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忆,悲伤与荆棘(卷一):龙骨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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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悬崖石冢

这一次犯错,西蒙受到了严厉的惩罚,不但暂停了刚开始的学徒生涯,还被勒令在佣人间里禁闭思过。

好多天来,在这个“监狱”中,他只能从洗碗间走到缝补房,然后再走回来,循环往复,像只没头苍蝇似的。

有时候,他觉得确实是自己的错,自己真的就像怒龙说的那么傻头傻脑、到处闯祸。

别的时候,他又会怒气冲冲地想,他们干吗总是挑我的不是?所有人都把我当成一匹野马,半点信任都没有。

瑞秋倒还有点同情心,交给他一些简单的小事做做。虽然这样一来,关禁闭稍微没那么难熬了,但对西蒙来说,这只是再一次证明:自己不得不永远做一匹驮马,背上东西,拉到地方,周而复始,直到有一天老得再也驮不动,就会被拖回舍姆那里,一锤子敲碎脑袋。

挪文德月的最后几天就这样缓慢地爬走了,岱萨德月则像个鬼鬼祟祟的小偷,不知不觉来到了身旁。

这个月的第二周,禁闭总算结束,西蒙终于重获自由。绿天使塔和另外一些他爱晃悠的地方都已明令禁止他靠近,但他好歹可以回到医师那儿打杂了。除此之外,他要干的活儿也增加了:下午被分配了额外的杂务,干完后还要在晚餐前赶回佣人间。但就算这样,对他来说,也已是长足的进步。事实上,他感觉莫吉纳似乎越来越倚重自己,甚至还教了他不少使用及照料一些堆在屋里的神奇玩意的方法。

同时,他还极其痛苦地学习认字。比起扫地、洗蒸馏器和擦烧杯那些活儿,读书才是最让他痛苦的。但莫吉纳坚持非学不可,他说,如果不认字,西蒙永远不可能成为一个有用的学徒。

到了圣特纳斯节,也就是岱萨德月的第二十一天,海霍特上上下下忙得不可开交。这是安东祭前最后一个隆重的节日。盛大的宴会已经准备得差不多,女仆把槲寄生和冬青枝条围在白蜡烛旁,摆成漂亮的形状。日落时分,这些蜡烛将被全部点上,烛光将从每一扇窗户倾泻而出,召唤仍在冬夜里徘徊的圣特纳斯前来,为整座城堡及居民们祝福。其他仆人则将新劈好的木柴投入壁炉,或在地板上铺好新鲜的灯芯草。

整个下午,西蒙尽力躲开大家的注意力,不幸的是,努力并没有取得成效。他们让西蒙去找莫吉纳医师,问他那儿有没有润滑油之类的东西。为了擦亮那张巨型餐桌,瑞秋那群人已经把手头的油都用光了,可他们才刚开始打扫正厅呢。

西蒙已经在医师那儿花了整个上午,高声朗诵一本满是怪词、叫做《乌澜医者行之有效的疗法》的书。但比起被瑞秋那双闪着钢铁寒光的眼睛瞪视,不管莫吉纳要他干什么都是好的。于是他二话不说,立刻逃离正厅,下到千理院,路经绿天使下方的内庭,仿佛乘风飞翔的老鹰一样掠过护城河上的吊桥。算算距上一次离开还没多久,他又站在了医师的门前。

医师一直没来应门,但西蒙听到房间里有人说话。于是他耐着性子站在外面,撕扯着饱经风霜的大门上的细木屑。等了很长时间,老人终于打开门。看到来人是西蒙,莫吉纳脸上并没有表现出惊讶。把年轻的学徒引进门时,医师显得异常魂不守舍。察觉到这一点,西蒙闭上嘴巴,静静地跟着他,走下点满灯火的走廊。

屋里的窗帘都拉上了。刚开始,眼睛还没适应昏暗的光线,西蒙甚至没发现还有其他人在。过了一会儿,他才逐渐察觉到,有个人影正坐在角落那个大船柜旁。那人身披灰色斗篷,一动不动地盯着地板,面目模糊,但西蒙一眼就把他认了出来。

“请您原谅,约书亚王子。”莫吉纳说,“这是西蒙,我的新学徒。”

断手约书亚那双黯淡的眼睛在西蒙身上扫过,仿佛哈卡商人打量一匹完全没兴趣的马。那双眼瞳是蓝色还是灰色?西蒙没能看清。旋即,王子又将注意力全部放回到莫吉纳身上,好像西蒙仅仅存在了一瞬间,现在房里压根就没有这个人。医师冲男孩打了个手势,让他到房间另一头等着。

