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菲小姐
普鲁士军队的指挥官,少校冯·法尔斯贝格伯爵,刚看完他的邮件。他仰坐在绒绣面的大扶手椅上,两只穿着靴子的脚搁在精致的大理石壁炉台上。他占据于维尔城堡已经三个月。三个月来壁炉台已经被他的马刺磨出两个凹坑,而且一天比一天深。
一杯咖啡放在独脚小圆桌上,冒着热气。细木镶嵌的桌面上有利口酒的酒迹、雪茄烟烧过的焦痕,还有小摺刀的刻痕。这位打了胜仗的少校削着削着铅笔,有时候会停下来,随心所欲地用小摺刀在这件珍贵的家具上刻出一些数目字或者图形。
他看完信件,又翻阅了军邮上士刚送来的德国报纸。他立起身,朝炉火里扔了三四大块湿木柴;这些老爷们为了取暖,正一点一点地砍伐大花园里的树木。随后他走到窗子跟前。
大雨滂沱。这是一场诺曼底的大雨,简直就像有一只手在发疯般地往下泼;一场密密麻麻的斜雨,形成了一道斜条纹的厚墙;一场冲洗大地、溅起泥浆、淹没一切的暴雨;一场地地道道的、落在鲁昂四郊这只法国尿盆中的大雨。
少校长久地望着被水淹没的草坪;望着远处的昂台勒河,河水暴涨,溢出了两岸。他用手指敲打玻璃窗,敲的是一支莱茵河的华尔兹舞曲,忽然听到一个声音,回过头去,原来是他的副手冯·克尔魏因格斯坦男爵,军衔是上尉。
少校是个巨人,肩膀宽阔,长胡子像扇子似的铺在胸前。他个头儿高大魁梧,使人想到一只全副武装的孔雀,只不过把展开的尾巴挂在下巴上了。一双蓝眼睛,冷淡而又温和;脸颊上有一道伤疤,那还是在奥地利战争中被马刀砍的。据说他是个正直的人,也是一个英勇的军官。
上尉个儿矮小,赤红脸,大肚子,腰带束得紧紧的,红胡子齐根剪短,在一定的光线照射下,闪着亮光,叫人还以为是他脸上涂了一层磷。两只门牙胡里胡涂说不清是怎样在一个纵酒的夜晚落掉的,说起话来含糊不清,常常叫人听不懂。像受过剃发礼的修道士一样,只有头顶心上秃了一块;围着这块圆圆的秃顶,长着浓密卷曲的短头发,金黄色,闪闪发亮。
指挥官和他握握手,把那杯咖啡(从早上起已经是第六杯了)一口气喝光,听着部下逐件报告在执勤中发生的事;随后他们两人又走到窗前,嘴里说着日子过得真不快活。少校是个好静的人,在国内已经成家,对什么都能将就。但是男爵上尉贪酒好色,过惯了放荡生活,三个月来在这个边远的驻防地点,迫不得已地过着清心寡欲的日子,心里十分恼恨。
有人轻轻敲门,指挥官喊了一声“进来”,于是他们手下那些机器人似的士兵中有一个出现在门口,他不开口,仅仅用他的出现来报告中饭已经准备好了。
他们在饭厅里遇见三个级别比较低的军官:一个中尉:奥托·冯·格罗斯林;两个少尉:弗里茨·朔伊瑙堡格和威廉·冯·艾里克侯爵,一个金黄头发的小矮个儿,对士兵傲慢粗暴,对战败者冷酷无情,性子像火药一样,十分暴躁。
自从他进入法国以后,他的同事们一直叫他菲菲小姐。给他起这么一个绰号,一是因为他身段漂亮,腰身纤细,看上去好像用了女人的紧身褡;二是因为他刚刚长胡子,脸色苍白;三是因为他对人对事表示极端蔑视时,养成了一个习惯,经常使用法国短语:“菲,菲”,说的时候还带着一点儿嘘嘘的哨音。
于维尔城堡的饭厅是一间富丽堂皇的长形房间;古老的晶质玻璃镜子被子弹打出一个个星状的窟窿眼儿,高高的佛兰德斯挂毯被马刀划出一道道口子,有些地方还一条条挂了下来,这都是菲菲小姐在空闲时候干的好事。
