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与出尘和柴米油盐
中秋节,虽然是中国人为团圆和思念流传下来的古老节日,英文里却只用了专有名词mid-autumn day来指代,意思很直观:秋天过去了一半。但在法语里面,似乎更浪漫,因为关照了月亮:La fête de la lune,月亮的节日。
如果没有网络,不确定是否有人会真的用月亮来提醒佳节将至,如果没有“酒店卖月饼”“比拼谁家的鲜肉月饼好吃”,以及“中秋假日调休”,这一天,也就是平常的一天吧。
山里面的人也同样,他们本身不看微信,不刷微博,也不在房间里安装电视机,偶尔订房客人会问起“中秋节你们还有房吗”,才意识到中秋将至。
2015年中秋,木竹坞要比往年热闹,祝菁曼和查尔斯夫妇的灿竹屋也满房。五间客房,除了自住的一间,其余分别安置了客人,和一起来度假的朋友。
晚上六点,天还没完全黑下来,在屋子前的最佳位置,人们将牛肉、羊肉、鸡肉串、面包、土豆、青椒洗净切好装盘放在院子的桌子上,有人喜欢齐动手边烤边吃,有人喜欢全部烤好端到竹林中。
总有一两个人是好手,开炉子,铺锡纸,有条不紊,乐于奉献。前期准备差不多后,人们就围在台子周围,把各种肉类翻来倒去,这个过程就用来相互认识,和你旁边或是对面的。冷场时,就把肉多翻几次,哪怕是象征性的,也要保证手上有活,才不至于显得只吃不做。等肉烤得差不多,根据个人口味,得来个乾坤大挪移,寻到分散在各处的番茄酱、烧烤酱、孜然粉,面包切片,考究点儿时还会用酸萝卜裹在肠外面一起咬下去。这时,你身边的人又换了一批,新一轮边吃边聊。同样,话题进行不下去时就猛吃,抬起头,努努油光光的嘴巴。
草地上铺上了红白格子相间的野餐布,酒杯上倒了点儿白葡萄酒,芝士涂在脆薄饼上,面朝落日的方向。
邻居大乐之野早两天送来了茶礼,手工蛋黄酥和莫干黄茶。准确来说,车程40分钟的大乐之野并不能算是邻居,只不过同在莫干山,人们天然地将他们视为同在一个社区。
一份三个装的蛋黄酥并不够人手一个,只不过邻居的心意要每人都尝到才算领受。这份情意,还代表着缘分。
2013年,晃悠在莫干山的祝菁曼和查尔斯最初想把家安在碧坞,也因此,结识了刚来不久的民宿“新参者”吉晓祥和杨默涵。
但他们并没有和吉晓祥、杨默涵一样,与当地人谈妥。
有人说,祝菁曼一看就不是个精明的谈判人,查尔斯更加,他有的只是再造法国乡村的情怀。而2013年时的莫干山当地人,已经意识到地皮的价值,从经济角度来说,两方的需求并不对等。事实也是,两人确实没有长远宏伟的资本算计——只不过想在莫干山有间屋子自己住住罢了。
莫干山没有“房屋中介”这类的产业,谁在找房子,谁想卖房子,谁要买房子,信息统统不对等,但这并不妨碍房东们三番五次改合同——没有任何讨价还价,就立刻怀疑起自己的价钱是不是开低了,这种疑虑会让他以后的日子增添无穷无尽的痛苦,比如,他的老婆定会永无休止地在他耳边唠叨邻居卖了个更好的价钱。
祝菁曼和查尔斯告别了假象中的邻居,最后晃悠到了在当时看来极为荒远的木竹坞,村民很爽快:“喜欢,那就租呗。”于是,在茫茫一片绿色竹子包围中,两人将小屋起名为灿竹屋。
“总有人成为你的新邻居,因为人们会发现租房子比种田更划算。”
两年后,上海人投资的“翠域”,设计师和旅行家组合的“无界”来到木竹坞,它们都有着整洁的外立面,精致的设计,相形之下,最早来到这里的灿竹屋,只在竹林间有一块写着名字、画着箭头的小牌子,提示行过的人们,有一间小屋子藏在里头。
多数时候自住,偶尔出租,这让灿竹屋有点儿类似于国外的住家式寄宿,只不过祝菁曼和查尔斯并不热衷于做忙里忙外的住家父母。客人多、缺人手的时候,就临时请一位村里的阿姨来做饭洗碗好了。他们只想呼吸新鲜空气,以及,无所事事。因此,邻居们再高端的设备也没有激发祝菁曼和查尔斯要装修房子的冲动,至今都没有购置烤箱——这个在中国人看来代表老外是否纯正的家庭必需品。
夫妻俩来到这里,从来没有一定要做的事,就像那个中秋夜。
最好什么事都不用想,盯着太阳一点点沉下去,然后扑通一下,掉了,查尔斯用“gone”来形容不见了的一刹那,那神情,带着点儿往事不可追的惋惜。接着开始等星星,看谁先发现第一颗,而你知道,离得这么远,无论看到的人费尽力气指点——在这树枝后面,在这朵云旁边……都是徒劳,看不到的人始终看不到。然后,就是等月亮,日落月升,这样才圆满。从日落到出现第一颗星星,到月亮从山后升起,大、圆、亮,月满山头,洒了一地光亮,回过头去看星星,早已数不清。
