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苦甜参半

已经到朱诺孚月底了，老天依旧滴雨未下。太阳渐渐沉下西城墙，虫子在高大干枯的草丛间轻轻叫唤，西蒙和杂货商的学徒杰瑞米背靠背坐着，大口喘气。

“好了，来吧。”西蒙用力站了起来，“再打一次。”杰瑞米不理他，顺势仰面倒下，摊开四肢躺在那里不动，活像一只仰面朝天的乌龟。

“你自己打吧。”他喘着气说，“我是永远都当不成兵了。”

“你肯定可以。”西蒙说，他讨厌这话题，“我们都可以。上一次你已经很有进步了。来吧，起来。”

伴着一声疼痛的叫唤，杰瑞米总算被拉了起来。他勉强接过西蒙递来的扁木棍。这还是拿木桶的桶壁做的呢。

“我们回去吧，西蒙。我浑身都痛。”

“你想太多了。”西蒙回答。他举起手里的木棍，“小心了！”棍子一下子打在另一根棍子上。

“啊！”西蒙叫出了声。

“嘿，咯！”杰瑞米笑着还击，他倒来劲了。“致命一击！”木头敲来打去的声音接连响起。

西蒙的军旅旧梦之所以被唤醒，不完全是因为那次跟海普兹帕极其失败的谈笑。在埃利加坐上王位之前，西蒙曾相信自己最渴望成为莫吉纳的学徒，从医师那里学习令人目眩神迷的魔法世界的秘密，也曾认为自己会不惜一切代价，实现这个梦想。但现在真的当上了学徒，甚至取代尹寸成了医师的助手，那份渴望却淡了下来。一方面，要做的事实在太多了，另一方面，莫吉纳又总是讳莫如深，而魔法呢？西蒙连一星半点都没学到。他只是浪费无数个小时，阅读、写字、在医师昏暗的房间里擦擦洗洗。他不是医师，不可能对战场上的丰功伟业和姑娘们的崇拜目光不屑一顾。

国王登基的第一年，就连待在杂货商雅各布那满是蜡油香的小房间里的胖子杰瑞米，也被军人的英姿深深吸引。几乎每个月，埃利加都会举办长达一周的庆典。骑马比武的名单上，填满了大小王国和领主们色彩斑斓的纹章。骑士们就像光洁绚丽的蝴蝶，又像闪闪发光的钢铁，比世上任何人都更英俊潇洒。穿过比武场的风带着荣誉的气息，激起了无数年轻人心中的渴望。

于是，像小时候一样，西蒙和杰瑞米找桶匠要了几片长木板做成剑。每天做完杂务以后，他们便会花上好几个小时互相打来打去。一开始，他们把马厩当成练剑场，直到马倌舍姆忍无可忍，把他们从安静的马厩赶了出去。他们并没有因此放弃，反而转战比武场南面的草地。每天晚上，西蒙都一瘸一拐地回到佣人间，衣服裤子弄得破破烂烂。气得怒龙瑞秋仰面看天，大声向圣瑞普祈祷，希望能摆脱这些昏了头的男孩，接着便卷起袖子，让西蒙伤痕累累的身子再添新的瘀青。

“我觉得……”西蒙喘着气提议说，“今天……就这样吧。”杰瑞米累得够呛，满脸通红，弓着腰，点头表示同意。

天色已经昏暗下去，他们像耕牛一样气喘吁吁、满身大汗，互相搀扶着回城堡。西蒙高兴地发现，杰瑞米已经不像之前那样大腹便便了。大概再过一个月，他看上去就会像个真正的士兵了。在开始练剑之前，杰瑞米活脱脱像根油脂饱满的大蜡烛，他师傅都可以直接往里填烛芯。

“今天感觉不错，对吧？”西蒙问。杰瑞米挠了挠乱糟糟的头发，丢给西蒙一个嫌恶的眼神。

“搞不懂当初你是怎么说服我的。”他抱怨说，“除了烧火工，他们不可能让我们干别的。”