墙上有三幅家族的肖像,一个是披盔带甲的军人,一个是红衣主教,一个是法院院长,他们都抽上了长长的瓷烟斗,另外还有一个胸脯束得紧紧的贵妇人,在年深日久褪了色的镀金画框里,傲慢地翘着两大撇用木炭画的胡子。
在这间被糟蹋得不像样子的屋子里,军官们几乎是默不作声地吃着他们的午餐。外面下着大雨,屋里很暗,吃了败仗的外表使人看了伤心。古老的橡木地板脏得像小酒馆的烂泥地。
他们吃完饭,在抽烟的时候,开始喝酒,像每天一样谈到他们的烦闷无聊。一瓶又一瓶的白兰地和利口酒传来传去,他们仰着身子坐在椅子上,一小口一小口不停地喝,同时嘴角上始终叼着烟斗,烟斗柄又长又弯,下面是一个卵形的粗瓷斗,颜色花里胡哨,好像是为了引诱霍屯督人似的。
他们杯子一空,就立刻无可奈何地用一个疲乏的手势把它斟满。但是菲菲小姐一连几次不断地把酒杯掼碎,他一掼碎,马上就有一个士兵替他另外送上一只杯子。
呛人的烟雾罩住他们;他们都好像陷入一种没精打采、愁眉不展的醉态里,百无聊赖的人的那种闷闷不乐的酩酊大醉里。
但是男爵一下子突然发作,立起来大声嚷道:“他妈的,再不能这样下去了,应该想个主意才成。”
中尉奥托和少尉弗里茨具有德国人的典型相貌,迟钝、严肃,他们回答:“什么,上尉?”
他思索了几秒钟,然后说:“什么?应该举行一次酒宴,如果指挥官允许的话。”
少校取下烟斗,问:“什么酒宴,上尉?”
男爵走过去,说:“我的指挥官,由我负责一切。我把‘勤务’派到鲁昂去,让他带几个姑娘回来。我知道上哪儿去找。我们在这儿准备一顿晚餐,况且什么也不缺。至少我们可以痛痛快快过上一个晚上。”
冯·法尔斯贝格伯爵耸耸肩膀,笑着说:“您疯了,我的朋友。”
但是所有的军官都立起来,围着他们的指挥官要求:“让上尉去办吧,指挥官,这儿太闷啦。”
最后少校让了步。“好吧,”他说。男爵立刻派人去叫“勤务”。这是一个上了年纪韵老军士,从来没有人见他笑过,但是长官们的命令,不管是什么命令,他都盲目地执行。
他站着,脸上毫无表情,听完男爵吩咐,走了出去。五分钟以后,一辆很大的辎重车,罩着圆顶油布篷子,在倾盆大雨中,由四匹马拉着急驶而去。
一眨眼他们精神振作起来了,疲惫的身子挺直,脸上露出喜色。他们开始交谈。
虽然暴雨仍旧哗哗地下着,少校却断言天色不像刚才那么暗,奥托中尉也肯定地说天就要晴了。菲菲小姐也好像坐立不安,一会儿站起来,一会儿又坐下去。他那双明亮而冷酷的眼睛在寻找一样好打碎的东西。突然这个金黄头发的年轻人盯住长了八字胡的那位夫人,掏出了左轮手枪。
“你看不见那个了,”他说。他没有离开座位,举枪瞄准,砰砰两枪把肖像的两只眼睛打穿了。
接着他嚷道:“咱们来放地雷!”谈话一下子都停住了,仿佛有什么新奇有趣的事把大家吸引住似的。
放地雷是他的新发明,是他的破坏方法,是他最喜爱的消遣。
合法的业主,费尔朗·达莫阿·德。于维尔伯爵,离开城堡时太仓猝,除了把一些银器埋在墙洞里,什么也来不及带走,什么也来不及藏起来。他非常富,花钱又大手大脚,因此他那间和饭厅有一扇门相通的大客厅,在主人仓猝逃走以前,看上去简直就像是博物馆的一间陈列大厅。
墙壁上挂的是名贵的油画、素描和水彩画;台子上、架子上和精致的玻璃橱里有数不清的摆设:彩瓷花瓶,小塑像,萨克森瓷人,中国瓷人,古代的象牙雕刻和威尼斯玻璃制品,这些珍贵稀罕的东西充满了这间大厅,真是琳琅满目,美不胜收。