“殿下。”他对王子说,“恐怕我爱莫能助。不管作为医师还是药师,能用的方法都已经试过。”老人紧张地搓揉双手,“请原谅,您知道我有多么爱戴国王,我也不想看着他受罪,可是……有些东西我是不能插手的。太多的可能,太多不可预期的后果。其中也包括王国的传承。”

西蒙还是头一次见到莫吉纳紧张成这样。老人从袍子里拉出个挂在金链上的小东西,紧张地抚弄着。据西蒙了解,医师经常嘲笑那些虚荣炫耀的行径,他自己也从不佩戴任何珠宝首饰。

“但是,该死的,我又不是要你干涉继承权啊。”约书亚声音平静,但听上去就像绷紧的弓弦。这些话语灌进耳朵,让在一旁听着的西蒙尴尬得恨不得找条地缝钻进去。虽然他想躲开,但骑虎难下,这会儿哪怕稍有异动,都会让自己显得更加可疑。

“我没有要你‘插手’任何事情,莫吉纳。”约书亚继续说着,“我只想要些东西,让那老人临终前能舒服点儿。不管他是明天走,还是明年走,埃利加都是板上钉钉的下任国王,而我会是奈格利蒙的封臣。”王子摇了摇头,“至少也看在你和我父亲多年来的情分上,你一直为他诊治疗伤,还花这么长时间研究、撰写他的传记。”约书亚抬起手,手掌摊开,指向医师那张满是虫蛀的书桌上那叠散开的书页。

国王的传记?西蒙好奇起来。他可是头一次听说这事。今天看来,医师真是个充满了各种谜团的人啊。

约书亚仍在努力说服医师:“你就不同情他吗?他现在就像只老狮子,被豺狼逼得走投无路了!慈悲的乌瑟斯,他不应该落到这种下场……”

“可是,殿下啊……”莫吉纳声音充满了痛苦,但他们三人马上被屋外的脚步声和说话声吸引了注意力。脸色苍白、双眼发红的约书亚一下子站了起来,抽剑速度之快,仿佛宝剑凭空出现在他左手中一样。房门随着响亮的拍打声震动起来。莫吉纳刚想去开门,却被王子轻嘘一声制止了。西蒙觉得自己心跳加速,约书亚流露出的警惕和恐惧也影响到了他。

“约书亚王子!约书亚王子!”有人呼喊着,继续拍门。约书亚把剑轻插回剑鞘,经过莫吉纳,走到过道里,猛地打开门。只见四个影子立在门口的庭院中。其中三个是他的手下,身穿灰色制服,最后一个单膝跪地,身穿白得发亮的袍子和凉鞋。恍惚中,西蒙还以为是圣特纳斯驾临,然而圣人早已故去,只会在各式各样的宗教绘画中出现。这是怎么回事……

“啊,殿下……”跪在地上的“圣人”一开口就喘得上气不接下气。西蒙这才发现那人只是另一个士兵,想必是为了今晚的庆典而打扮成圣人的模样。他刚想咧嘴发笑,却发现那年轻人脸上竟带着无比沉重的神色,于是笑容又凝结在脸上。“约书亚……殿下……”士兵又重复了一遍。

“戴奥诺斯,怎么了?”王子回问他,声音里透着紧张。

戴奥诺斯抬起头,白色兜帽在他那军人式的黑色短发上罩了一层洁白的光环。这一刻,他的眼神仿若真正的烈士,洞穿一切又满是悲壮。

“是国王,殿下,您的父亲……德米蒂主教说……他晏驾了。”

一阵沉默。约书亚静静地从跪着的人身旁疾步而去,径直穿过庭院,三名卫兵小跑着紧跟其后。接着戴奥诺斯也站起身来,尾随着他们离开了,他的双手像修道士那样紧握在胸前,仿佛上演的悲剧竟酿成了事实。他们身后,门在冷风中有气无力地摇摆着。

等西蒙回过神来,扭头看向莫吉纳时,医师还在凝望他们的背影,那双饱经沧桑的眼中似有泪光在闪烁。

圣特纳斯日,广受爱戴与崇拜、改变了众多臣民甚至这整片大地命运的高龄圣王约翰与世长辞。虽然在意料之中,但国王仙逝的消息还是让全大陆的国民悲痛万分。

有些老人还记得,八十年前,即创始之年开始的1083年,同样也是特纳斯日,圣王约翰手刃恶龙刹拉卡,凯旋途中纵马高高跃过鄂克斯特的大门。脑子活络的人在复述这些故事时,不可能不带一些添油加醋的成分。他们说,这一神迹正是约翰被上天加冕为王的明证,同样,还是这个日子,上天的旨意将他召唤回天堂的怀抱。他们说,这便是生死有命,成败在天。