“但在战场上，什么都有可能发生！”西蒙说，“说不定你能从色雷辛人或纳拉克西骑兵手里救国王一命，这样你就能被封为骑士了！”

“是吗。”杰瑞米并没被这话打动，“可是，要怎样才能让他们收我们入营呢？我们没有家世，没有马，连剑都没有！”他泄气地挥了挥木棍。

“也对。”西蒙说，“这个嘛，好了，我总会想出办法的。”

“嗯。”杰瑞米答应着，用衣角擦了擦通红的脸。

他们走近城堡外墙，看到前方亮起一大片火把。海霍特城墙的阴影下本来是片开阔的草地，现在却搭满了小屋和帐篷。这些排列成行的简陋住所挨得紧紧的，就像又老又病的蜥蜴身上的鳞片。草皮早被羊群啃了个干净，露出光秃秃的土地。住在此地的贫苦居民走来走去，忙着生起营火，并在天黑前把孩子们叫回来。尘土在他们脚下飞扬，将挂着晾干的衣服和帐篷布染成了土黄色。

“要是还不下雨，”杰瑞米皱着眉头，看着一群吱呀乱叫的孩子死拽着一个衣衫和面貌都不再光鲜的女人，说，“爱克兰守卫就会把他们赶走。我们也没有多余的水。他们最好快点走，到别处去挖口井。”

“可是去哪儿……”西蒙刚开口，又停了下来，在远处小路的尽头，这临时搭建的小镇的另一边，他瞄到一张熟悉的面孔。那张脸在人群中一晃而过，但西蒙肯定自己看到了——那个从他手下溜走的间谍，害西蒙被巴拿巴斯司事逮住的男孩。

“上次我跟你说的那个家伙！”他愤恨地低声对杰瑞米说，但杰瑞米一脸茫然，“你知道的，麦……麦拉齐！我还记着那笔账呢！”说着，便快步往人群中走去，他确定麦拉齐那张轮廓分明的脸刚刚就出现在那边。这群人主要是女人和孩子，中间还有几个像弯曲的老树一样的老头。穿过人群，只见一间倚着城墙搭建的半塌小屋，有个年轻女人蹲在屋前空地上，人们围在她身边。女人怀里抱着一个瘦小苍白的孩子，身子因哭泣而不住地颤抖。麦拉齐不见了。

西蒙环视周围这些冷漠、削瘦的脸庞，又低下头看着哭哭啼啼的女人。

“这孩子病了？”他问身边的人，“我是莫吉纳医师的学徒。要不要我去把他找来？”

一个老女人转向他，脏兮兮的杂乱皱纹中间，长着一对鸟一样的眼睛，漆黑而又冰冷。

“走开，城堡的人。”她说，还向地上啐了口唾沫，“国王的人。快滚。”

“我想帮忙……”西蒙还不死心，但刚开口，臂膀就被一只有力的手抓住了。

“小子，照她说的做。”老人下巴上长长的胡须纠缠在一起，虽然瘦，但身板结实。他将西蒙拽出人群，脸上的表情比其他人和缓一些。“你帮不了她，大家都很生气，孩子已经死了。你走吧。”说完，他平静但坚决地将西蒙推开。

西蒙回来时，杰瑞米还站在原地。四周跳动的火光照耀着他满是担忧的脸。

“西蒙，以后别这样。”他不满地抱怨，“我不喜欢待在这里，尤其是太阳下山以后。”

“他们怎么那样看着我，好像很恨我似的。”西蒙喃喃自语，既困惑又沮丧。杰瑞米则快步向前走去。

没有一支火把被点燃，但大厅里还是跳跃着模糊的光。他没看见海霍特有人，连半个鬼影都没有，但每个转角却都回荡着欢歌笑语。

西蒙穿过一个又一个房间，掀开帘子，打开大门，还是一个人都找不到。在他到处搜寻的时候，耳里充斥的欢声笑语仿佛在嘲笑他一般。声音像上百种不同的语言混在一起，说着，唱着，一会儿震耳欲聋，一会儿又轻若游丝，但没有一种语言他听得懂。

