明显提高血浆白蛋白及细胞免疫、体液免疫功能的作用,这对长期肝病之血浆白蛋白低下、免疫功能下降者有显著疗效。
2.攻逐利水剂的运用
对于腹水的治疗,从古迄今历代医家众说纷纭,各有见解。张子和《儒门事亲》中云“陈莝去而肠胃洁,癥瘕尽而营卫昌”,则主张攻破;然朱丹溪《丹溪心法》中认为“若喜行快利,不审元气而用峻剂攻之,殊不知宽得一日半日,其胀转甚,病邪转深,真气愈伤,再不可救,哀哉!”。作为标证,不治腹水难解其急,但掌握攻逐利水之法度应依据病情而论,原则上先用利水之剂,不效再予攻逐之轻剂和重剂。然无论是轻利,还是攻逐,均应在运用补虚法(常合健脾益气之品)的同时遣用,不可单施,以免走泄真气,更损阴精,致生“虚虚”之弊。笔者临床常用攻逐利水药如下:
(1)利水之轻剂:
以猪苓、泽兰、马鞭草、地骷髅为主。笔者在肝硬化腹水所有证型的治疗中,均加是药。认为猪苓甘寒利水而不伤阴,现代药理研究证实其有调整免疫功能的作用;泽兰苦辛微温,善入肝、脾二经,具有活血养血,行水消肿之效,“消中有补,不致损真,诚佳品也”(《本草求真》);马鞭草味苦微寒,善入血分,活血利水消肿,《补缺肘后方》以此药与鼠尾草治大腹水病,神验;地骷髅甘辛平,善入气分,化痰消积利水,《现代实用中药》载其具有较强的利尿消肿作用。四药配用药性平和不峻,利水消肿而不伤正。
(2)逐水之轻剂:
适用于体质尚可,肝、脾、肾三脏之气血阴液亏损不甚者。笔者以黑丑、白丑、槟榔为主药。其中黑丑、白丑具有较强泻下逐水之功,使水湿从二便而去,乃鼓胀正气尚盛之首选药物。正如《本草纲目》曰“东垣治脾湿太过,通身浮肿,喘不得卧,腹如鼓……亦以牵牛为君”;槟榔辛苦温,“宣利五脏六腑壅滞……下水肿”(《药性论》)。二药虽与甘遂、大戟、芫花同为攻下之品,但其势较缓,所以笔者将其列为逐水之轻剂。然虽为轻剂,亦须中病即止,不可迷功。
(3)逐水之重剂:
对于少数病证初起,腹水重笃,正气尚未有虚损之象,或虚损轻微,施以利水及逐水之轻剂,其效犹不尽然者,可予逐水之重剂一击,收效则止。在运用前后还须服用扶正健脾之品,如西洋参、米粥汤、红枣汤等,切莫重标遗正,尽施孟浪。重逐之药物常用甘遂、大戟、芫花、蝼蛄、蟋蟀等,研极细末,或单用,或合用。其中蝼蛄、蟋蟀属虫类逐水药,善入血分,以活血利水消肿见长,每服3g左右,1日1~2次。余药用之宜慎,皆以“衰其大半而止”为度。
此外,笔者并认为肝硬化腹水并发症,诸如上消化道出血、肺部感染、肝性脑病、肝肾综合征等,症情凶险重笃,非单纯中药之所能,宜中西医结合以救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