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小革命
晴空之下,米拉波打马前行。
不是以拼死一搏的可怖神色猛烈进攻,而是悠悠然任马巡行。马蹄声慢,像打击乐一般,毕竟生来就是贵族嘛。再加曾履上尉军职,那跨马而行的姿势就更是飒爽备至,无可挑剔。
“噢!半兽神轮岗啦!”
路边上有人喊。打那天夜里,米拉波便又有了这一诨名。的确,无论是端坐鞍上的庞大身躯,浓密的白色卷毛假发,还是那逼人的阴森之气,令人大感不祥的相貌,都给人一种感觉,这位,不太像平时所说的“人”。
果然,一当目击疑似从别一个世界降临的另类生物,无论如何地怒火中烧也会不由得停手。突如其来的一惊,接着便是那音量之大宛若雷鸣的一声轰鸣,那就只能像被五花大绑一样,动弹不得了。
“我,是我!忘啦?是我米拉波!”
最后这一自报名号,马赛的人们想起来了,是那个仰之为英雄的普罗旺斯人!仅此一点,难以收场的暴动,先就平息了一半。
现在,马赛已然复归于平静。两天后,三月二十五日的这个傍晚,连怒吼都一声也听不到了。
索要面包的哭诉,声讨物价高昂的呐喊,将有钱人一枪刺死的痛骂,全都像梦一样消失不见了。再给我便宜点啊!哟,以为大减价呢吧!现在,连气势汹汹的对话都引人发笑了。这就是充满活力的港城生活已然恢复的最好证明。
米拉波成功了。
——就是说,这怪物般的奇容又立大功了。
米拉波苦笑着自嘲。当然,这一因素也在算计之内。不管好坏,总之是引人注目嘛,给看到的人留下压倒性印象。托福啊,这副相貌,都远比那边的美男子更令女人痴迷了。虽说令民众痴迷也是一样的道理。什么?这可不是滑头。
——我可不只是个相貌不堪的男人而已。
这是事实,米拉波可不只是吸引群众目光而已。最好的证据是,之前就有的声望在感觉上也有了些许变化。虽然人们还像以前一样,看到他就会放下工作,或离开购物队伍,围过来,或打招呼,但已不再是蜂拥而至或逼近前来,挡住自己的去路了。
米拉波声望的轴心似乎发生了微妙的变化,化成了一种对他既亲且敬、又有几分畏惧的感情。马赛市民还高度评价说,数日来他是一身而兼三职——马赛市长、普罗旺斯大区区长与马赛驻军总司令。也正因如此,他才能这样地打马而行。傍晚六点是市内巡察时间。作为最高责任人,必须巡视的,是以街区为单位设置的民兵岗点。
民兵并非马赛素有的军事组织。就像其被称为“米拉波部队”所表明的,这个身背步枪、英姿飒爽跨于马上的年轻人的集团,是二十三日暴动当晚临时组织的。虽说包括引人注目的红蔷薇帽徽在内,全都是当场想到的,但效果却超出了米拉波的预想。
携带武器巡逻,暴徒自然会害怕。但因这并非王室部队,而是个个面熟的民兵队伍,又未必会心生敌意。不出米拉波所料,只要恳切招呼,就算人们不情愿,也还是会听的。但又不只如此。
——民兵队伍将原只是受欢迎的人,变成了真正的领袖。
原因在于,这支队伍给予了人们力量的保障。并且,当想到他们是自己的伙伴时,人们就很难违拗了——就算这支武装力量是非法的。
——正因有了这一前提,话语也才有了意义。
什么故作盛气凌人之态的贵族,什么用拉丁语诵经唬人的神父,还有什么满嘴拗口的专业术语的法学家,统统没用!至少,我米拉波的话行得通!相继而来的成功让米拉波心情大好。
“诸位,听我米拉波说几句。我无意哄骗各位,只是想帮助大家。因为,只有我米拉波知道啊!是啊,但凡可以,大家就根本不想做什么坏事。个个儿都是天性正直的好汉嘛。不过是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嘛。啊,这种事很正常。做错了也很正常啊!不过,先考虑怎么解决面包的问题吧。面包的问题只有两个。第一,要有面包;第二,价格不要太高。但现在,无论哪里的小麦价格都居高不下。只有马赛便宜是不可能的。各位,要忍耐!这事非学会不可!”
