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巴黎
今日的法国,令人不安的气息无处不在,逃无可逃。巴黎也不例外。
这个冬季,塞纳河到底是结冰了。巴黎的繁荣本就基于水运,一旦流通动脉瘫痪,自成一体的经济停摆,失业者的大量出现也就无法避免了。但说到王室作为,除心血来潮向民间发标徒有形式的土木工程外,就再无像样子的救济了。结果,巴黎与其他地方一样,苦于小麦不足与物价高涨,极为不堪。
王宫虽已移往凡尔赛,但完全被王室抛弃的巴黎,仍是法兰西王国最大的都市。就连那愤怒的群众,规模也与他处不同。非但没有例外,就是断言其为全法国火药味儿最浓的地方,都难说是有失偏颇。
——说白了,就是已极度危险了!
虽不能做什么,但稍早些时候,德穆兰也担心起来了。
果不出所料,巴黎同样起火了!暴力事件起于四月二十七日,二十八日便被武力镇压。人称“雷韦永事件”。
暴力所向,是壁纸制造商雷韦永先生。但说起来,这位总经理只是生意做得有声有色而已,并非无情的唯利是图之人。只是在蒙特勒伊路与城郊圣昂图万路拐角处建有一座豪宅,这也说不上过错。
可是,只不过是考虑降低薪资,毫无根据的谣言便四处流布了。就这么点事,却成了人们满腔愤懑的发泄口。而一旦爆发,就很难轻易止息了。雷韦永及其家人的虎口脱险可谓千钧一发,但府邸却被数千名暴徒毁于一旦。部队出兵镇压,但并未止步于恫吓,而是直接开枪,几百名暴徒死于非命。这,就是巴黎的情形。不一一诉诸血的手段,事态就无法收拾。
——尽管如此,雷韦永事件也已经过去了三天。
一七八九年五月一日,巴黎已然复归于平静。
铺满细沙的广场上,能零零散散地看到散步者的身影。旁边,则是在奶妈看护下尽情玩耍的孩子们。既有一从上衣里掏出小书,便轻轻扶一下眼镜的学生,也有服装之艳丽不合时宜,步子矫揉的女子。人工植下的树木郁郁葱葱,绿意盎然,由枝叶间撒下的斑驳光影,包裹着似在避人耳目的两个人。
当然,怒吼声已经听不到了。不,要说卢森堡公园,可能事件当天也颇为闲适,自始至终都很幽静。
若以城岛为巴黎市中心,那单从距离来说,步行十五分钟就到的卢森堡公园也在市中心范围之内。但沿塞纳河边缓缓上行的坡路圣雅克路却纵贯学生之街“拉丁区”,可能是这个缘故吧,这里并没有市中心的繁忙。说得好听是智慧与理性的清洁感,说得不好听就是与人世脱离,这一带素有闲适之风。
——到底是喜欢这里啊。
端坐于稍高的小丘之上,卢森堡公园通风很好。因中意这清爽的环境,卡米尔·德穆兰就住在了紧邻公园北侧的法兰西喜剧院附近,在拉丁区度过的学生时代原封不动延续了下来。要说从相当年轻时起就从未变化的,就是多年的习惯——尽享闲暇的散步。然而……
德穆兰现在,时而会涌出一股不适感。虽说对卢森堡公园喜欢得要命,但越是喜欢,就越是不由感到,像自己这样的人,与这清凉、考究之地怎么都不那么相称。
——粗俗至此的乡下人……
跟这张生得纤弱、苍白的面孔不相称啊,只有一双眼睛瞪得大大的,且脸颊微曲,自己都感到讨厌。再说到梳子难进的一头乱蓬蓬的卷发,那就非戴帽子掩饰不可了。对自己,德穆兰所能感到的几乎只有羞惭。
但也正因如此,才会非要挽回不可地激动、兴奋起来。坐在这幽静的公园里,动不动就大声到几乎有失礼貌地说个不停,原因也在这里。
“说起来,一是马赛,一是艾克斯。也就是说,奇迹发生了两次!”
德穆兰说的,是刚从遥远的普罗旺斯传来消息的暴动事件。啊,好像是刚平息了马赛暴动就被召唤,便毫不犹豫地回击艾克斯了。这艾克斯的暴动虽也是不堪设想,却又一次像被施以魔法一样彻底平息了。所有人无不是感激涕零啊。可不只庶民鼓掌喝彩,连市里上级都来倚重他呢。他已经是真正的英雄啦。现在可是普罗旺斯政界第一人,无人与之比肩啦。
“这个人,就是米拉波伯爵。一说到这事,不兴奋是不……”
疼死啦!德穆兰突然叫唤起来。自顾自喋喋不休的报应,便是狠狠地把舌头给咬了。一兴奋就口吃,平时就为此自卑也是事实。可即便如此,唯独这回,不兴奋是不可能的!
“因为,在家乡成为英雄的,可是那位米拉波伯爵啊。”
这位米拉波伯爵,自己并非不认识。虽然说并不是特别亲密,那位伯爵甚至连德穆兰的名字都没记住,但见过几面,却是千真万确的事实。
在盘踞巴黎的无聊文人中,米拉波伯爵相当有名。知名度虽不可同日而语,但要说,这德穆兰也确是同类。啊,在我们这群人中,这已是经久不息的话题啦。那位先生也真是有两下子。放荡贵族的典型嘛。丑闻缠身,玩弄女性的好手。因欠债在身,饥不择食,什么都写。要交“租子”的时候,眼看就要被赶进巴士底狱了,哈,机会来啦,来了个乾坤大掉转啊!