奥斯坦·亚德的各色人等都聚集在鄂克斯特和城堡里,整个仲冬及之后的安东祭弥漫着悲伤的气氛。随着时间的推移,许多当地人开始埋怨起外地人:在教堂里,访客们霸占了最舒服的座位;在酒馆里,他们也同样占据了好位置。到后来就不再是单纯的牢骚了。他们觉得,为什么这些外人要对国王的逝世大惊小怪呢?虽说他统治着整片大陆,但约翰其实更像鄂克斯特的镇长。在身子还健康的时候,他很喜欢身披华胄,骑着大马,来到他们中间。镇民们,或者说至少是平民们,总把“我们的老人”和“海霍特”骄傲地挂在嘴边,觉得那都是属于他们自己的东西。

而如今,他已逝去,或者准确地说,已不再和凡夫俗子停留在同一个世界了。现在,他属于史学家,属于诗人,属于牧师。

从国王逝世到入土,需要举行为期四十天的葬礼。约翰的遗体被运往鄂克斯特的备厅。这段时间里,牧师一直无比虔诚地祷告着,将圣油仔细抹遍他的全身,还擦上产自南方群岛的刺鼻草药和松脂,然后,用白色亚麻布将他从脚踝到脖子裹好。约翰国王的外衣是一件式样简单的袍子,和年轻骑士第一次宣誓时穿的一样。再然后,遗体被小心地移入王座大殿的棺木中。不计其数的修长黑烛围绕在旁,静静地燃烧。

圣王约翰的遗体被郑重安放好之后,国王的首席理事亥尔森下令,让哈以法点燃万途关岩堡上的烽火。这是只有发生战争或是重大事件时才能见到的景象,上一次看到烽火点燃的人已屈指可数。

亥尔森还发布另一条命令,他命人在鄂克斯特以东,俯瞰津濑湖的司维特悬崖上挖一个深坑。在常年狂风呼啸的悬崖上,立着六座白雪覆盖的坟墓,里面躺着在约翰之前统治过海霍特的六位国王。要掘坑的话,这天气实在是太糟糕了,地面都被冻硬了。然而,司维特悬崖上的劳役却以此为傲,他们忍受着刺骨寒风、腰酸背疼和开裂的皮肤,为这个光荣的任务尽心尽责。一月将尽,挖掘顺利竣工,坑口覆盖着红白相间的巨大帆布帐篷。

在海霍特,准备工作相对要从容一些。城堡的四个厨房就像铸造厂房般,火炉不停地烧,浓烟不住地喷。一群小厮汗流浃背地为葬礼准备要烤的东西,包括肉、面包还有宴饼等。“镶金碗”彼得总管长着黄头发,个子矮小,脾气暴躁,像复仇天使似的处处监视下人们。每个大桶里煮的肉汤他都要一一尝过,大桌上每一条裂缝他都要检查是不是还有灰尘。当然了,桌子这边是瑞秋的领土,他没能找到多少挑刺的机会。每个从他身边匆忙跑过的仆人都会被责骂一番。所有人都达成了共识——现在是他最春风得意的时候。

奔丧的人们从奥斯坦·亚德各个角落出发,聚集在海霍特。艾奎纳公爵那讨人厌的堂弟“尖鼻子”司卡利从瑞摩加前来,还带着十个留着大胡子、形迹可疑的亲戚。统治广阔荒蛮草原的色雷辛人主要分为三个部落,这一次,不仅各个部落都派了人,竟然还头一回抛开敌意,结伴同行来到这里。这也是他们对约翰国王敬意的象征。甚至还有传言说,当约翰的死讯传到色雷辛时,本来一直互相猜忌、彼此憎恨、死守边境的三方部落守卫都同时放下武器,一起哀悼,还为约翰的灵魂祝酒,整晚痛饮不止。