这样一喊,刚还闹翻天的人们也就安静下来,陆续回家了。《马赛诸君听着,米拉波是这样想的》这篇文章也一起分发,让他们回去读,或是让附近的人读给自己听,除了文章之外他们便不再想别的事了。
果然,任何人都是有思考能力的,并非说什么都是白费。或许应该说,虽然有点晚,但大家终归是意识到了,真正的愿望不是破坏,不是掠夺,而是要有一位能把一切都托付给他的领袖。
自被视为领袖之后,米拉波并未止步于自吹自擂,执行起来也是手腕了得。从近郊乡村强征小麦,运入马赛;封锁港口,严禁小麦外流;凡是装运谷物的船只,一律不得出港。事到如今,想出口海外、钻营发财的逾矩者,断不能容!正因如此声明并坚守承诺,米拉波才被誉为一身而兼三职——市长、大区区长与驻军司令。
“米拉波先生,还有一个承诺,请不要忘了啊。”
路边,还传来了这样的哀求。这米拉波的回答也是极为坦率。啊,没忘。我才不会忘呢!
“啊,正义!一定要实现!”
这言辞夸张的正义,指的是调查总包税人。税收掺水了!面对愤激于此的暴徒,米拉波承诺,一定会严正审讯,并基于审讯结果予以检举。
“好!只要发现了大家说的不法行为,就一定让他赎罪!只是……”
“只是什么啊,米拉波先生。”
“市长、大区区长和驻军司令,就算我一身而兼三职,但要完美实现正义,或许仍然是力不能逮啊。”
“明白,明白,我们一定推举您为议员!”
选举运动的成果,在这马赛也……不,就因为是在这马赛,真是好极了!
实际上,米拉波声望的高涨,不只是在艾克斯,也不只是在马赛,而是名副其实地遍及整个普罗旺斯了。但事实上,庶民根本就没什么选举权。有投票权的是所谓选举人,即只是各街区、村落推选的实力人物。
——在马赛,我米拉波向这一群体成功施恩了。
因为我把这危及其家庭财产的严重的暴动事态完美平息了。在市长、大区区长与驻军司令全都逃亡的漩涡之中,我以勇猛无畏之势,在他们面前大显身手!啊,没有理由不把票投给我米拉波。如果请他们务必投我一票他们就无轻易拒绝之理。万一要让我落选,那就不排除暴动再起的可能。
——看来,最重要的还是民众的支持啊。
万没想到,在马赛,不,是在普罗旺斯,不不,是在法国全境发生的暴动,显示了民众无以估量的巨大实力。已经无视不得了。既如此,那就没有理由不善加利用。如今,能制政者,就是民众支持之人。
——这支持,我米拉波能得到!
已有几分得心应手之感了。因为,马赛已经发生了一次小革命。正式当选议员之际,将同样做法带入全国三级会议,再发动一场全法大革命!如此意气昂扬的米拉波缓缓地驱马而行,没心思再浪费时间四处活动了。倘若在马赛当选成真,那就真亏这场暴动了。话虽滑稽,但性急的马赛万岁!
——用不着回艾克斯了。
明天就投票了,在这最后关头,重开选举运动也无用处。就在今天,米拉波原还打算派人去艾克斯,把一直寄存在客栈的行李取过来。可计划往往无疾而终。人生在世,不如意事常八九啊。
“米拉波伯爵!米拉波伯爵!”
又有人喊自己,且这声喊伴着急切的马蹄声。沿西侧堤防飞马扬尘而来之人,要说,有几分面熟。
“我说,那人……茹贝尔,那不是你家的……”
“是的,没错,是男仆安德烈。”
这天也在身旁的艾克斯好友答道。因来马已到近前,茹贝尔就把下面的话问向不意前来的男仆了。
“出什么事了,安德烈?”
“老爷,大事不好啦!不,米拉波伯爵,请您速回艾克斯!”
见话题转向了自己,镇定如米拉波也有点慌了。这是怎么啦?看情形委实不妙!
“不管怎样,先沉住气。简直像艾克斯也暴动了一样。”
“就是暴动!暴动了呀!”
“……”
“是的!艾克斯也乱啦!”
好友男仆接着说道。没人应付得了,非伯爵到场不可。请您速回艾克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