最后，他在王座大殿的门前停下脚步。这里的声音比之前听到的更加响亮，应该就是从巨大的房门里面发出来的。他伸出手，门没上锁。他推开门，门链发出尖利的巨响，一刹间，一切都安静下来，仿佛被开门声吓到。雾蒙蒙的光像闪烁的烟，从身边缓缓流淌出去。他走了进去。

大殿中间矗立着泛黄的王座——龙骨椅。人们手拉手绕着它围成一个大圈，缓慢地旋转舞动，好像身处很深很深的水底一般。他认出了一些人——朱迪丝、瑞秋，还有杂货商雅各布等城堡里的其他人。他们弯腰、跳跃，脸上带着狂热的笑容。在他们中间，那些大人物——埃利加国王、乌坦邑的哥斯伍、赫尼斯第的格威辛等人也在跳舞。这些人同城堡杂役们一起，围成一个圈，动作又慢又仔细，好像万年不化的冰慢慢爬过山脉。圈子中间，有几个像甲虫一样黝黑的影子，那是孔雀石雕成的国王塑像，他们也从底座上下来，加入这场缓慢的庆典。平日里，位于中心的这把高悬着龙头骨的椅子就像一座阴暗的象牙山峰，此时不知为何看上去竟充满了生机、弥漫着远古的力量。正是这股像条看不见的绳子般的力量，紧紧系着这群围成圈跳舞的人。

安静的王座大殿里，一丝若有若无的旋律在空气中飘荡——是欢乐颂歌，只是节拍令人不安地被拉长了，好像某个看不见的乐师，正用不属于尘世间的乐器演奏着这首曲子。

仿佛旋涡一样，西蒙觉得自己也被拉向那场可怕的舞会。他努力控制住脚步，但仍然不由自主地往里走去。他越走越近，那些跳舞的人也渐渐转过头来看着他，好像蜷缩的草叶正慢慢伸展开来。

圆圈中心的龙骨王座上方，黑暗正在聚集，许多看不清的东西正在这片黑暗里攒动，就像一团由苍蝇聚合而成的乌云。翻滚涌动的黑暗之上，似乎卷起阵阵狂风，吹得两点深红色的火花越燃越亮。

紧盯着他的那些跳舞的人越来越近了，还呼唤着他的名字：西蒙，西蒙，西蒙……外圈离黑暗笼罩的王座有段距离，一双本来握紧的手分开了，就像是一块裂开的破布。

豁口慢慢靠近，一只手像鱼一样，向他不停地摇摆挥舞。是瑞秋。她一边走近，一边招呼西蒙加入他们。此时，她脸上洋溢着极度的欢乐，不像平常那样满脸猜忌。豁口另一端是胖子杰瑞米，他那苍白的脸也在不停地傻笑。瑞秋的手离西蒙更近了。

“孩子，过来……”瑞秋说，或者确切地说，只是她的嘴唇在蠕动。话语柔和沙哑，但却是个男人的声音，“来吧，你看不出这位置是专为你准备的吗？是特别为你而留的。”

那只手紧紧揪住他的领子，把他往舞圈里拖去。西蒙挣扎着拍打湿冷的手指，但手臂一点力气都使不上来。瑞秋和杰瑞米咧开嘴唇，露出牙齿，发出低沉的笑声。

“孩子！听得到吗？起来，孩子！”

“不！”终于，叫喊声冲出西蒙那好像被堵住的喉咙，“不！不要！不！”

“噢，丰乐娅的绶带啊，孩子，快醒醒！你把其他人都吵醒啦！”那双手再一次粗暴地摇晃着他。被眼前突然透出的光亮惊动，西蒙一下子坐了起来，刚想尖叫，一阵强烈的咳嗽却冲上嗓子眼。一个影子朝他弯下腰，油灯照亮了这人的身形。

