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马赛
可称为普罗旺斯大区首府的城市有两个,一个是高等法院所在的政治之都艾克斯,另一个就是以地中海沿岸首屈一指的港口为荣的商业之都——马赛。这两个地方,都与米拉波有着不浅的因缘。
特别是后者,据传,里克蒂家族的兴隆,就是始于先祖作为马赛市执政官而崭露头角。可以说,马赛,就是里克蒂一门的故乡。并且,对米拉波个人而言,马赛也是一块无法忘怀的土地。
——最重要的是,被迫在海岛上的伊夫城堡度过了一段狱中生活。
当然,并非所有回忆都令人不快。这里的知己好友也不少,年轻朋友普雷蒙·朱利安就是一个。并且,马赛也并非久违之地,就在三月十八日,米拉波还到访过,刚在市内剧院预订楼座,欣赏了喜剧作家莫里哀的《贵人迷》。
那次马赛之行,是借人气在整个普罗旺斯高涨之机,四处巡回演讲时顺便去的。可别阴沟里翻船!为防万一,米拉波也申报了这一辖区的议员候选人。
看样子,也并非没有当选的可能。当时,米拉波受到了沿途市民无比热烈的欢迎。十二万市民一个不落,全拥到路上来了。人气高涨到没了止境,让他自己都瞠目结舌,但却并未因内心大快而稍有懈怠。
——到底能有几分胜算呢?
马赛,本就是一座充满活力的港口城市,动辄狂热。与自封为法官大本营、颇有几分道貌岸然的艾克斯相比,甚至可以说,轻易就会激动起来。哪怕是芝麻大的小事,马赛也会全城轰动。因这浓郁的感情色彩而被捧为第三等级救世主,米拉波自是大喜过望,但他清楚,只要稍有差池就会招致严重事态,无以挽回。
——实在是,要说这马赛人,真是急性子啊。
或许,该是港城惯有的暴烈?接过马赛来使的信一看,普雷蒙·朱利安的笔致极为错乱,信中知会,马赛全城暴动了!不只是区长官邸与市政府被袭,就连富裕的资产市民家庭,也接连成为暴徒手下的牺牲品。
“一旦让步,将一切尽失。如无良策。将一切尽毁。能收拾此一事态者,米拉波伯爵,非阁下莫属。”
米拉波立马就动身了。之所以假发都没整好便匆匆上路,是因为马赛驻军司令卡拉曼伯爵刚巧在艾克斯逗留。伯爵这一脉是里克蒂家亲戚,迁移到贝济耶的家族分支,就在刚才,还因这一关系寒暄过几句。
卡拉曼伯爵也说,马赛的确发生了骚乱。三月二十三日的事件是最近物价高涨,市民暴怒所致。港城居民声嘶力竭地高喊,面包价格要降至一里弗尔(约五百克)三苏半,猪肉价格要降至一里弗尔六苏,并要举城上访朝廷。
“但并没到严重到暴动的程度。首先一点,就算暴动了,也已经平息了。”
正因如此,自己才能抽身到艾克斯来办事。普雷蒙·朱利安的书信是不什么地方搞错了?要不,就一定是资产阶级自我意识过剩的受害妄想症了。卡拉曼伯爵还一脸呆愕,没明白状况,说了这些话。
这会儿,米拉波已经不理他了。
——卡拉曼,你小子是不犯傻了?
米拉波直觉到,普雷蒙·朱利安信中所言非虚。马赛暴动并未平息。就算一度平息了,但火虽灭烟未尽,遂又死灰复燃了。啊,对面,确是火焰在蹿升!
——看!那边!
由北侧高冈靠近前去,但见在夜色中升腾,最为醒目的,千真万确是烈焰烛天的通红火光!在火光照耀下,甚至能看到群魔乱舞般的漫漫黑烟。
这比预想的还糟!马赛暴动并未止于示威,也没停留于任怒火延烧的破坏,而已发展成为现在的放火事件。普雷蒙·朱利安的书信不是在诉说恐怖,而是在如实描述事实。
马车自艾克斯飞奔三小时,狂奔八里格(约三十二公里)后,米拉波穿过皇门,即马赛城北门,进入高层建筑林立的老市区。再驱车直进,就是艾克斯大道了,但到处是被掀翻的路石,马车是走不了了。
没办法,便决定把车卸下来,跨马前行。过了贝尔桑斯大道,在法国王室关照下兴建的新市区便逐渐进入了眼帘。这是海军基地的地皮,也就是卡拉曼伯爵日常公干之处,既然无事叨扰,便在其近前右拐,眼前即刻现出了一条街树点缀的坡道——麻田街。沿街直下,海港全景就会在扑鼻的矿物质香气中扑啦啦展开。
海岸线像被剜成了U字形。这就是马赛港了。
若从位于U字底部的堤岸码头抬头望向地中海,左手便是如隆起的山丘般逐渐升高、尽头处伸展到圣尼古拉堡的堤防,而堤防上顺序排开的,则是转让给民间的海军仓库。右手,则是同样伸展、尽头处是圣让堡的堤防,堤防上端坐的,是巴罗克式的市政府大楼、象征国际港的外汇兑换所、古老的阿库鲁教堂的钟楼,呈现出一派商都马赛中枢的气象。
不用问,熊熊大火将黑色的海水烛成一片火红的,正是米拉波看到的右手这一带。并且,震天的怒吼也全从右方传来,似要将泊于港内、暗影一片的无数大小船只掀摇起来,只震得右耳生疼。
“两周的!让面包店烤出两周吃的面包!”
