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马悲剧卷(莎士比亚全集·第六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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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景 同前,广场

[音乐奏起。恺撒上。安东尼在作竞走准备;卡尔帕妮娅、波希娅、德修斯、西塞罗、勃鲁托斯、卡修斯、凯斯卡、一预言者同上;玛罗勒斯、弗莱维厄斯及人群随上]


恺撒 卡尔帕妮娅!

凯斯卡 静一静!恺撒有话。


[乐声止]


恺撒 卡尔帕妮娅!

卡尔帕妮娅 我在这儿,我的夫君。

恺撒 当安东尼快要跑到终点的时候,

你站过去挡住他的道。安东尼!

安东尼 恺撒,我的主。

恺撒 安东尼,你在奔走时不要忘记

去碰一碰卡尔帕妮娅,因为老人说,

不孕的妇人若在神圣的竞走中被碰,

就会解除无嗣的诅咒。

安东尼 我会记住的。

只要恺撒说声“这么办”,就会照办。

恺撒 开始吧,不要遗漏了任何仪式。


[乐声响起]

预言者 恺撒!

恺撒 嘿!谁在叫我?

凯斯卡 所有的声音都静下来,保持安静!


[乐声止]


恺撒 谁在人丛中把我呼叫?我听到了

一个比所有音乐都要尖利的声音

在喊着“恺撒”。说吧,恺撒听着呢!

预言者 留心三月十五日。

恺撒 说话者是何人?

勃鲁托斯 一位预言者要您留心三月十五日。

恺撒 把他带到我跟前,让我看看他的脸。

卡修斯 喂,从人群中出来,见见恺撒吧。

恺撒 你现在有什么要对我说?再说一遍。

预言者 留心三月十五日。

恺撒 他在做白日梦,我们不理他,走吧。

[号声起,除勃鲁托斯和卡修斯外均下]

卡修斯 您不去看看竞走进行得如何?

勃鲁托斯 我不去。

卡修斯 我请求您去吧。

勃鲁托斯 对游乐的事我兴味索然。我缺乏

安东尼身上那种活泼快乐的精神。

但愿我没妨碍您的兴致,卡修斯,

我先走一步了。

卡修斯 勃鲁托斯,我近来对您作过观察;

从您的眼里再也见不到那种温情,

那种我曾熟悉的友爱;对于爱您的

朋友,您表现出过分的拘谨和生硬。

勃鲁托斯 卡修斯,请不要误会;倘若我脸上

罩着一层阴云,那完全是出于我

自身的不快。我近来心情烦恼,

为内心的矛盾而痛苦,为着某种

不可告人的思虑,也许这就是

我举止乖张的原因。但是请我的

好朋友——卡修斯,您就是其中的

一位,不要因此而不快,也不要

责怪我的怠慢,这可怜的勃鲁托斯,

正在和他自己交战,因此忘记了

对别人表示出应有的情谊。

卡修斯 这么说来,勃鲁托斯,我大大地

误会了您的心境,因而将许多

值得考虑的意见埋在心底。告诉我,

好勃鲁托斯,您看得见自己的脸吗?

勃鲁托斯 不,卡修斯,因为眼睛不能看见

它自身,必须借助外物的反射。

卡修斯 一点不错;

令人十分痛惜的是,勃鲁托斯,

您没有这样一面镜子,可以将您

深藏不露的美德,反射到您的眼里,

使您看到自己的形象。我曾听到

人们说起勃鲁托斯——他是罗马

最受人尊敬的人,不朽的恺撒

当然不在其内。这些人呻吟在

时代的桎梏之下,都希望高贵的

勃鲁托斯,能看到自己的美德。

勃鲁托斯 卡修斯,您要我在自身中寻找那

并不属于我的品质,是想引导我

到什么危险的境地?

卡修斯 所以,好勃鲁托斯,留心听着吧,

既然您知道您不能像照镜子那般

清楚地瞧见自己,那么我作为您的

镜子,可以或多或少向您揭示

那个您并不了解的自己。请不要

怀疑我,高贵的勃鲁托斯:倘若我

是个插科打诨逗人嬉笑之徒,惯于

向每一个声言爱我的朋友赌咒发誓,

送上我廉价的友情;倘若您知道

我一味地奉承他人,和人搂搂抱抱,

过后却对他们恶意诽谤;倘若

您知道我和贱民们在酒宴上称兄道弟,

那就把我视作一个危险分子吧。


[喇叭奏花腔。欢呼声]


勃鲁托斯 这欢呼声是什么意思?我真担心

人民会把恺撒选作国王。

卡修斯 噢,您担心?

