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选举运动
如是纠正朋友的话时,米拉波内心深处那昂扬的自负,已是实难遏止了。不用说,这令人生畏的人望,并非受益于因重农主义而小有声望的那位侯爵父亲,更非来自生于普罗旺斯世家的权势。相反,倒是他的叛逆经历令人着迷。再加上被大区三级会议除名,志不得伸,博得了世人的同情。而作为最后一击的,便是从米拉波嘴里倾泻而出的话了。
——所有这一切,都是靠我米拉波一己之力!
一月三十日的演讲即日便从议事录中删除,米拉波也立即展开了报复,大量印刷自辩之文,在艾克斯城全城散发。业已听说此事的人们,一旦亲眼看到辩文,或是不识字的一旦让别人念给自己听,那股狂热可就更为高涨了。这一事态令大区三级会议惊慌失措,于是就有了二月八日的驱逐米拉波之举。这虽是对方的行为,但越是回头想就越感觉,只能说这是轻举妄动。哼,这帮家伙无异于自掘坟墓。是不没弄明白在向谁寻衅!
“是啊,《告普罗旺斯区民书》的扩散确是一气呵成,非同小可啊!”
茹贝尔接话道。这是一本五十六页的小册子,在议员资格被剥夺的当天晚上,米拉波便以猛烈的如虹气势赶写,仅三天之后便出版面世了。
尽管册数有限,但米拉波倾注全力的申诉,再一次赢来大众的热情传阅,且被擅自复制散播,不只是艾克斯,在近郊乡村也成了经久不息的话题。
——其影响,甚至逐渐波及了整个普罗旺斯。
事到如今,贵族们连集会都不可能了。办下这等蠢事,不接受人们激愤的洗礼是收不了场了,甚至,能感到一股令人恐怖的杀气,稍有差池,人们会即刻化身暴徒,不惜一袭!
如此事态,国王特使认为很严重,遂命普罗旺斯大区三级会议休会。最终,普罗旺斯大区的全国三级会议议员选举跟其他多数大区一样,司法总管辖区分别公选。
——也就是说,什么大区三级会议,让我米拉波一个人给捣毁了。
对此,米拉波很有些得意。啊,一切都太顺利啦。《告普罗旺斯区民书》真堪称杰作。不只是向俗不可耐的大区三级会议示以最后决心,迫其停摆,又让难得的选举运动送上门来,这就真让人乐不可支,合不拢嘴了。不是靠什么门族声望、政界人脉,也不是靠什么贿赂攻势所需之财力,这才真叫作划时代的做法。
米拉波自己也稍感意外,我会如此地趾高气扬,不可一世吗?而茹贝尔的脸色也颇为讶异地阴沉起来。不,这个,可是……您一说选举运动,我就不太明白了。
“莫非,伯爵想竞选议员不成?”
“啊,当然想。听说要开全国三级会议时,我就突然来了灵感。我米拉波要当议员。并且,这议员我当定了。不,是我米拉波非当议员不可!这有什么不好吗,茹贝尔?”
“不是不好。只是,若真有此意,伯爵,是否略有困难呢?”
“有什么困难吗?”
“有呀。您可是令大区三级会议解散了事的肇事者啊!贵族们对伯爵恨之入骨。所以无论如何,推选您为代表议员一事……”
“谁说要当贵族代表了?”
“嗯?”
“我米拉波要参选的,是第三等级的代表选举啊。”
候选人申请都提交了。闻听此言,茹贝尔双眼圆睁,张口结舌。这夸张的表情弄得米拉波也慌张起来,都不像他米拉波了。茹贝尔,茹贝尔,怎这副表情?你没事吧?
“不是有没有事的问题啊。您说,要做第三等级代表议员?伯爵,您可是贵族啊!”
“哼,什么贵族。普罗旺斯大区三级会议不是净拿这事挑刺儿吗?我这叫反其道而行,将计就计啊。既然证明我是贵族的资料不充分,那我参加平民选举,谁还能说什么不成?”
“这……虽然说不了什么,可……伯爵,这样好吗?”
“好啊!有什么不好的?”