实际上这男孩没有吵醒任何人。艾奎纳心想。我进来时，整个屋子的人好像都在颤抖呻吟。难道他们在做同一个恶梦吗？今夜真像是中了上帝的诅咒啊！

公爵看着旁边的人慢慢恢复平静，这才将注意力转回到男孩身上。

这个家伙咳得还真厉害。虽然他个子不算小，却干瘦得像匹挨饿的小马。

艾奎纳把油灯放在壁龛上，拉过床单一角盖住灯光，接着双手抓住小伙子的肩膀，将他扶起来坐在床上，重重拍打他的后背。男孩继续咳了一会儿，终于停了下来。艾奎纳宽大、多毛的手又多拍了几下。

“抱歉啊，小伙子，抱歉。慢点儿，没事。”

年轻人的呼吸终于平复。公爵环视周围。这个角落摆放着男孩的床，帘子拉开。帘子外头睡着十几个小厮，嘴里仍然喃喃说着梦话。

艾奎纳举起油灯，观察挂在阴暗墙面上的怪东西——有破破烂烂的鸟巢，还有在火光下看来是绿色的丝质旗帜，大概是哪个骑士的节日装饰用品吧。破裂墙面的几颗钉子上挂着老鹰羽毛、一个粗糙的圣树木刻，还有一张好像从书上撕下来的边缘毛糙的图画。

眯眼仔细看去，艾奎纳觉得图上画着一个头发乱七八糟的男人……也许那不是头发，更像是鹿角？

公爵再次低下头，看着年轻人乱糟糟的头发，不由暗自发笑。男孩的呼吸已经平静下来，他睁大双眼，紧张地看着公爵。

这么个鼻子，加上乱七八糟的头发——那是什么颜色？红色吗？这男孩看上去像只倒霉的沼泽鸟。艾奎纳想。

“抱歉，吓到你了。”老公爵说，“你离门最近。我得跟淘儿说几句话，就是那个小丑。知道我说的是谁吗？”男孩盯着他的脸，点了点头。很好，瑞摩加人想，至少他不笨。“有人说他今晚睡在这儿，但我找不到。他在哪儿？”

“你是……你是……”年轻人一下子说不上来。

“没错，我是艾弗沙的公爵——别鞠躬，也别大人长大人短的。只要告诉我小丑在哪儿，你就可以继续睡觉了。”

男孩没再说什么，干脆地下了床，站起来，拉过毯子裹在肩上，垂下来的衣服下摆不时拍打着露在外面的双腿。他们从沉睡的人身边经过。有些人甚至就在地板上和衣而眠，好像已经累得没力气爬到床上去休息似的。艾奎纳提着灯，跟在后面，小心翼翼地跨过一团又一团黑影，觉得自己仿佛跟着乌顿手下的幽灵女仆，正穿过一片尸横遍地的战场。

一大一小两个幽灵，就这样走过两个房间，就算是那个大个子，也是悄无声息。最后，他们到了一个房间，壁炉里所剩无几的煤炭还在徐徐燃烧。炉前的地砖上，有人蜷缩在一堆衣服中间，饱经沧桑的手里紧握着羊皮酒囊。正是弄臣淘儿，他一边打着呼噜，一边说着梦话。

“啊。”艾奎纳小声说，“好了，谢谢你，孩子。回去睡吧，抱歉吵醒你了。不过我猜，你刚刚正在做噩梦，或许还是醒来比较好。回去吧。”

年轻人转过身，绕过艾奎纳往门口走去。擦身而过时，公爵才有些吃惊地发觉这小伙子几乎和自己一样高。艾奎纳本人不矮，但由于这男孩身子骨实在细瘦，加上走路总是驼着背，所以看起来并不显得高大。

真可惜，应该从来没人教过他怎样把身子站直，公爵想，大概他永远也不能在厨房之类的地方学会这一点。

等年轻人离开，又过了一会儿，艾奎纳才弯下腰摇醒淘儿。一开始只是轻摇，后来越来越用力，但小矮子好像真的累坏了，即使这样被猛烈地摇晃，也只是发出几声轻微的鼻音来抗议。最后，艾奎纳耐心耗尽。他伸手抓住老人的脚踝，用力一提，将淘儿头朝下倒挂在空中，只有那颗光秃秃的脑袋还挨着地面。梦呓变成了不舒服的咕噜声，然后变成越来越清晰的西领语。