在纳班公爵的领地塞斯兰·玛垂府,公爵李奥巴迪派出了自己的儿子班尼伽利。班尼伽利带着一支由步兵和穿锁甲的骑士组成的近百人的大军,乘坐三艘挂着纳班金色翠鸟旗帜的战舰来到此地。看到如此浩浩荡荡的队伍,码头上的人们发出热烈的赞叹,但一见班尼伽利骑着灰色的高头大马经过,喝彩声立刻减弱不少。人们交头接耳说:如果这位真是在约翰的年代里就威名显赫的大骑士凯马瑞的侄子,那他一定只继承了父亲的血脉,而不是他伯父的。还能记起那位骑士的老人说,凯马瑞的身躯如铁塔般高大,强壮威武。而眼前的班尼伽利呢,老实说,体型甚至有些发福。但话说回来,凯马瑞—萨—梵尼塔已经在大海里失踪了四十年,所以如今的年轻人怀疑,老人的记忆和传言肯定有夸张的成分。

同样来自纳班的,还有另一支备受瞩目的团队。比起班尼伽利的队伍,这批人只在武力方面稍显不足——拉纳辛教宗亲乘一艘漂亮的白船,驾临津濑湖。这艘船碧空般的帆布上闪耀着教廷白树金柱的标志。刚才在码头上,人们给班尼伽利和纳班军队的欢呼声还是有所保留的,也许因为他们还模糊地记得,当年纳班也曾派军和爱克兰人争夺过统治权,但面对教宗,欣喜若狂的叫喊声响彻云霄。人潮往码头边挤去,集合了国王和教宗两边部队的力量,才勉强制止住人们一直往前挤。但就算这样,还是有两三个人不幸被挤落,跌进冰冷刺骨的湖水中,还好抢救及时,才捡回了一条命。

“我是不愿看到这情形的。”教宗悄悄对他的助理笛尼梵神父说,“你瞧他们弄来的这鬼东西。”他朝前指了指。那是一顶雕饰华丽的樱桃木轿子,轿身装饰着蓝色和白色的绸缎。穿着一袭简易黑袍的笛尼梵神父咧嘴笑了。

拉纳辛快七十岁了,身子又高又瘦,风度翩翩。他皱着眉头,烦恼地看着轿子,然后温和地朝旁边一个紧张的爱克兰军官招了招手。

“请把它挪开。”他说,“十分感谢亥尔森理事的美意,但我们更喜欢走在人群中间。”

这个惹麻烦的交通工具立即被挪开,教宗向拥挤的津濑湖旁的阶梯走去。他做了个圣树的手势——勾起的拇指和小指象征带刺的枝条,其他直立的指头代表树干。看到他走过来,人群慢慢挪动,自发地在阶梯中间留出一条道路来。

“导师,请别走那么快。”笛尼梵推开无数条挥舞着伸过来的手臂,说,“您离后面的护卫太远了。”

“这不就是我真正的目的吗?”一丝恶作剧般的微笑掠过拉纳辛的脸。这笑容转瞬即逝,只有笛尼梵才能注意到。

笛尼梵暗骂一声,马上又为自己刚犯下的罪后悔不迭。就在这当口儿,教宗已经走到他前面去了。人群见缝插针,迅速涌了上来。好在码头的风突然刮得猛烈起来,拉纳辛不得不慢下脚步,伸出空闲的手抓紧帽子。这顶帽子也和教宗一样,又高又细又苍白,给人以圣洁的感觉。笛尼梵神父看到教宗瘦弱的身子在风里微微摇晃,赶紧朝前挤去,待终于追上老人,便牢牢地扶住了他的手臂。

“导师,原谅我。但您要是掉进湖里,腓力基主簿可不会放过我的。”

“当然,孩子。”拉纳辛点点头,保持着圣树的手势,继续沿着又长又宽的楼梯往上走。“我失察了。你知道我有多厌恶铺张浪费。”

“导师。”笛尼梵抬起浓眉,装出一副惊奇的样子,用温和的语气说,“您可是乌瑟斯·安东在凡间的代言人。像个学生一样爬楼梯,这可不是代言人应有的样子啊。”

教宗还以一个浅浅的微笑,这让笛尼梵不由得有些失落。之后,他们继续稳步拾级而上。年轻的神父一直保护似的扶着年长教宗的手臂。

可怜的笛尼梵。拉纳辛心想,他很努力,也很谨慎。我毕竟是教宗,他对我也并无任何不敬之意。当然他是尊敬我的,而我也需要这种敬意,因此一直允许他这么做。但今天我的心情实在恶劣,他应该也知道这一点。