这么看来,您不愿此事成真了。

勃鲁托斯 我不愿,卡修斯,虽然我很爱他。

但是为什么您拉住我久久不放?

您有什么事要告诉我?如果那和

大众的利益息息相关,即使一只眼

看到荣誉,另一只眼看到死亡,

我也会毫无畏惧地面对它们。

因为我喜爱光荣的名字,甚于

害怕死亡,这自有神明作证。

卡修斯 勃鲁托斯,我知道您内心的这种

美德,就像我知道您的面容一样。

哦,荣誉正是我要谈论的题目,

我说不上对于这个人生、您和

其他人作何想法,但就我个人

而言,若是不得不为了自己而

担惊受怕,我倒宁可不要活着。

我生来是个自由人,和恺撒一样。

您也如此,我们和他同样享受过

美馔佳肴,也和他同样能忍耐

严冬的寒冷。曾经有过一次,

天气阴冷狂风怒号,台伯河的浊浪

正愤怒地冲激着堤岸。恺撒对我说,

“卡修斯,你敢不敢和我一起

跃入这汹涌的怒涛泅向彼岸?”

我闻声跳下河去,连衣服都没脱,

一边嘱咐他跟在我的身后。他便

照着办了。急流咆哮着,我们用

强健的膂力与之搏斗,抱着拼死的

决心劈开水波,迎着逆流而上。

但是我们尚未抵达预定的目标,

恺撒便喊了起来,“救救我,卡修斯,

我要沉水了!”于是我便把这个

精疲力竭的恺撒,从台伯河的

急流中救出,就像我们的祖先

埃涅阿斯,从特洛伊的烈火中

把老安喀西斯驮出一样。可现在,埃涅阿斯系特洛伊王子,特洛伊遭希腊人劫掠后,他随伙伴从海上出逃,逃走时身背老父安喀西斯。见维吉尔叙事诗《埃涅阿斯纪》。

这个人成了一尊天神,而卡修斯

则是个可怜虫,只要恺撒漫不经心地

向他点一点头,便不得不低头弯腰。

在西班牙时,恺撒发过一次热病,

当热病发作时,我曾经注意到他

浑身发抖。一点不假,这天神也会

发抖。他那怯懦的嘴唇像逃兵似的

失去了血色;他那使全世界惊惧的

眼神,也黯然失色。我听到了他的

呻吟。是啊,他那条舌头,那条

使罗马人屏气静听,并将他的话语

记载在史册上的舌头,却像一个

害病的女孩似的喊道:“唉,给我

一点水喝,泰提涅斯。”神明啊,

这真叫我诧异万分,这样一个

精神软弱的人,居然会征服这

伟大的世界,独自摘取胜利的桂冠。


[欢呼声和喇叭声]


勃鲁托斯 又是一阵欢呼?我敢肯定,这些

喝彩声是因为他们把新的荣誉,

又一次加在恺撒的身上。

卡修斯 哼,伙计,他像克劳索斯一样克劳索斯系希腊罗得港口一巨型雕像,此处指恺撒而言。

跨越这狭小的世界,而我们这些

芸芸众生,却在他两条巨腿底下

行走,探头探脑地为自己寻找那

不光彩的坟墓。人们有时可以成为

自己命运的主人,亲爱的勃鲁托斯,

但我们只是走卒随从。错处不在

我们的命运,而是在于我们自己。

勃鲁托斯和恺撒:“恺撒”这名字

算什么?为什么要比勃鲁托斯更加

响亮?将它们写在一起,您的名字

同样的好看;念在嘴里,也同样的

顺口;称起重量来,它们不相上下;

若是用来招魂,“勃鲁托斯”和“恺撒”

一样能将它们招之即来。凭着天上

众神的名字,我们这位恺撒究竟

吃了什么美食,才长得如此伟大?

时代啊,你真可耻!罗马啊,你那

高贵的血统已经中断!自洪水以来,

可曾见过这样的时代,不曾因为

两个以上的人物而美名永存?