“米拉波伯爵现已是普罗旺斯大区推选的全国三级会议的议员阁下啦!”
据坊间传言,艾克斯暴动就发生在议员选举的前一天。平息暴动的米拉波,抓住了次日投票这一失不再来的大好时机。正所谓此时不搏何时搏,极为有力地显示了自身的政治资质。
不可能有比这更好的竞选活动了。结果只能是压倒性的。事实上,在总数为三百四十四票的艾克斯辖区,米拉波一人独揽二百九十票,当之无愧地以第一位当选。
“话虽如此,可第三等级代表这事……”
将知己的成功打了下折扣,德穆兰不再说了。就位至伯爵的贵族而言,或许是自贬身份的蠢举。取得了第二等级代表议席的同级贵族,大概不会惮于嘲笑此事。
——可德穆兰,你以为自己是谁啊!
就你小子,不也是平民一个?如此一反问,虽是替米拉波叹气,但也感觉,他的成功这回可真是光彩夺目,熠熠生辉了!
无需多言,在同日举行的马赛选举中,米拉波同样是完满当选。尽管因前往艾克斯而缺席,但在这港城之中也同样显示了他那不可动摇的声望。
以马赛利益为最优先考虑是义务所在。为能有更多议员为马赛服务,望能将此资格让于他人。虽然在形式上,拥有的是艾克斯的议席,但一定会为马赛力而为!等等,等等。好像是一番巧妙推托之后,在不破坏人们心情的情况下辞去了港城议席,但无论如何,一人而得两个议席的事实,却直令人瞠目结舌。
“伯爵之功,当真是令人五体投地啊!”
气势恢复后,德穆兰接着说道,啊,在巴黎,米拉波的坏话可谓无穷无尽——要说米拉波先生,真是没变啊,就嘴皮子好使。不,应该说真不愧是作家,这可是值得称赞的美好品质。剽窃的名家,道听途说的大学问家,实际上卢梭等人的作品根本就没读过。总之,就是个天生的大骗子。如此等等。但这远不足以否定他。
“米拉波写的小册子也从普罗旺斯送到巴黎来啦。哎呀呀,或许该说真不愧是法美协会会员,这文章堪称富兰克林风格的典范!”
“富兰克林风格是……”
“就是美国独立战争的英雄之一——本杰明·富兰克林所擅长的写作手法,用大白话说就是,措辞完全放弃了居高临下的教诲,表达方式平易近人,这正是哥哥讲给弟弟听的语气啊。”
“用这种方式,有什么好处吗?”
“大众喜欢啊!”
一气倾吐到这里,德穆兰突然意外地垂下眼睑,又叹气了。对米拉波,真是钦羡到了无以复加。
“我也想多少仿效一下。”
“可是,卡米尔,我喜欢你的文章。”
露西尔回道。露西尔·迪普莱西就是一直在耐心倾听这既难懂又任意发挥的男人说话的女孩子。
说到卢森堡公园,那就是市民公认的恋人约会、散步的地方。并且,露西尔也住在公园附近的康德路,因此与德穆兰相识。前前后后,两人相识都有六年了,仅仅是互相确认对方的感情就花了好几年。
正因此,我可不是不负责任地为讨你开心才这么说的。你想,你写的《写给法国人民的哲学》我也拜读了嘛。
“真的是了不起的文章啊。就连用词的选择都透露着诚意,要通读全篇,就会深深感受到一种意欲改良社会的热忱。这真的,读得越仔细就越……”
“这就不行啦!”
德穆兰像任性的孩子一样噘起了嘴。随后脱口而出的话,就只能说连自己都觉得是在撒娇的牢骚了。啊,不行的。不行的。人们不会仔细读的。不让读者一眼就明白是不行的。
“再有诚意,再热忱也没用。只有这个,是当不了议员的呀!”
卡米尔·德穆兰的职业是律师。学业有成,取得了法学士资格,且在律师协会登记注册,是堂堂的法律专家。但是,他不想就这样了此一生。
——要成为更有影响力的大人物!
可虽有此志,并尝试涉足作家行业,但结果却没有一攫千金那般简单。不,我这样说,并非出于一己之野心。我说的大人物,指的是能为社会做出正当贡献的人。想成为大人物,也是从这一意义上说的。
既然以如此语调嘟嘟哝哝,那对德穆兰来说,全国三级会议的布告就同样是千载难逢的大好时机。与米拉波一样,灵光一闪,便以舍我其谁之势作起了竞选议员的打算,选举伊始就火速回到了故乡吉斯。
虽是法国东北部皮卡第大区司法总管辖区内的地方城市,但父亲却是吉斯的巴伊提名议员。也就是说,虽在巴黎乏善可陈,但只要回到乡村,那德穆兰就是地方实力人物的儿子。但我德穆兰非只有父亲之余荫!为证明这一点而大量印刷的小册子,便是《写给法国人民的哲学》。
实际上,小册子攻势并非米拉波的专利。偏远如普罗旺斯或许还很少见,但在这北方,为数众多的议员候选人都在大展文才,向选民宣扬自己的主张及承诺。至少,第三等级代表议员的候选人是这样,因为大半都是法律人士。
自己也不能落后!于是,德穆兰也全身心投入到了小册子的撰写之中。可到最后,这殚精竭虑的成果却几乎没有人读。
而最好的证据,就是德穆兰的悲惨落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