现在剩下的已经不多了,并不是遭到过抢劫,那是少校冯·法尔斯贝格伯爵绝对不会允许的。但是菲菲小姐不时要放一次地雷;遇到这个日子,所有军官也确实可以得到五分钟的乐趣。
矮个儿的侯爵到客厅里去找他需要的东西,他带回来一只浅红釉的中国小茶壶,在里面装满火药,再从壶嘴里慢慢塞进一根很长的火绒,他把火绒点燃以后,连忙带着这个爆炸装置奔进隔壁屋子。
接着他又很快回来,把门关上。所有的德国人都站着等待,像孩子似的露出好奇的笑容;轰的一声震得整座城堡都晃动,爆炸刚一过去,他们就一起冲过去。
菲菲小姐头一个进去,在一座赤陶维纳斯像前发疯般地拍手,维纳斯的头终于炸掉了。每个人都拾起一些碎瓷片,惊讶地欣赏缺口的奇怪形状;他们检查这一次造成的破坏,有人说有一些是上次爆炸造成的,于是发生了争论。少校用慈父般的眼光望着这间遭到尼禄式的霰弹破坏,遍地都是艺术品碎片的大厅。他头一个出来,一边走一边温和亲切地说:“这一次很成功。”
但是滚滚的浓烟进来,和饭厅里烟草的烟雾混在一起,使人无法呼吸。指挥官打开窗子,军官们回来喝最后一杯白兰地,都走到了窗前。
潮湿的空气涌进屋里,夹来粉末般的水花粘在胡子上,还带进一股河水泛滥的气味。他们望着被大雨淋得耷拉着脑袋的大树,望着从低垂的乌云里降下的雨水笼罩着的宽广山谷,望着远处教堂钟楼高耸在倾盆大雨之中的灰色尖顶。
自从他们来到以后,钟楼就没有打过钟。这还是侵略者在附近一带遇到的仅有反抗,钟楼的反抗。本堂神父在供应普鲁士士兵吃住上,有求必应,从来没有拒绝过;甚至有几次还接受敌人指挥官的邀请,在一起喝一杯啤酒或者波尔多葡萄酒。敌人的这位指挥官也常常找他出面做友好的居间人。但是要他打一下钟,那是绝对办不到的,他宁可让人枪毙。这是他对侵略者的抗议方式,和平的抗议,沉默的抗议,他说,这是适合传教士这种温和的人,而不是杀人成性的人的唯一的一种抗议方式。在十法里方圆之内,人人都赞扬商塔瓦纳神父的坚定和英勇,他敢于让他的教堂保持顽强的沉默态度,来宣告举国一致的哀悼。
全村的人都受到这种反抗的鼓舞,准备对他们的神父支持到底,准备冒一切危险,因为他们认为这种沉默的抗议是维护国家的荣誉。在乡亲们看来,他们这样做对祖国的贡献比贝尔福和斯特拉斯堡还要大,他们做出的榜样具有同等价值,他们这个小村子将因此而名垂千古。除了这一点以外,不论战胜的普鲁士人提出什么要求,他们都不拒绝。
对这种无害的勇敢态度,指挥官和手下的军官们都付之一笑;况且当地人又都对他们很殷勤,很顺从,他们因此也就很乐意地容忍了当地人的沉默的爱国行为。
只有那个矮个儿的威廉侯爵主张下命令强迫打钟。他的上司对教士采取圆滑的迁就态度,使他感到气愤,每一天他都请求指挥官让他去地打一次钟,哪怕只是为了让大伙儿乐乐,也得让他去打一次。他请求的时候,像猫一般亲热,像女人一般阿谀,像想要什么想得发了疯的情妇那样娇声娇气,但是指挥官寸步不让,菲菲小姐为了寻找安慰,只好在于维尔城堡里放“地雷”。
这五个男人聚在那儿,呼吸着潮湿的空气,待了几分钟。最后少尉弗里茨嘿嘿笑了两声,说:“这些肖(小)姐楚(出)门艮(肯)定不会有喝(好)天气了。”
接着他们就分手,各人去干各人的公事,上尉为了准备晚餐,有许多事要做。
天黑时,他们又聚在一起,看见一个个像在检阅的日子里一样,打扮得漂漂亮亮,全都笑起来了。他们头上擦了油,身上洒了香水,容光焕发。指挥官的头发似乎没有上午那么灰白了,上尉刮了脸,只在鼻子底下留了一撮小胡子,像火苗一样。