“怎么……？放下……放我下去！该死的……”

“老酒鬼，要是你还不清醒，我就拿你的头撞地板，撞到你永远不敢再喝红酒为止！”艾奎纳说着，便把弄臣举高一些，然后真的把他的脑袋撞在冰冷的石地板上，下手还挺重。

“住手！魔鬼啊，我……我投降！赶快转回去，你啊，转回去。我又不是乌瑟斯，干吗要倒挂起来为人牺牲！”

艾奎纳将他轻轻放下，直到小丑四肢摊开，仰面躺在地板上才松手。

“老笨蛋，你已经够糊涂了，就别再乱讲渎神的话了。”艾奎纳低声说。他看着淘儿痛苦地翻过身子，却没发觉自己身后有个细长的人影，悄悄地贴在门那边。

“噢，仁慈宽容的安东啊，”淘儿勉强坐了起来，嘴里还在抱怨，“你拿我当铲子使啊？你想在这儿挖井吗？我早就告诉过你佣人房的石板地硬得要命。”

“够了，淘儿。还有两个小时天亮，我可不是为了听笑话才弄醒你的。约书亚走了。”

淘儿一手揉着脑袋，一手在地上胡乱摸索他的酒囊，“走了？去哪儿？艾奎纳，可怜可怜我吧，你敲破我的头，就因为约书亚没去找你？这跟我没关系，我发誓。”他自怨自艾地灌下一大口酒。

“白痴，”艾奎纳说，语气却不刺耳，“我是说，王子走了，离开海霍特了。”

“不可能。”淘儿肯定地说。颤抖着灌下第二口烈酒后，他稍微恢复了一些平时的冷静，“下礼拜之前他不会走的。他自己说的。他还说，如果愿意的话，我也可以到奈格利蒙去，做他的小丑。”淘儿侧过头，拍打着脑袋，“我说，明天给他答复——应该是今天。反正不管我留下还是到别处去，埃利加也不在乎。”他摇着头，“我还是他父亲最亲密的伙伴呢……”

艾奎纳不耐烦地摇着头，花白的胡子也随之晃动起来，“不，他真的走了。我只知道他是在午夜前后走的，准确地讲，那些爱克兰守卫是这么说的。本来我们约好今晚见面，但我到他房间的时候，里面已经空空荡荡了。这么晚了，我自己还想在床上休息呢，是他说要谈一些迫在眉睫的事。他可不像是个连字条都不留，就悄无声息溜走的人啊！”

“谁知道呢？”淘儿琢磨着这些话，整张老脸都皱了起来，“也许这就是他想告诉你的事——他要悄悄离开这里。”

“那他干吗不等我到了再走？我不喜欢这样。”艾奎纳蹲坐下去，捡起一旁的木条拨弄着炭火，“今天晚上，整个城堡的气氛都怪怪的。”

“约书亚总是做些古怪的事。”淘儿用确信无疑的口吻说，“他是个喜怒无常的人，天地明鉴，难道不是吗？说不定他见月光明亮，就跑出去抓猫头鹰了，或者去干其他乱七八糟的事。别担心。”

久久的沉默之后，艾奎纳长出一口气，“唉，你说得对。”他好像被说服了，“就算他跟埃利加公然对抗，至少在他们父亲的宫殿里，在上帝和宫廷眼皮子底下，应该不会出什么事。”

“除了你大晚上乱撞我脑袋之外，是没出什么事。今晚上帝只是给大家小施惩戒罢了。”淘儿笑了起来，脸上的皱纹挤成一团。

二人继续在壁炉旁聊着，阴暗的房间里，他们的声音渐渐轻了下去。西蒙悄悄溜回到自己的床上，裹着毯子，睁着眼睛盯着黑漆漆的天花板，躺了很久。但当太阳升起，庭院里的公鸡开始打鸣的时候，他已经睡着了。