当然,这都是因为约翰的去世。他失去了亲密的朋友和伟大的国王,从教宗的角度讲,教廷无法马上适应这种巨大的改变;就个人而言,而且同这样一位拥有美好心灵和伟大理想的人分离也是非常痛苦的——虽然拉纳辛一直在心里提醒自己,这仅仅是人世间的分离罢了。约翰生前经常插手教会事务,正是在国王的影响之下,以前不过是斯坦郡奥斯温教堂神父的拉纳辛才被提拔到教廷任职,最后成为了教宗。当然这并不是国王一个人的功劳,但在他之前的五个世纪里,没有任何爱克兰人能坐上这个位置。就这样,拉纳辛欠了约翰许许多多,也因此更加想念他。

好在拉纳辛对埃利加充满信心。毋庸置疑,这位王子勇敢、果断、大胆,伟人之子很少能拥有这么多的优良品质。这位未来的王者当然也有些脾气暴躁、粗心大意。但事情总有其两面性,这些缺点是可以改掉的,至少会因责任和忠告而得以改善。

拉纳辛登上津濑湖阶梯的顶端,和挣扎着跟上他脚步的随从们一同,走在绕鄂克斯特城墙而建的皇室大道上。教宗在心里决定,要为新国王找个值得信任的顾问,同时这人也会成为教廷的眼线——比如腓力基,或者年轻的笛尼梵……不,笛尼梵还是留在自己身边比较好。没关系,假以时日,拉纳辛总能找到适合的人选,以便在那些头脑简单的年轻贵族和溜须拍马的主教德米蒂中间斡旋,并辅佐埃利加。

霏耶孚月头一日,即艾莱西亚祭——也就是淑女节——明亮、寒冷、清澈的拂晓为这一天拉开了帷幕。日头刚升上远山之巅,一队庄严肃穆的人便已准备就绪。他们排列整齐,迈着缓慢的步子,进入海霍特的礼拜堂。圣坛前,金色和黑色绸缎制成的垂帘中间安放着一口棺材,国王的遗体静静地躺在里面。

西蒙看着那些身穿华丽丧服的贵族们,目光里带着羡慕和妒忌。他从厨房直接溜到无人使用的唱诗班阁楼,衣服上还带着卤汁的污渍。虽说藏在这里没人看得到,但西蒙仍然为自己的破衣烂衫感到十分丢脸。

我是在场的唯一一个仆人,他想。这座城堡里伺候国王的仆人中唯一的一个。这些大人和夫人们都是谁呢?在他们中间,我只能认出艾奎纳公爵、两位王子,还有为数不多的几位显贵。

隐隐约约地,他萌发了一个古怪的念头。为什么下面那些坐着的人身穿精美的丧服,自己却只能披着一件臭烘烘的、毯子似的下人衣服呢?究竟哪里出了问题?贵族们不是应该让仆人也到这里来伺候他们吗?又或者,擅闯此地的自己才是问题所在?

如果约翰国王看到这一切呢?这个想法让他不寒而栗。如果国王真在什么地方,看着这里?他会告诉上帝,有个穿得破破烂烂的小厮偷偷待在这里吗?

拉纳辛教宗最后一个走进教堂。他穿着黑色、银色、金色相间的正式圣袍,头上戴着用圣刺兰枝条编成的环,一手举着香炉,另一手握着一根黑玛瑙法杖。待所有人都跪下,他便开始念诵亡者祷文。他的纳班语相当地道,但仔细听还是带着些微的口音。他一边祈祷,一边拿香炉熏着国王的遗体。西蒙似乎看到有道光正照在圣王约翰的脸上,甚至有那么一瞬间,他觉得自己能想象出国王年轻时的模样。那时的约翰双目炯炯,身披战甲,跨在马背上,成为了海霍特的新霸主。西蒙多想亲眼见见那时的国王啊!

冗长的祷文终于念完,贵族们站起来唱着欢乐颂歌,西蒙也在旁无声地张嘴跟唱。当送葬的人全都坐下之后,拉纳辛开始致辞。但让所有人大吃一惊的是,他居然没有用纳班语,而是用约翰规定的全国通用语,即西领语发言。

“也许大家还记得。”拉纳辛的话语抑扬顿挫,“当最后一枚铁钉刺入审判之树,留下我们的天主乌瑟斯痛苦地悬挂在那里时,有位纳班大骑士之女,名叫派丽帕的高贵妇人,看到这饱受折磨之人,便心生同情和怜悯。第一夜降临,他的信徒都被鞭子驱赶出神庙,只有这名女子用她精美的围巾蘸着清水,送到他干渴的唇边。”