尽管下雨,他们还是让窗子开着,不时有人跑过去听听。六点十分,男爵说他听到远处有隆隆的车轮声。大家都奔过去,不久以后那辆大车急驶而来,四匹马在路上不停地飞奔,泥浆一直溅到背上,浑身冒着热气,呼呼直喘。
五个女的从车上下到台阶上。“勤务”曾经拿了上尉的名片去找他的一个朋友,这是经过这个人精心挑选出来的五个漂亮妓女。
她们一口就答应了,一方面她们相信会付给她们很多钱,另一方面她们跟普鲁士人打了三个月交道,深知他们的为人,而她们对人对事又都是逆来顺受惯了。“干了这一行,有什么办法!”她们在路上对自己说,毫无疑问这是为了回答还剩下的那一点良心暗中的谴责。
她们立刻走进饭厅。饭厅遭到破坏,一副惨相,在灯光照耀下更显得阴森森的。桌子上摆着肉食,贵重的餐具和从墙洞里找到的银器,使得这个地方看上去仿佛是一伙强盗抢劫归来吃饭的小酒馆。上尉兴高采烈,像用熟了的日常用品似的,毫不客气地把女人都揽到自己身边,他欣赏她们,吻她们,闻她们,从对妓女所要求的角度来估量她们。那三个年轻人每人都想挑一个,他断然反对,他主张由他按照级别公正地分配,丝毫不打乱等级制度。
为了避免发生争执,为了避免让人疑心有偏袒,他叫她们按高矮排列,用命令的口气对最高的一个说:“你叫什么?”
她提高嗓音回答:“帕梅拉。”
于是他宣布:“第一号,名叫帕梅拉,归指挥官。”
接下来他拥抱第二号布隆迪娜,表示归他所有。他把肥胖的阿芒达分给中尉奥托,把“西红柿”夏娃分给少尉弗里茨。他把最矮的一个拉歇尔,分给了最年轻的军官,瘦弱的威廉·冯·艾里克侯爵。拉歇尔非常年轻,棕色头发,眼睛黑得像两点墨水迹,是一个长着狮子鼻的犹太女人,对凡是犹太人都长着一个鹰钩鼻这条规律来说,倒是个例外。
再说,她们都很漂亮、丰满,相貌上没有什么明显的差别,由于每天操皮肉生涯和在妓院里过着共同生活,她们的身段和肤色都完全相同。
三个年轻人想立刻把他们分到的女人带走,借口是给她们找把刷子,找块肥皂,好好让她们洗洗脸,刷刷身上的衣服。但是上尉有先见之明,坚决反对。他说她们挺干净,完全可以上桌吃饭,而且上楼的人在下楼以后一定希望交换,那就会把原来的分配打乱了。他的经验占了上风。在等待期间仅仅是接吻,接许多吻。
突然间,拉歇尔透不过气来,她咳得直淌眼泪,从鼻孔里冒出一些烟。侯爵趁着和她接吻的时候,喷了一口烟在她嘴里。她没有生气,也没有吭声,但是她盯着她的占有者,黑眼睛里已经有一股怒火点燃了。
大家坐下来。指挥官也好像非常高兴,他让帕梅拉坐在他的右边,布隆迪娜坐在他的左边;他打开折好的餐巾,说:“你的主意真妙,上尉。”
中尉奥托和少尉弗里茨像跟上流社会妇女在一起似的,彬彬有礼,反倒使得坐在他们身边的女人有点难为情。可是冯·克尔魏因格斯坦男爵贪酒好色,真是如鱼得水,他喜笑颜开,说了许多轻薄话,他头上的那一圈红头发使他看上去就跟着了火一样。他用莱茵河地区的法语献着殷勤;他的那些下等酒馆里的恭维话,从缺了两颗门牙的窟窿里冒出来,随着四溅的唾沫,送到姑娘们的耳朵里。
不过她们一句也听不懂。只有在他说猥亵话,说粗话的时候,她们好像才开了窍,尽管他发音不准,她们也能够领会。于是她们一个个都发疯似的笑起来,倒在身边男人的肚子上,学着男爵说的话。到后来男爵为了引她们说淫秽话,故意把话说得走了腔。她们不住口地学着说,刚喝头几瓶葡萄酒就已经醉了。她们积习难改,恢复了本来面目,一会儿吻右边男人的唇髭,一会儿又吻左边男人的唇髭;她们拧他们的胳膊,发出狂叫,喝所有杯子里的酒,唱法国歌,也唱从每天跟敌人交往中学来的几段德国歌。