“你们要记住，”莫吉纳用一块亮蓝色的手帕擦去额头上的汗水，提醒道，“在拿来问我之前，千万别吃任何东西，尤其是那些带红点的，懂了吗？我让你们收集的东西大都是有毒的。可能的话，别犯傻。西蒙，你要看着点。他们的安全是你的职责。”

除了西蒙，这里还有杂货商的学徒杰瑞米，以及住在楼上的年轻侍从艾萨克。莫吉纳选了这个炎热的霏耶孚月下午，让他们到津林里采集蘑菇和草药。这片小树林还不到一百英亩，挤在海霍特西城墙和津濑湖岸中间。由于久旱不雨，莫吉纳的库存药品已经所剩无几，而津林就在大湖旁边，应该可以找到不少医师需要的、只能在潮湿环境下生长的材料。

他们在林子里分散开，杰瑞米落在最后，等着莫吉纳嘎吱嘎吱的脚步声渐渐消失在远处的棕色土地里。

“你问他了吗？”吉瑞米的衣服已经被汗打湿，贴在皮肤上。

“还没。”西蒙蹲在地上看着一排蚂蚁，它们正匆匆忙忙地爬上一颗韦斯丹松树。“今天就问。我得先想想怎么开口比较好。”

“要是他不同意呢？”杰瑞米用嫌恶的眼神看着地上这支队伍，“那我们怎么办？”

“他不会不同意的。”西蒙站起来，“如果他真的不同意……那……我会再想别的办法。”

“你们偷偷说什么呢？”年轻的艾萨克突然回到这片空地，“就你们两个还有什么秘密不能说出来。”虽然比西蒙和杰瑞米小了三四岁，但艾萨克已经满口“楼上”的高傲腔调。西蒙冲他皱起眉头。

“不关你的事。”

“我们在看这棵树呢。”杰瑞米撒谎说，语气有些慌张。

“我早知道你会这么说。”艾萨克自作聪明地说，“这里全是树，用不着偷偷摸摸说悄悄话也能看。”

“不过这一棵，”吉瑞米回答，“这一棵……”

“别提这棵树了。”西蒙厌恶地打断他，“我们走吧。莫吉纳已经到前面去了，他不是叫咱们过来浪费时间的。”他低头避开树枝，走进及膝的灌木丛。

这是个相当辛苦的活儿，一个半小时后，他们停下来，喝口水休息一会儿。三人的手肘和膝盖都沾了一层厚厚的红土，手帕里也分别裹着一小包采到的东西。西蒙那包最大，杰瑞米和艾萨克的稍小一些。他们背靠一棵巨大的云杉歇息，六条满是泥土的腿往外伸出，整个看上去像个轮子。西蒙朝空地丢出一颗石子，它飞进一堆落下来的枝条里，枝条上的枯叶随之颤动起来。

“天怎么这么热？”杰瑞米呻吟着擦着额头，“我的手帕里为什么会包着这么多蘑菇，害得我只好拿手擦汗。”他摊开又湿又滑的手掌。

“因为热，所以热。”西蒙低声说，“因为不下雨，仅此而已。”

他们沉默着坐了很久。连虫子和鸟儿似乎都消失得无影无踪，也许它们正在某个干燥的隐蔽地方睡大觉，所以才会这么安静。

“至少得庆幸我们不在麦尔芒德。”终于，杰瑞米打破沉默，“他们说，因为瘟疫，那边已经死一千人了。”

“一千？”艾萨克轻蔑地说，闷热使得他苍白瘦削的脸上泛起明显的红晕，“有几千呢！我们那边都这么说。我师傅在海霍特都拿洒了圣水的手帕盖着脸。其实嘛，瘟疫至少离我们有一百多里格呢。”

“你师傅知道麦尔芒德到底发生了什么吗？”西蒙好奇地问。艾萨克还是有点儿用的，“他跟你谈起过这件事吗？”