“身为贵族,却做什么第三等级代表,这就自降身份了呀。”
“茹贝尔,想不到,你也是个老古董。”
“古也好,新也罢,问题不在这里啊。”
“问题就在这里嘛。能这样看,说明我思想进步呢。平时,我跟巴黎高等法院的爱国派,就是那三十人委员会也是意气相通。甚至,我还是法美协会与黑人之友会的正式会员。”
“什么意思?”
“就是说,我很了解美国。在那个国家,既没有贵族,也没有平民,所有人都是平等市民。”
“可就算您被美国感化,再怎么开明也……”
茹贝尔仍是一脸的不敢苟同,本就棱角分明的脸,这下更为僵硬了。
因律师这一职业性质,他也绝非冥顽之辈,可即便如此,也无法将贵族与平民一视同仁。而越是由衷为老友担忧,就越是难抑超越理性的抗拒之感。
——作为一种社会形态,绵延数百年之久的传统,轻易无法摆脱……吗?
实际上也的确如此,法国虽大,但到最后,参选第三等级代表的贵族,会不会有第二个都难说。
就是这话题里的美国,也不是能天真地拿来就用的范本。的确,那是个人人皆为平等市民的国家,也实现了卢梭式的民主主义,但说到底,只是赢得了独立战争的胜利而已。贵族与平民之间的那堵墙并未打破,而只是把英国人这一贵族群体驱离出境了。就此独占美利坚的平民们,又为自己树起了市民这块新的招牌,如此而已。
——这在有着悠久文明的法国,是行不通的。
贵族,不可能被轻易扫除。所以……有了!茹贝尔,实话,我可只对你一个人讲。
一搭话便慌忙转过身来的老友露出奇妙的神色,都有些滑稽了。米拉波压抑着苦笑说了下去,不瞒你说,就是我,最初也是想以贵族代表的身份当选议员的,但半道又改了主意。
“庶民百姓狂热到何种程度,你也是知道的吧。”
茹贝尔沉默着点了点头。啊,是的。如今,重建财政也好,贵族特权也罢,都谈不上啦。一听说全国三级会议要开,那些家伙就坐立不安起来了。
“再不能取笑说,平民就是平民,再怎么着也是平民了。何止是不能取笑,反而该坦率改变认识,这是一股非同小可的巨大力量!但若就此下去,那又什么都不是。这,也是事实。”
“为什么?”
“因为,该做什么,怎么做才好,他们是全然不知啊。”
米拉波答毕,接着说了下去。这也难怪。几百年来,又是教士,又是贵族老爷,第三等级只是奉命行事,让干什么就干什么地生活着。突然跟他们说,想干什么就干什么,也只会是不知所措而已啊。所以,他们最需要的是……
“是……什么?”
“领袖!导师!”
这就是米拉波对现状的洞察。第三等级,需要领导。可第三等级中又无此人才。因为,能胜任领袖的只有贵族。几百年来,一直都是人上人嘛,要说,就是习惯了。
能够主动行动的灵魂,无视他人命令也是毫不为意。要是被压抑,也有勇气像狮子一般奋起一战!在这法国,要有人能打倒贵族的,也只有贵族了。
——也就是说,是我米拉波!
这,就是米拉波的决断。啊,我要成为第三等级的领袖。即便以贵族代表的身份当选为议员,做好了也是一匹无力的独狼。大半会被人怀柔,沦落为那帮家伙的手下,一事无成。这可就太无聊了。
“这话可不是仅以一己之野心而言。就算不是我米拉波,第三等级还是要有人领导。如其不然,就只会在不明所以中爆发……”
刚说到这儿,就听有人在楼下门厅拉响了门铃。且那响动非比寻常,同时受邀的其他访客也几乎要悲鸣了。
“米拉波伯爵在吗?叨扰茹贝尔府邸了。米拉波伯爵在吗?”
这一指名道姓,米拉波不禁与朋友四目相对。没等啪啦站起,先就感觉到了一股令人不安的气息。呃……普雷蒙·朱利安先生,不知各位是否知道。是的,就是马赛的普雷蒙·朱利安先生。此次到访,就是奉先生之命,有书信亲交伯爵。马赛出大事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