女人的肉体陈列在鼻子底下、手跟前,男人们也很快地为这些女人的肉体所陶醉。他们发疯,大喊大叫,打碎餐具;在他们背后呢,立着几个毫无表情的士兵伺候他们。
只有指挥官一个人还能够克制自己。
菲菲小姐已经把拉歇尔抱起来,让她坐在他的膝头上;他十分兴奋,可是外表冷静,他时而发疯般地吻着她颈子上乌木一般颜色的鬈发,鼻子伸进衣服和皮肤之间去嗅她暖烘烘的体温和身上发出来的气味;时而受到残暴的兽性支配,受到破坏的欲念左右,狠狠地隔着衣服拧她,拧得她直嚷嚷。他还常常把她拉到怀里,紧紧搂住不放,好像要让她跟自己合成一个人似的;他把嘴唇长久地压在犹太女人的娇嫩的嘴上,吻得她透不过气来;但是他又突然使劲地咬她,咬得那么深,只见一缕血顺着她的下巴淌下来,滴到胸口上。
她又一次瞪着眼睛,盯住他。她把血揩干净,低声说:“哼,这笔账是要还的。”他笑了,一种冷酷无情的笑。“我会还的,”他说。
吃餐后点心时,开始斟香槟酒。指挥官立起来,用他举杯敬祝奥古斯塔皇后健康时相同的声调说:
“为在座的夫人们干杯!”大家纷纷祝酒,是丘八、醉汉向女人献殷勤时的那种祝酒,其中夹杂着淫猥的玩笑话,由于对语言的无知,这些玩笑话更加显得粗鲁。
他们一个接着一个地站起来,在脑海里搜寻俏皮话,尽力想显得滑稽有趣。女人们每一次都疯狂地鼓掌,她们眼神发呆,嘴里发粘,已经醉得要躺倒了。
上尉大概是想为这次狂饮增添一些风流多情的气氛,他再次举起酒杯,说:“为我们征服女人的心干杯!”
奥托中尉简直像一头黑森林里的狗熊,他喝得醉醺醺,这时候十分激动地立起来。他在醉后的一阵爱国心的激发下,高声喊道:“为我们征服法国而干杯!”
几个女的尽管喝醉了,都保持沉默。拉歇尔浑身哆嗦,转过身来说:“得啦,我见过许多法国人,在他们面前你就不敢这么说。”
但是矮个儿的侯爵笑了,他一直抱着坐在他膝头上的拉歇尔;喝了酒以后他变得快活起来。“哈!哈!哈!我还从来没有见到过。我们一到,他们就溜得连影子都看不见了!”
那个姑娘勃然大怒,冲着他的脸嚷道:“你胡说,坏蛋!”
有一秒钟的时间,正像他盯住他用手枪打穿的那些画像一样,他的浅色眼睛盯住她,然后他笑开了:“哈哈!好吧,让我们来谈谈那些人,美人儿!他们如果勇敢,我们怎么会来到这里!”他越来越兴奋,说:“我们是他们的主人!法国属于我们!”
她猛地一挣,从他的膝头上滑下来,坐在椅子上。他立起来,把酒杯一直伸到桌子当中,继续说:“法国和法国人,法国的树林、田野和房舍都属于我们!”
其余的男人都已经喝得酩酊大醉。他们突然在一股军人的热情的鼓舞下,兽性大发,抓起酒杯,大声狂叫:“普鲁士万岁!”然后一口把杯子里的酒喝干。
姑娘们没有提出抗议,她们心里害怕,只能保持沉默。拉歇尔也一声不响,因为她没有办法回答。
这时候,矮个儿的侯爵把重新斟满的一杯香槟酒,搁在犹太姑娘的头上,嚷道:“所有的法国女人也属于我们!”
她猛地站起来,晶质玻璃酒杯翻倒,像施洗礼一样,黄澄澄的香槟酒全部倒在她的黑头发里,接着酒杯掉到地上,摔得粉碎。她双唇发抖,瞪圆眼睛望着仍在笑着的军官,怒不可遏,连喉咙都哽得发不出声音,她结结巴巴地说:“这,这,这,不是真的,哼,你们得不到法国女人。”
他为了能够笑个痛快,坐了下来。他模仿巴黎口音说:“她说得倒好,她说得倒好。那么,小乖乖,你怎么会到这儿来的?”