“一直都在谈。”年轻的侍从得意地说，“他老婆的兄弟是那边的市长。他们是头一批从瘟疫地逃离的。他从他们那儿打听到好多消息。”

“埃利加封乌坦邑的哥斯伍做了国王之手。”西蒙说。杰瑞米呻吟着，身子从树干上滑下去，整个人躺在满是松针的草地上。

“没错。”艾萨克回答说，手里拿着一根长长的树枝在泥地上刮蹭，“他控制住了瘟疫，让它不再传播。”

“瘟疫是怎么引起的？”西蒙问，“那些人知道吗？”他觉得自己蠢透了，居然要向一个比自己年纪还小的孩子提问题，但艾萨克能听到楼上那些流言，而且也愿意分享。

“没人能肯定怎么引起的。有人说，是对面的艾本河口那些善妒的赫尼斯第商人在井里下了毒。不过艾本河口也死了很多人。”听艾萨克的口气，他似乎相当赞成这个说法。虽说路萨和他手下的贵族也算是至高王的盟友，接受国王的统治，但毕竟赫尼斯第人都是些蛮子，又不信安东教。“也有人说，干旱使大地开裂，毒气从地里散发出来。不管怎样，我师傅说，没人能从瘟疫手中幸存下来，不管是有钱人、牧师还是农民。先是发高烧……”杰瑞米躺在地上呻吟，擦着额头上的汗珠，“……然后全身起水疱，就像在滚烫的煤炭上滚过一样。再然后，水疱会流脓……”他露出个鬼脸，故意强调一下最后那个词，浓密的金发垂在他泛红的脸上，“然后你就死了。非常非常痛苦……”

森林像是呼吸一样吞吐着热气，三人默不作声地坐着。

“我师傅，雅各布，”杰瑞米最后开口说，“担心瘟疫会蔓延到海霍特来。都怪那些搬到城墙边上的脏兮兮的农民。”津林继续缓慢而安静地呼吸着，“大熊鲁本——那个铁匠——告诉我师傅，据一个旅行修士说，在麦尔芒德，哥斯伍控制瘟疫的办法非常可怕。”

“非常可怕？”西蒙闭着眼睛问，“什么意思？”

“修士告诉鲁本，哥斯伍作为国王之手到了麦尔芒德之后，让士兵把生病的人都赶回了家里，然后用钉子和木板把那些房子整个封起来。”

“那些病人都在家里吗？”西蒙问，他又害怕又好奇。

“当然。为了控制瘟疫的蔓延，把房子钉起来以后，患病的人就不会到处乱跑，把病再传染给别人了。”杰瑞米抬起手，用袖子擦着汗水。

“可瘟疫不是通过空气，还有地底散播出来的吗？”

“人与人之间当然也可以传染。很多牧师、修士和医师就是因为这个死掉的。那个修士说，好多个晚上，麦尔芒德的街道就像……像……他怎么说的来着……‘像地狱的大殿’。你能听到被关在屋子里的人像狗一样号叫，最后，他们安静下来，因为哥斯伍和爱克兰守卫把他们连屋带人全烧掉了。”

西蒙听到最后，惊讶得说不出话来。这时，附近传来树枝被踩断的声音。

“嘿，懒鬼们原来在这儿！”莫吉纳从几棵树后走了出来，袍子上沾满树枝和叶片，大帽子的帽檐上还挂着一片苔藓。“就知道你们会找个地方躺着偷懒。”

西蒙努力爬起来。“我们只坐了一小会儿，医师。”他说，“之前一直在采蘑菇。”

“别忘了问他！”杰瑞米也站起来，小声提醒道。

“好吧。”莫吉纳审视他们的包裹，“看到你们都有些收获，在这种天气里，也算是尽力了。让我瞧瞧你们都找到了什么。”说着，他弯下腰，像农民除草那样在几个男孩的包裹里翻找。“啊！恶魔之耳！”他对着太阳举起一只荷叶边形状的蘑菇，叫了起来，“太棒了！”

“医师，”西蒙说，“能不能请你帮个忙？”