在山里,最不用担心的就是如何打发时间。静静地听鸟叫比说话重要,每一种鸟的每一个叫声,倦鸟归林、饥饿捕食、发情寻偶,自小在法国乡村长大的查尔斯一听便知。他甚至还能听到山下青蛙叫,而其他人需要屏住呼吸竖起耳朵经人提醒后才能辨识。
看风看树听风听时间,鸟叫替代电话声
月是故乡明。祝菁曼用英文将这句中国老话翻译给查尔斯听。
祝菁曼的故乡在彩云之南昆明,查尔斯的故乡在法国西北纽莱,曾经以为就在上海这样的大都市住下来了,想不到在莫干山乡间找到了一间小屋。当查尔斯努力用中文说出“终于像是回到了纽莱”时,旁边的人听出了“夫妻双双把家还”的意思。
“那个很有名的法国山居,你认识吧?”中国人觉得,都是法国人,就应该互相认识的,甚至还会时不时混在一起。查尔斯茫然地摇了摇头。祝菁曼提醒他,就是那个法国人的酒店啊,你见过老板司徒夫啊。查尔斯想起来,看上去一点儿都不惊讶,也并未在意老乡在此,更没打算抱团取暖,甚至都不邀请他来玩一局地掷球——法国人都爱玩的游戏。他很自得于现在的生活。
“法国山居很不错啊,但是还是有点儿偏向酒店,我比较喜欢像小农庄一样的房子,有那种田园风光的感觉。”
坐在小木屋的台阶上看风看树听风听时间,鸟叫替代电话声,蘑菇狗窜来窜去,人们总是逗它:莫干山的狗能听懂法语吗?在两个人和一条狗的世界里,郝思嘉的那句“唯有土地与明天同在”同理可用。
中秋过完,意味着南方即将进入下一个时令,莫干山的早晚开始变凉。清晨起床,要披上一件薄衣。除此之外,这里依旧和《柔之颂》里形容的一样:清晨像新生的猫崽一样瞎。指甲长得那么可信赖,有一会儿,他们都不知道他们要触摸什么。梦,是柔软的,而温柔萦绕着我们。像雾,像柯蓝考大教堂的钟,在它冷静下来之前。
山中百年
周一,山外开始了抓狂的“忙day”,灿竹坞恢复到乡村小屋本有的气氛,每天早上都有小货车开上山来,一辆卖肉和鱼鲜,一辆卖水果和零食,下午偶尔还会有卖卤味的,吆喝叫卖的扩音器放得震天响。
一听到声响,村里人抓起钱包冲下石阶,屁颠颠地追着车子往上跑。祝菁曼也是,奔下去看到老人和妇女三三两两聚集到货车边,开始挑挑拣拣讨价还价,一看是卖鱼鲜的,想着也没什么用。还没坐定,又听到一阵吆喝声和着车子的马达声呼啸而过,带了点儿葡萄,回去。
查尔斯已经去了不远处的水库游泳,那里被当地人称为“天池”,偶尔会碰到“无界”的西餐大厨兼调酒师在水库边的竹林里练瑜伽。几乎重现了清朝末年,高鼻子的洋男人和洋女人在莫干山375号别墅附近竹林中游泳的消夏盛况,那时,外国女人已经穿起了好看的泳衣。
下午要是天晴,查尔斯就请出几个金属球,和朋友玩几局法国全民体育项目地掷球,不需要特定的场地,屋前屋后一小块空地就可以。
青山碧水,构成了《橄榄树下的情人》中的一个镜头——两个白衣的孩子,绿色的水库和竹林里的两个白点,是个大全景。这真是令人惊叹的联系和延伸。大全景也是特写,是生活的特写,也是在特写生命,这样的镜头隐隐含着多少赞许和包容。多少美好只在瞬息之内,转眼间,都忘记了,都熄灭了。得从怎样的眼睛看出去,才会留住光阴,捕捉住刹那的纯白光景。
你为什么要爬山?因为山就在那里。
你为什么要过山居生活?因为这种生活本就在内心,只不过是顺心而为。
在木竹坞,没有乳酪、没有比萨、没有葡萄藤,更没法自己酿造葡萄酒,除了竹子和笋,整个村子剩下最多的就是老头老太,每天出门溜达,都能和他们打上好几遍招呼。唯一的年轻人,是那个隔了一条马路的青年光头,他不去城里打工,在村里找着各种散活慵懒地过着日子。大多数时候,青年光头就坐在家门口的石凳上,抽着烟,眼神深邃地望向远方。原本以为他是懂得这种生活的,但有一次,他发出了好奇:这对年轻夫妇一定脑子进了水,远离灯红酒绿的上海,跑到杳无人迹的山村。也不好好打理,不急着收钱,老外就是有钱啊。
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那么有钱,祝菁曼和查尔斯还请了阿姨给他们做饭。偶尔他们回上海去做点儿事,一晃又回来,载着几个蓝眼睛的同事,在山里面玩上几局地掷球。在莫干山,在鸟鸣中起床、在溪声中睡着,面朝竹海,喝着啤酒听溪水叮咚。世界不分内外的呀,这世界只有一个。
莫干山有结构奇巧、各具特色的别墅两百多幢,遍布每个山头,掩映于茂林修竹之中。——《德清县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