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国大革命物语 1:革命的狮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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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遭厌

实际上,米拉波相貌丑陋,大小不一的黑点,标示着不堪入目的满面疮痕。

在他很小的时候,因天花治疗失误,脓包破裂,面容被毁,留下了伴他一生的疮痕。第一次见到这张脸的人,无不脊背发凉。因此,即便被揶揄为怪物也不足为怪。但一方面,他被人蔑为怪物,另一方面,米拉波自己也有意选择了破天荒的人生之路。

十七岁从军,二十二岁荣升上尉连长,至此,作为贵族世家的长男,人生之路还算理想。可就在这时,米拉波退役了。甫一退役,他便逃到了普罗旺斯。放荡不羁的生活,就此开始了。

热衷于豪赌并欠下巨额债务,而为还债,又染指来路不明的投资。再之后,便是抓到什么算什么,信笔为文。

就是现在,一七八九年,米拉波也是自称作家。当然,他并非要在文坛博得大名。如果勉强说名气,那也是恶名。剽窃抄袭面不改色,甚至以自己名字擅自出版他人作品的事都干过。当然也会自己写,仗着小有文才,只要能拿到稿费,一向是来者不拒。政治评论、历史小说、色情文学,以及对他人的中伤诽谤,米拉波是有求必应,无所不写。

要说其毫无节操,那这厢刚应富兰克林先生之请写了新兴美利坚拥护论,那厢便依约瑟夫二世陛下之愿为旧态依然的奥地利大唱赞歌;要说其性质恶劣,那就是狠敲圣·夏尔银行、佩里耶巴黎自来水公司等颇有势力和声望的企业,以收取对手企业的巨额报酬。

而这些轻松到手的不义之财,又因不计后果的盲目浪费吐了个精光,何止精光,甚至借下了成倍的债务。算来已有四十年的人生,若只是如此这般无休止的金钱出入倒也还好,要说出入频繁、往来密切,还得说其经历的女人,数量之多那也是超出常规。

米拉波并不因相貌丑陋而自卑,何止不自卑,且很早就意识到,女人这种视美为命、反复无常的生物,更易被自己那神仙也无能为力、宛如野兽般的丑陋吸引。不,女人,期待着男人的野蛮征服!

米拉波倒是结婚了。妻子叫爱弥尔·德·马利涅那,但这位二十二岁出嫁的富有贵族的千金,他反倒没正经碰过就遗弃在了普罗旺斯。不如这样说,因他很快就有了情人,而这情人又不是别人,正是他的亲妹妹。此一丑闻一出,在观念保守的地方社会,那就实在是呆不下去了。

可话虽如此,跟妹妹那档子事,不过是小小的恶作剧而已。之后,米拉波并未自制,走到哪里,情人就交到哪里,且每一次,都有轰动性丑闻流布于世。特别是把手伸向多勒市会计院院长夫人菲·德·莫尼尔等人时,不开玩笑,丈夫一家的怒火差点送他见了阎王。

米拉波自己也认为,这实在是愚蠢、糊涂。美人也好,贵夫人也罢,脱光了还不都一样?可虽如此达观,但内心的躁动就是静不下来。赌博如此,投资如此,如政界消息灵通人士一般四处活动还是如此,内心深处渴望激烈再激烈些的那股激情,米拉波无以遏止。

——为什么会这样?

自我反省时,在心灵扭曲的最深处端坐着的,无疑就是自己的父母。最先疏远这副丑容的不是别人,正是自己的亲生父母。

甚至,他差点被母亲用手枪射杀。但说起来,这件事怕也是母亲被一时激动所驱,不过是突发性的偶然过失。如此为母亲辩护的米拉波承认,并没得到母亲的宠爱,但也不怎么恨她。

——令米拉波恨之入骨的,是父亲维克托。

米拉波侯爵维克托·里克蒂不只是一个简单的乡下贵族,他还是一位持重农主义立场的经济学家,著有《人民之友》《租税论》等。但随着米拉波的成长,知道的越多,就越是无法容忍父亲装成一个自由主义进步人士的假面。因为,在家里,不停咒骂儿子丑死了的父亲毫无开明可言,而完全是一个暴君。

米拉波的反抗是激烈的。也可以说,正是年幼时的反抗,不知觉间造就了今天的叛逆。

但另一边,这位侯爵父亲也毫不退让。既然无视自己意向,严命也是充耳不闻,还到别处借下巨款,或与众多女子屡曝丑闻,便当即采取措施代管其财产。不只如此,提请王室发出监禁令,批捕儿子也是在所不惜。

于是,米拉波相继被关入马赛海域的伊夫城堡、汝拉山中的茹城堡及巴黎郊外的万塞讷。所以实际上,米拉波有过长达数年的狱中经历。虽说是借债与外遇的报应,但从另一方面来说,遍历瑞士、荷兰与德国的越轨的放荡生活,同时又是他逃离监禁令魔爪的逃亡生活。

——做这等居高临下,搞垮他人之事……

唯独这位侯爵父亲,断不能容!米拉波的这一意念不但没让他坦率悔改,反而像故意挑衅一般,驱使自己投身于更为过激的反复之中。啊,不可能停下来了,平息已非易事。因为,那位父亲又出手了!