“嗯？”莫吉纳用一块摊开的手帕当桌面，检查着这一堆蘑菇。

“那个，杰瑞米想加入守卫队，就是，试一试。不过，拜由伽伯爵不大可能认识城堡佣人，杰瑞米也不认识守卫队的人。”

“这个嘛，”莫吉纳干巴巴地说，“不奇怪。”他又把另一块手帕包裹倒空了。

“你可以为他写封引荐信吗？他们都认识你。”西蒙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上去平静一点。艾萨克则用混合着尊敬和消遣的目光看着满头大汗的杰瑞米。

“嗯。”医师语气平淡地说，“拜由伽和他那些朋友对我再熟悉不过了。”他抬起头，用锐利的目光盯着杰瑞米，“雅各布知道吗？”

“他……他知道我想干吗。”杰瑞米结结巴巴地说。

莫吉纳把所有蘑菇都塞进包里，手帕则还给了男孩们。医师站起来，抖落黏附在袍子上的树叶和松针。

“我想可以吧。”在返回海霍特的路上，莫吉纳说，“我并不赞同，而且我写的条子也不太可能引起他们的重视。不过我想，既然雅各布知道，试试也无妨。”他们一个接一个经过灌木丛。

“谢谢你，医师。”杰瑞米努力赶上其他人的步伐，上气不接下气地说。

“我觉得，他们怎么都不会收你的。”艾萨克的语气带着些妒忌。随着城堡越来越近，他的傲慢态度似乎也回来了。

“莫吉纳医师。”西蒙说，他竭尽全力让自己的语调显得温和平淡，“干吗不让我来写这封信，然后你检查以后签个字呢？对我来说，也算一个不错的练习机会，你觉得呢？”

“哎呀，西蒙，”医师跨过一截倒在地上的树干，“这主意真是不错。我很高兴你居然会这么主动。可能很快我就能教你成为一个真正的学徒了。”

医师兴高采烈，语气里还带着骄傲，西蒙一下子觉得心里像灌了铅一样沉重。他还什么都没干，更没做什么坏事，但负罪感已经沉甸甸地压在心头，他甚至觉得自己跟杀人犯没什么两样。他正想转开话题，这时，森林里安静的气氛被一声尖叫撕裂。

西蒙转过身，只见杰瑞米的脸色像面粉糊那样煞白，手指着树干旁灌木丛里的什么东西。站在旁边的艾萨克也惊呆了。西蒙赶紧往回走，莫吉纳紧随其后。

那是一具尸体，半露在灌木丛外。尸体脸部被枝叶覆盖，露在外面的部分几乎只剩白骨，看来已经死了有段时间了。

“哦，哦，哦，”杰瑞米倒抽着冷气，“他死了！强盗还在附近吗？我们怎么办？”

“嘘。”莫吉纳打断了他，“这才刚开始呢。我先去看看。”医师提起长袍，走到灌木丛中停下，谨慎地拨开盖住尸体的树枝。

面容虽然被鸟儿和虫子啃食过，但还看得到卷曲的胡子，证明应该是个北方人，甚至就是瑞摩加人。他身上穿着没有任何标记的旅行者行头，一顶浅色羊毛斗篷，还有一双棕色皮靴，靴子也开始腐烂，露出一块块毛衬里。

“他是怎么死的？”西蒙问道。他惊慌失措地看着这具尸体——空洞的眼窝黑暗深幽，嘴唇和脸颊部分的皮肉有些不见了，有些则塌陷下去，露出了牙齿，看起来似乎在笑，活像几个星期以来，死尸一直在回味一个凄惨的笑话。

莫吉纳用树枝掀开上衣，惊起几只苍蝇，它们懒洋洋地在上方盘旋。“看。”他说。

干巴巴的尸体上，露出一截和手掌差不多长的箭身。箭插在肋骨上方，下面是一个皱巴巴的洞。

“应该是中箭而死，而且，射箭的人不想让别人认出他的箭矢。”

最后，他们几个一直等到艾萨克吐完，才急急忙忙赶回城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