“面包钱到政府拿,想拿多少拿多少!哈,只找值钱东西,零零碎碎往外拿也是费劲,干脆全摔墙上、摔柱子上,砸了算完!这下可就透风啦!”
“钱,让大区区长交就行啦。把那家伙找出来,单据扔给他!”
“比起区长,总包税人更是十恶不赦!欲壑难填的骗子,急不可耐收的税,本就掺了三成的水!”
“对!就是那家伙!绝不能放过,揍死他!不然,就收不了场!”
打砸抢的气息化为了刺耳的爆炸声。裂空的枪声刚把强劲的海风撕碎,这又扑通一声混沌闷响,寂静的海面泛起了浪花。既然听到了齐心协力的号子声,那就是把什么巨大笨重的东西扔进了海里。
正如普雷蒙·朱利安信中所言,区长官邸遇袭,且连市政府机关也遭到了破坏。此外,包括被点名的总包税人在内,富裕资产阶级家庭也成了暴力的牺牲品。不出所料,马赛暴动的烈火再一次燃烧起来了。不,本只是请愿,却一发不可收拾,最终酿成了暴动。
当然,并没有武力镇压的迹象。因为,左手边依然寂静,海军基地声息全无。这也难怪,总司令悠哉悠哉地到艾克斯去了嘛。
——卡拉曼这蠢货啊……
可就这么骂下去,暴动也不会平息。现在,就在米拉波身后,骚乱的气息也是萦绕不去。虽是夜晚,但整个码头人山人海,宛如白昼,甚至感觉正逢生意繁忙时节。
“还好吗,伯爵?”
近前来问的,是由艾克斯同行至此的老友茹贝尔。虽是气愤难平,但米拉波也只能冲他耸耸肩。
“好也罢,不好也罢,反正我是无权抓人啊。”
男人们肩上扛着麻袋,首先一点不会搞错,里面装的是小麦。女人们则满面喜色,几乎连捏一捏麻袋的空儿都没有,便匆匆装入篮筐,装不了了,就把剩下的夹在胁下,不知去哪里换来了面包。
明白了,人们填不饱肚子。但似乎,这又并非骚乱的全部,因为,在夜幕中闪着白光的银制餐具也遭到了哄抢。大家具则是几个人一起搬,或一起推滚几乎一人高的大酒桶。总感觉,这不同以往,往来穿梭的人们已经是肆无忌惮了。
这始于痛诉物价高涨的暴动,已然演化为不计后果的盲目掠夺,只要兴头一来,那就没人会踌躇。忙得不可开交的人群中还夹杂着囚衣,也可能是抨击目下苛政的政治犯,但不管怎样,似乎成群的暴徒在激情摆布下连牢门都给打开了。
这帮马赛人简直是,真太性急,太暴躁了!抱怨到半路,米拉波又停下了。
“不能全怪他们啊。”
“是啊。不能只批评马赛。”
茹贝尔也答道。事实上,暴动并非只在马赛一地发生。
普罗旺斯各地的暴动、起义接连不断。在马诺斯克,锡斯特隆主教被群众扔石头,在埃兹,也是当地主教住处被围,最终支付五千里弗尔赎金才获解放。还有土伦,主教宫实际已被群众占领。要是连袭击领主宅邸、捣毁资本家仓库的小型暴动也算在内,那仅在这个三月就有近四十起之多!
“这一事态不在于谁不好。也不只发生在普罗旺斯。”
米拉波接话道。啊,无法无天的群体动向,已是全境皆然了。
“小麦在哪?拿面包来!”