“喂水给他的时候,派丽帕为救主的痛苦而落泪。她对他说:‘可怜的人,他们怎么能这样对你?’乌瑟斯回答她:‘人生本来该受此苦难。’”

“派丽帕因这话再次流下眼泪,她说:‘他们只因你说的话便要杀你,已经够残忍的了,还要把你这样倒吊起来羞辱。’蒙难的乌瑟斯说:‘姊妹啊,无论头朝上还是脚朝上,吊在这里的方式无关紧要,重要的是,我仍能真切地沐浴天父上帝的荣光。’”

“是的。”教宗的目光回到台下的人们身上,“正如救主乌瑟斯所言,我们大家敬爱的约翰也是这样。在我们脚下的城市里,那些普通人,他们说圣王约翰并没有离开我们,国王仍然在看着他的子民和整个奥斯坦·亚德。安东之书明示,现在他已经升到那光芒万丈、欢歌笑语、有着蓝色山脉的美丽天堂中去了。而其他地方的人,我们的异族同胞,比如约翰属国赫尼斯第的人们说,他已经和其他英雄们一样化作了星星。不过,这些都无关紧要。”

“这位曾经年轻有为的约翰国王,无论到了明亮的山间,还是在星空里重获荣耀,我们都知道:他现在正满心欢喜,真切地沐浴着天父上帝的荣光……”

致辞完毕,教宗的眼中已饱含泪水。人们念诵完最后的祷文,离开了教堂。

西蒙带着虔诚的心,静静地看着约翰那些穿着黑衣的贴身侍从开始着手他们最后的任务。他们围在遗体旁,仿佛围在坠地的蜻蜓边上的一群甲虫,为国王穿上生前的皇室衣装和战甲。西蒙知道自己该离开了,现在已经不是溜进来偷看这么简单,几乎算得上是亵渎了。可他偏偏无法挪动自己的身子。惊慌和悲哀被一种奇怪的非现实感代替。眼中的景象看起来就像一场游行或哑剧。角色们身体僵硬、动作呆板,好像他们的四肢一下子被冻住,一下子又融化,然后再被冻结起来。

逝去国王的侍从们给他穿上亮白的盔甲,用肩带盖住交叉的护臂,留下赤裸的双脚。铠甲外是天蓝色的外衣,肩上披着带光泽的猩红色披风。这些人的动作又轻又慢,同害了热病的人一样。国王的胡子和头发被梳理成战士的模样,额上安放着象征海霍特之主的铁环。最后,上了年纪的国王护卫诺亚拿出一直收藏着的芬吉尔铁指环,喉咙里突然发出一声号哭,打破了四周的沉默。见到诺亚哭得如此悲戚,西蒙都不知道他是怎样在泪眼模糊中,把戒指戴上国王苍白的手指的。

在这一切完成之后,黑甲虫举起约翰国王,将他重新放回棺木中。接着,国王最后一次被抬离城堡。金布覆盖着的棺木两边各有三人,诺亚捧着国王那顶饰有龙纹的头盔,跟在后面。

教堂阁楼的阴影里,西蒙觉得自己就像在监狱里待了一个小时。他长出一口气,放松下来。国王已经远去。

艾奎纳公爵看着圣王约翰的遗体被抬出尼鲁拉大门,棺木后面,贵族们一个接一个列队跟随。他心里有种感觉像雾气一样缓缓弥漫开来,仿佛一场溺水的噩梦。

别傻了,老头。他对自己说。没人能永远活下去,而且约翰已经撑得够久了。

有趣的是,即使很早以前,当他们并肩浴血奋战,色雷辛人黑色的箭矢如乌顿的闪电——不,上帝的闪电一般落在身边之时,艾奎纳就知道圣王一定会寿终正寝。这个男人在战场上的英姿仿佛是天神驾临,无法触碰、不可抵抗。他就是这样一个在血光遮天之时还能笑傲疆场的人。艾奎纳在心中微笑起来,如果约翰是瑞摩加人的话,他一定能披上象征真正勇士的熊皮。

但他还是死了,多么令人难以接受。看看他们,骑士们、领主们……他们一定也觉得约翰能永远活下去。而现在,他们惊慌失措,如一盘散沙。

埃利加和教宗走在华丽的棺木之后,紧随其后的是约书亚王子,以及埃利加唯一的女儿,满头金发的米蕊茉。其他显贵们也各据其位,但没人像平常那样,推推搡搡吵吵闹闹地争取更靠前的位置。遗体途经通向海岬的皇室大道,平民也随着队伍走过,默默加入其中。这是多么浩荡又惊人的送葬场面啊。