回头说普罗旺斯。

不用说,一月三十日的米拉波演讲,强烈震撼了大区三级会议。贵族等级视之为难以容忍的侮辱,即日便做出决定,从议事录中删除其发言。一周无话。二月八日,调查委员会便找上门来。

米拉波被传唤到场,议员资格遭到追究。委员会的发难不在其发言内容,而在议员资格。

米拉波的贵族血统是人尽皆知的事实,但似乎并未提交拥有封地的古文献证明。只要他出示不了证明,在大区三级会议中的议席就只能被剥夺了。

当然,数日之前,米拉波就已知道会有调查。他被告知,八日前备好必要资料,于是便去找隐居于领地之中的老父亲。本以为已然获释,虽然过的不是什么值得称赞的生活,但也算是在自食其力,老父亲会不会有心认可儿子呢?不料,老侯爵冥顽如初。那精心打磨、好看起来颇显陈旧的假羊皮纸,他是一张都不想给,反而净向大区三级会议提些多此一举的意见,说什么奥诺雷·加布里埃尔这个儿子的继承权老早就废除了。

既如此,调查会是什么结果也就可想而知了——米拉波的议员资格被剥夺了。事实上,就是被大区三级会议除名了。

——哼,我可是天生的叛逆!

这等恶意挫伤得了米拉波?非但不会,米拉波反而更加斗志昂扬了。说实话,区区一个大区三级会议,算得了什么?与我米拉波为敌,又能怎样!

“呀,真是不得了,伯爵的人望,现已到令人生畏的地步啦!”

如是激赏的茹贝尔是艾克斯的一位律师。一张脸生得棱角分明,天生的认真尽现无遗,在这普罗旺斯,堪称罕有的真正绅士,也是米拉波多年的老友。要说他所住的艾克斯,米拉波那位法律上的妻子爱弥尔的宅邸现今仍在。而两人友情的开端,就是米拉波跟爱弥尔的娘家打官司时茹贝尔出手相助。

三月二十三日这天,米拉波也受茹贝尔之邀出席晚宴。和能推心置腹的朋友一起享用餐后美酒,也是对这忙碌已极的两周的褒奖,是久违了的放松和休息。

米拉波闻言微微一笑。

“说什么呢,茹贝尔。受欢迎的家伙可是很累的哦。”

“伯爵所言极是。是啊,要说您回到艾克斯时那番热闹景象,也是令我难忘啊。”

茹贝尔说的是三月六日那天的事。

被大区三级会议逐出门外不久,米拉波便暂且回到了巴黎。这可不是灰溜溜地逃跑,而是有事要办。

——不如说,是被巴黎那边叫回去的。

好像是去年底出版的书被禁了,而召回业已出版的那部分书又不顺利,结果,高等法院就提起了公诉。总之,米拉波收到巴黎方面的命令,要他出面。

——这是内克尔先生所干的勾当啊。

这事的幕后,米拉波是能看穿的。哼,这金融界大傻,明明是个天生胆小的无能之辈!米拉波口吐不逊之辞,毫无惧意地到得巴黎才知道,此前要逮捕他这事没了下文。果然是个胆小鬼!不如说,是有点缺少定力吧。

哎呀呀叹着气鸣金收兵,折回普罗旺斯那天,就是三月六日。

当他向着艾克斯打马南下迪朗斯河谷时,眼前的光景,连气定神闲如米拉波看了也是一惊!但见对面山丘上暗影涌动,黑压压如一片乌云一般。

端坐在那里的城堡,是朗贝斯克城。至今不知究竟是谁转告大家米拉波伯爵回普罗旺斯的消息,但得知此一消息的市民倾城而出,浩浩荡荡地前来迎接,迷蒙蒙在前方蠕动的那片黑云就是人群。

待到近前,只见有人手捧多彩花束,有人高举小月桂枝挥舞,到最后,便是异口同声的连声高呼,震得米拉波耳朵都要聋了。

“米拉波万岁!国父万岁!”

由朗贝克斯到艾克斯的那五里格(约二十公里),米拉波被沿途市民与村民簇拥着,一路上满是节日般的欢声。高呼“万岁”,牛角号鸣,手铃鼓响,当教堂的大钟都被撞响时,激动的人群一起用力,把米拉波抬上了肩头!闻听盼望已久的英雄归来,最终,就连玛德莲教堂脚下的传教士广场都果敢地发起了盛大游行。

米拉波接话道,但是,我可没因事出突然就张皇失措哦。

“我米拉波还真就像个大受欢迎的红人一样,说出的话也是令人兴奋啊!”

“是脱口而出的那句名言,‘好啦,大家都停下。人终究不足以背负他人,尽管每个人都不得不负重在身。’对吧?是啊,如今,这已是普罗旺斯的一大传奇了。”

“喂,喂,茹贝尔。真正的米拉波传奇,这才刚要开始。就说这选举运动,不也是刚刚开始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