马赛这一带,就现在,这震天的吼声终究是在情理之中啊。从巴黎南下普罗旺斯的一路之上,米拉波亲眼目睹了黎民百姓的惨象。塞纳河、罗讷河、迪朗斯河……所有河流都被水车也无法转动的碎冰堵塞。
河水结冰了。天气如此严寒,法国百姓却无不瘦骨嶙峋、目光飘忽,布衣蔽体地瑟瑟于寒气之中。不幸毙命的则连个葬礼都没有,被抛尸路边,尸身被骨瘦如柴的饿狗贪食,如此地狱景象也绝不少见。
一七八八年的法国,遭遇了旷古未闻的空前饥馑。盛夏时节都降下了石块儿般的冰雹,典型的低温灾害,令这物产丰饶的农业国家失去了像样的收获。
——普罗旺斯的橘子树也枯了。
三分之一的橄榄果冻死枝头,没等落地就烂掉了。小麦则连结穗下垂的迹象都没有,就那么直立着,宣告了令人目不忍视的历史性歉收的到来。
粮食不足,物价上涨在所难免。要连面包渣儿都吃不到,那饿到最后也就怒向胆边生了。要有依然饱食终日的富户,就令人咬牙切齿起来。而一旦猜疑起主教的副业,是否正与掮客合谋囤积小麦?那就连贪图暴利的包税人之流都怀恨在心了——要说,税,确是征过头了。但或许人们并不武断,因此就要诉诸暴动,因为在马赛的街巷之中,还能听到这样的呼声——
“国王陛下万岁!国王陛下万岁!”
降旨召集全国三级会议啦,国王站在我们一边!对三级会议的如是理解让人们倍感兴奋。不只是兴奋,在饥馑、物价高涨、食不果腹与多重劳役的穷追猛打之下,人们的理解又向前推进了一两步。
这就等于是国王要解救我们于水火之中。就算由我们自己摆脱这困苦那也一样。所以,就算是从不顾民间疾苦的冷酷领主手中要回来,就算从欲壑难填的教士那里夺回来,也一定是圣心所望。
——真是擀面杖吹火一样的逻辑啊!
米拉波紧咬双唇,但除了一遍遍地絮叨“理”之外也是一筹莫展。因为,这不只是在马赛,也不只是在普罗旺斯。暴动、起事、起义、打砸抢搞破坏这等事,已是在全国范围内发生啦。
最先受难的是鸽子。因为,养鸽子也是贵族独有的特权。但要是自由自在地飞来田间,那就会啄食作物。而一旦让它们飞回城中的鸽子窝,农民就是想报复也无可奈何了。既如此,那就在田间设套捕捉。可这又因毁坏领主贵重财产而遭到严厉处罚。
真是无计可施啊。所以,鸽子们也不怕人,悠然自得地飞到田里把作物吃个乱七八糟。
“明明连我们都没的吃……”
没有道理连鸽子都讨自己年贡!于是,捣毁鸽子窝的行动便在各地掀起来了。农民们的逻辑是,如果要控诉的是贵族特权,那就不烦国王陛下动手,由我们来给他废喽。
要说破坏农田,那兔子、鹿、鹌鹑、野鸡等林中鸟兽也与鸽子无异,但它们也同样受到狩猎这一贵族特权的保护,不得擅自捕杀。一旦违规,那领主林地里凶神恶煞般的管理人就会不由分说,直接拿绳子绑了。就算申诉说它们会到田里毁坏作物,管理人也是充耳不闻——有理,讲给贵族老爷听去!
“什么贵族老爷!要说这个,国王陛下可站在我们这边!”
就这样,一声枪响,领主林地管理人便成了第一个“人类”牺牲者。其逻辑跟上面一样,要保护什么贵族特权?既如此放肆,那就不等国王陛下圣裁,直接由我们处决就行了。
接下来,可就刹不住车了。这就是今天所见的秩序全失——袭击领主、驱逐主教、抢劫富户……再怎么厉声斥责“情理不容”“不理解所有权本质”,还有什么“要等全国三级会议定夺”等,那也是纯属枉然了。因为,人民的力量非同小可。因为,一旦失去耐心而失控,就无人再能阻止。
——既如此,那就非要正确引导不可!
不是居高临下地压制,而是必须加入他们的行列,正确引导。说到底,还是需要领袖啊。火星飞舞中,米拉波对萌生已久的这一确信更加坚定了。啊,如让第三等级放任自流,其所蕴藏的暴力早晚会爆发。尽管无心责其不当,可即便能毁掉一切,但接下来该做什么,又该怎么做,他们却根本想不到。倘如此,那这法国可就越发不幸了。只要没有人成为新时代的英雄,正确引导大家……
“米拉波伯爵!”
有人喊他。在这火星飞舞的法国,的确有人在喊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