当人民谈论起罗马,至今有谁能说,

她那广阔的城墙之内,只是一人的

天下?要是罗马真成了独夫的卧榻,

居住其间的,就只有他孤家寡人了。

啊,你我都听见我们的父辈说过,

从前罗马有过一个勃鲁托斯,指勃鲁托斯的祖先卢修斯·勃鲁托斯,曾将统治罗马的暴君塔昆驱逐出境。

他不能容忍国家被一个君王统治,

正如不愿让它受制于永劫的恶魔一样。

勃鲁托斯 您对我的一片爱心,我毫不怀疑;

您想鼓动我干什么,我也能猜出

几分。我对这事以及对当前局势

作何看法,以后可以向您陈说,

但此刻却不想细述。我怀着一颗

爱您的心向您恳求,不要采取

进一步的行动。您刚才说过的话,

我愿仔细考虑;还有什么要说的话,

我也将耐心听取,还会专门找一个

时间,来聆听您的高见,并谈出

我的看法。在此之前,我尊敬的

朋友,请您记住:勃鲁托斯宁愿

做一个乡野贱民,也不愿在这

艰难的时世,自称为罗马之子。

卡修斯 我很高兴,我这微弱的言辞,已在

勃鲁托斯心中撞击出火花。


[恺撒和随从上]


勃鲁托斯 赛事已毕,恺撒就要回来了。

卡修斯 当他们经过时,去拉一拉凯斯卡的

衣袖,他会用愠愠不平的口气,

告诉您今天发生的有趣事儿。

勃鲁托斯 我会按您所说去做的。可是您瞧,

卡修斯,恺撒的眉间闪动着怒火,

他身后的人个个像遭了呵叱似的:

卡尔帕妮娅的脸色苍白如纸,

西塞罗则两眼通红,一脸苦恼。

就像我们看见他在议会辩论中

遭到元老们驳斥时的那副模样。

卡修斯 凯斯卡会告诉我们发生了什么事。

恺撒 安东尼!

安东尼 恺撒。

恺撒 侍奉我左右的人,应该长得胖胖的,

头发梳得光光的,夜里睡得香香的。

看那个卡修斯,一张消瘦、饥饿的脸;

他心眼儿太多,这种人是危险的。

安东尼 不用怕他,恺撒,他并不危险。

他是个高贵的罗马人,待人友善。

恺撒 但愿他能胖一点!但我并不怕他。

不过,要是我的名字可能遭受

恐惧的伤害,我不知道还有谁

比这精瘦的卡修斯更应让我躲避。

他书读得不少,善于在一旁仔细

观察,看透他人的行动。他不像你,

安东尼,喜欢游戏;他从来不听

音乐,脸上难得一笑,笑起来却是

一副古怪模样,仿佛在嘲笑自己,

为自己轻易笑出声来而感到不屑。

这样的人只要看到别人高过自己,

心里就无法平静,所以,这种人

非常危险。我只是告诉你,什么人

是可怕的,并非我惧怕他们,因为我

永远是恺撒。请你到我的右边来,

因为这只耳朵是聋的。实实在在地

告诉我,你对他究竟是什么看法。

[吹号,恺撒与众人下。留下凯斯卡]

凯斯卡 您拉住我外套,有话和我说吗?

勃鲁托斯 嗳,凯斯卡,告诉我今天出了

什么事,恺撒看上去一脸不高兴。

凯斯卡 怎么,您刚才不是和他在一起吗?

勃鲁托斯 要是我在,就不会向凯斯卡打听了。

凯斯卡 喔,有人向他献上一顶王冠,当王冠献上时,他用手背把它挡了回去,于是民众便欢呼了起来。

勃鲁托斯 那么第二次欢呼为的是什么?

凯斯卡 呃,也是为了那件事。

卡修斯 他们欢呼了三次,这第三次为的是什么?

凯斯卡 呃,也是为了那件事。

勃鲁托斯 他们把王冠三次献给他吗?

凯斯卡 啊,正是。他三次把王冠推掉,一次比一次来得更加谦和;而每推掉一次,我身旁好些人便发出一阵欢呼。

卡修斯 向他献上王冠的人是谁?