在皇家大道下方的尽头处,有条名为“海箭”的小船躺在一排圆木上。据说很久以前,约翰就是乘这条船从西方诸岛来到爱克兰的。这真是一条小舟,长不过十几尺。艾奎纳公爵很高兴看到它被重新上了漆,在霏耶孚月的阳光下反射出淡淡的光。

天哪,他多么喜欢这艘小船啊!艾奎纳还记得,约翰总是被国王的责任和义务束缚,很少有时间出海。大约三十年前,那时艾奎纳还是个年轻人,约翰突然来了兴致,非要同他一起驾“海箭”到风大浪高的津濑湖上去。那天很冷,皮肤被风吹得生痛,“海箭”在风浪里上下颠簸,快七十岁的约翰却在船上兴奋地又笑又叫。而艾奎纳呢,他的祖先很久以前就放弃了海盗生涯,转而在陆地上定居,他唯一能做的,只有紧紧抓住船舷,心里不停地向旧神和新神祈祷。

早有人在船里准备好了一个能安放棺木的平台。此时,国王的士兵和仆人们毕恭毕敬地将约翰的遗体放进船里,然后四十名爱克兰护卫一同抬着船底长长的圆木,向前走去。

国王和“海箭”率领着浩浩荡荡的大队,沿着上海湾的山路一直走了半里格远,终于到达司维特悬崖——坟墓所在地。原本盖着的帐篷已被拿开,地上的大坑如伤口般裸露在外,海霍特早前六位国王的坟墓静静地立在旁边。

墓穴一边放着切好的泥炭、一堆石块,还有剥了皮的木料。“海箭”被放在坟墓口一个略微倾斜的小土坡上。爱克兰的贵族和海霍特的仆人们纷纷上前,用各种象征着爱的纪念品填满船舱。国王的棺木中也放置了许多类似的东西,包括精美的工艺品,还有来自珀都因黎萨岛上的珍稀丝绸长袍和来自纳班的斑岩白树雕像等,希望他在天堂也能继续享用。艾奎纳专门从瑞摩加的艾弗沙带来一把戴夫林银斧,斧柄上镶着天蓝色的宝石。赫尼斯第王路萨则从赫尼塞哈的神堂送来一把灰烬木长矛,矛体镶嵌着红金,矛尖则由纯金打造。

正午的太阳高挂头顶,灰蓝色的天空没有一丝云彩,但也没有半点暖意。艾奎纳公爵心想,终于轮到自己上前去了。风越刮越猛,呼啸着掠过崖顶。艾奎纳手中举着约翰的黑色旧战靴,往墓穴走去。他没有勇气往人群中看,那一张张盯着他看的苍白脸庞就像森林里白雪微弱的反光。

走到“海箭”旁边,最后一次,他抬起头看着他的国王。虽然那张脸比鸽子的羽毛还要苍白,但看上去更像在静静地沉睡——睡得那么安稳,竟让艾奎纳不由担心起他的身体。风这么大,又不盖毯子,这么睡会感冒的呀。一瞬间,他差点儿微笑起来。

约翰总说我有熊的心和驴的脑子。艾奎纳在心里自责道。连自己现在都觉得冷,要是真的躺在地上,他得被冻成什么样子啊。

他小心且灵活地绕过旁边的土堆,一边伸出手保持平衡,一边向墓穴中走去。虽然背疼得厉害,但他知道没人看得出来。自己还没老到那个程度呢。

一只接一只,艾奎纳抬起祭司王约翰那双青筋凸起的脚,把靴子套了上去。他心里不由赞叹城堡里那些做准备工作的侍从们,多亏他们熟练的双手,才让这个任务得以顺利进行。他飞快地握住老朋友的手亲吻一下,然后放下,眼神却没再往他的脸上看去。他退到一边,那怪异莫名的感觉却仍停留在心里。

突然,他明白了,自己之所以觉得异常,并非因为国王的躯壳即将入土,也不是刚刚羽化成蝶的灵魂已经展翅高飞,而是那舒展的四肢、安详的面庞。正如艾奎纳曾无数次看过的那样,约翰似乎只是在战斗间小憩了一两个小时。眼前的景象让他觉得自己把活生生的战友遗弃在了这里。当然,他知道约翰已经去世。国王临终的那一刻,正是自己握着他的手。但艾奎纳依旧有种背弃战友的感觉。

他沉思着,竟差点撞到约书亚王子。王子灵活地闪避开,继续往墓穴走去。这时,艾奎纳震惊地发现,约书亚手中捧着的灰布上,竟是约翰的宝剑光锥。

这是怎么回事?艾奎纳完全糊涂了。他拿着这把剑做什么?