她心情激动,一时之间没有听懂,所以愣住没有回答;等到她明白他说的是什么意思以后,顿时怒火中烧,声色俱厉地冲着他嚷道:“我!我!我不是一个女人,我是一个婊子;普鲁士人需要的正是这个!”
没等她说完,他就抡起胳膊打了她一个耳光。但是当他再一次举起手来的时候,她已经气得发了疯,从桌上抓起一把吃餐后点心用的银刀身的小刀,谁也没有注意就一下子笔直地刺进了他的脖子,正好在胸口以上的那个凹陷部分。
他正说着的一句话被卡在嗓子里,没能说完。他张着嘴发愣,眼睛里露出可怕的神色。
所有的军官都大声叫喊,乱纷纷地站起来,于是她把椅子朝奥托中尉腿上扔过去,奥托中尉扑通一声绊倒在地上。她乘机朝窗口跑去,在被人抓住以前,已经打开窗子,跳进仍然下着雨的茫茫黑夜。
两分钟以后,菲菲小姐死了。弗里茨和奥托拔出刀想杀死跪在他们面前苦苦哀求的女人。少校好不容易才阻止了这场屠杀,叫人把那四个吓傻了的姑娘关在一间卧室里,由两个士兵看守。然后如同部署一次战斗,他下命令追捕逃跑的女人,他相信一定能够把她抓回来。
五十名士兵在威胁恫吓之下,被派到大花园里去。还有两百人搜索树林和山谷里的人家。
顷刻之间餐具撤掉,饭桌变成了灵床。四个军官神态威严,酒已经醒了,脸上露出军人在执行作战任务时的那种冷酷表情。他们一直站在窗口,探测着黑夜。
倾盆大雨继续下着。黑暗中充满连续不断的哗哗声,由降落的水、流动的水、滴下的水和溅起的水合成的一片飘忽不定的轻微响声。
突然间传来一下枪声,接着从很远的地方又传来一声。在四个小时之内就这样断断续续地有枪声传来,忽而远,忽而近;还有集合的喊声,用喉音发出的怪里怪气的嚷声,听上去像是在互相打招呼。
早上所有的人都回来了。在打猎的热情中,在这次夜间追捕的慌乱中,有两名士兵被自己人打死,还有三名被自己人打伤。
拉歇尔却没有找到。
于是居民们处在恐怖统治之下,住宅被翻得乱七八糟,整个地区都被踏遍,寻遍,搜遍。那个犹太姑娘仿佛没有留下一点踪迹。
将军接到报告后,为了避免在军队里树立坏榜样,他命令把这件事包起来暗中了结。他给予少校纪律处分,少校也处分了他的下级。将军曾经说:“我们打仗可不是为了找乐子,玩妓女。”冯·法尔斯贝格伯爵恼羞成怒,决心要向当地人报仇。
他需要找一个借口,好随心所欲地进行严厉惩罚;他把本堂神父找来,命令他在冯·艾里克侯爵举行葬礼时打钟。
完全出乎意料之外,教士态度很温顺,很谦恭,而且满怀敬意。菲菲小姐的尸体由几名士兵抬着,离开于维尔城堡到公墓去,尸体的前后左右都布满了士兵,他们荷枪实弹朝前走。这时候那口钟第一次敲响了丧钟,节奏轻松愉快,真像有一只亲切友爱的手在轻轻抚摸它似的。
晚上钟又响了,第二天也响,以后每天都响,而且丁丁当当你要它怎么打,它就怎么打。有时候甚至在夜间不知什么缘故它突然醒来,怀着令人惊奇的欢乐心情,自己晃动起来,轻轻地把两三下丁当声送进黑暗之中。当地的乡亲们都说它中了邪魔。除了本堂神父和圣器室管理人,没有人再走近钟楼。
原来有一个可怜的姑娘住在钟楼上面,过着忧愁和孤独的生活,由这两个人偷偷给她送饭吃。
她在上面一直待到德国军队离开。后来,有一天晚上,本堂神父向面包师傅借来了敞篷马车,亲自赶车,把这个关在钟楼上的女囚徒送到鲁昂城门口。到了那里,神父拥抱她,她下车以后,匆匆走回妓院,妓院的老板娘还以为她已经死了呢。
不久以后,一个爱国者帮助她离开了妓院。这个爱国者没有偏见,爱她的英勇行为,后来进一步又爱上了她本人,娶她做了妻子,使她变成一个和别的许多夫人一样值得敬重的夫人。
郝运 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