凯斯卡 嘿,是安东尼。

勃鲁托斯 把献冠的情形告诉我们,好凯斯卡。

凯斯卡 要我把当时的情景叙说一遍,我宁可被吊死。那不过是蠢事一桩,我连看都没有正眼看它一下。只见马克·安东尼给他献上一顶王冠——但这也算不上什么王冠,只是一个花环而已——而且,正如我刚才跟你们说的,他把它推掉了一次。但是虽然是拒绝,依我看来,他心里却巴不得把它接过来。于是,他再次献上,而他则再次推掉,但依我看来,他很不情愿地将手指从那花环上挪开。于是,他第三次献上,而他则第三次推掉。当他拒绝的时候,那些乌合之众高声狂叫,拍着他们粗糙的手掌,把他们满是汗臭的睡帽抛向天空,把他们的口臭散布在空气之中,为的是恺撒拒绝了王冠,结果差一点把恺撒熏死,他晕倒在地上了。至于我,我不敢笑出声来,惟恐一开口就把那污浊的空气吸进肺腑。

卡修斯 小声一点,我求您;什么,恺撒晕过去了?

凯斯卡 他在广场上倒了下来,嘴里吐着白沫,连话都说不出来。

勃鲁托斯 看来恺撒的癫痫病发作了。

卡修斯 不,恺撒才没有癫痫病呢;倒是你、我,还有老实的凯斯卡,我们才会有这种倒下去的病。

凯斯卡 我不明白你在说些什么,但我敢肯定恺撒确实倒了下去。要是这些乌合之众没有像他们在戏院子里那样拍着手,对恺撒发出嘘声,我就是个说谎话的混蛋。

勃鲁托斯 他醒过来以后说了些什么?

凯斯卡 哎呀,在他还没有倒下之前,当他看到那些芸芸众生因为他拒绝了王冠而欢欣雀跃时,他就拉住我要我给他解开上衣,露出他的咽喉来任他们宰割。倘若我是一个干体力活儿的人,我肯定会照他的吩咐去做,要不然就让我跟这些无赖一起进地狱吧。就这样,他倒了下去。当他醒来以后,他说如果他做过什么不合适的事,或者说过什么不合适的话,他希望他们原谅他这个有病的人。在我站立的地方,有三四个荡妇喊道:“唉,好人儿!”真心诚意地原谅了他,但是不必把她们的话当回事儿,要是恺撒刺死她们的母亲,她们也会这么做的。

勃鲁托斯 这以后,他就一脸不高兴地走了?

凯斯卡 嗯。

卡修斯 西塞罗说了些什么?

凯斯卡 嗯,他说的是希腊话。

卡修斯 他的大意是什么?

凯斯卡 不行,要是我把那些话告诉了您,我以后再也不敢正面瞧您了。但那些听懂他话的人都互相笑笑,摇着头。至于说到我,我对他的话真的一句都不懂。我再来给你们讲点儿别的新闻:玛罗勒斯和弗莱维厄斯因为从恺撒像上扯下彩带,已被剥夺了发言权。再见吧,要是我没有忘记的话,蠢事还不少呢。

卡修斯 您今晚愿意和我共进晚餐吗,凯斯卡?

凯斯卡 不,我已经有了约会。

卡修斯 那么明天陪我吃饭好吗?

凯斯卡 嗯,要是我还活着,要是您的心思没变,要是您的饭值得一吃的话。

卡修斯 好,我等着您。

凯斯卡 就这样。二位再见了。

[下]

勃鲁托斯 他怎么变得如此迟钝呆板,以前

上学的时候倒是非常聪明伶俐的。

卡修斯 他现在正在从事着一桩勇敢而

高尚的大事业,不管他装出一副

多么迟钝的模样,他的粗鲁对于

他的智慧,倒是一种调味品,

使人们在咀嚼他的话语时,感到

兴味盎然。

勃鲁托斯 这话不错。现在我得向您告辞了。

明天您倘若愿意和我谈谈,我会

到您的府上拜访;或者,要是您

愿意光临舍间,我一定在家恭候。

卡修斯 我会来的。在此之前请留意这个世界。

[勃鲁托斯下]

好,勃鲁托斯,您为人正直高尚,

但在我看来,您高贵的气质也可能

引向它的反面;所以正直的人应该

和正直的人朝夕相处,因为有谁能

坚定得不受任何诱惑呢?恺撒待我

确实不好,但他却喜欢勃鲁托斯。

倘若我和勃鲁托斯掉换个位置,

他不会来挑唆我的。今天夜里,

我会将几封匿名信丢进他的窗里,

用的是不同的笔迹,就像出自于

好几个市民,诉说罗马人民对他的

敬仰之情,隐隐约约地向他暗示

恺撒的那颗狼子野心。信投出后,

让恺撒去稳坐他的王位吧,我们会

动摇他,否则眼看要受难受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