艾奎纳回到人群当中,不安地回头望去——约书亚已把光锥放在国王胸前,正拉着约翰的双手使之环握剑柄。

太疯狂了,公爵想。那把剑是赐给王位继承人的,他知道约翰一定希望埃利加能拥有这把剑。就算埃利加决定把剑和父亲一起埋葬,那他为什么不亲手送来呢?太疯狂了!难道其他人不觉得这个环节有问题吗?

艾奎纳扫视四周,但身边诸人的脸上只有悲哀的神色。

接着,埃利加走了下来。他和弟弟缓缓擦身而过,仿佛是在盛大的舞会上那一样保持着距离——当然,他俩的关系也的确如此。王座继承人在船舷边弯下身子,没人能看见他究竟给了父亲什么,但当他转回来的时候,大家都看到他的脸颊上闪着一滴泪光,而约书亚却没有落泪。

人们做了最后一次祈祷。拉纳辛为“海箭”洒上圣油,他的长袍在湖风中猎猎抖动。接着,卫兵们默默地抬起木板,让小船沿着斜坡慢慢沉下去,一直沉到墓穴底部。上方,工匠们将木头搭成拱形,铺上泥炭,一层接一层,直到最后,将石块砌上去,才总算完成了约翰的整个葬礼。最后,人们转过身,沿着津濑湖上的悬崖小径离开了。

当晚,在城堡大厅举行的宴席不再肃穆,甚至可以说,充满了无所畏惧的欢乐气氛。虽然约翰离开了人世,但他已经比绝大多数人都长寿了。另外,他不但留下了一个富饶和平的国家,还有个强有力的儿子继续统治。

火盆被堆得高高的,跳跃的火光照着进进出出、满头大汗的仆从,在墙上投下重叠奇异的影子。宴会宾客们手臂高举,为死去的老国王祝酒,同样也为明早加冕的新国王祝酒。城堡里大大小小的猎犬也来凑热闹,一边吠叫,一边在地上的垃圾堆和稻草里不停地翻来刨去。西蒙被临时抓来帮忙,他正捧着个大酒罐,在桌子中间忙碌地来来回回,不但被寻欢作乐的人呼来喝去,还被喷了一头一脸的唾沫。他觉得这里活脱脱就是卓杉神父所说的嘈杂地狱,狂笑不止的恶魔折磨完罪人之后,将他们的残骸丢在一旁,就成了散落在桌上的骨头和脚下的渣滓。

虽然尚未加冕,但埃利加眉目间已透着王者风范,年轻领主们与他一起围坐在主桌旁——乌坦邑的哥斯伍、法尔郡的范巴德侯爵、西缶的拜由伽等等,他们的黑色丧服都带着一点埃利加的绿色,互相比着谁能喊出最响亮的祝词,谁又能讲出最尖刻的笑话。未来的国王对他们的游戏赞赏有加,总是对胜利者报以响亮的大笑,还时不时靠过去同来自考德克的司卡利聊几句。这人是艾奎纳的亲戚,特别受邀坐到埃利加这一桌。他身材魁梧,长着一张老鹰般的脸,留着金色的大胡子。司卡利掩饰不住满脸的喜色,不仅因为自己坐在新王身边,更因为艾奎纳公爵没能得到同样的殊荣。西蒙听不清埃利加说了些什么,但他看到那个瑞摩加人突然咧开嘴,爆发出一阵狂笑,还跟埃利加王子互干了一杯。笑得像狼一样的王子又转身同范巴德说了些什么,结果范巴德也跟他们一起捧腹大笑起来。

相较之下,艾奎纳和约书亚王子等人坐的那桌就要冷清多了,这种气氛倒是和王子灰色衣裳挺搭的。西蒙经过时,发现两位主角都完全不参与同桌其他贵族们谈论的话题。约书亚一直怔怔地盯着前方,像是对墙上巨大的挂毯着了迷一样。艾奎纳公爵对身边谈话不理不睬的理由则非常明显,就算是西蒙也能一眼看穿,老公爵正对尖鼻子司卡利怒目而视,粗糙的大手心烦意乱地揪着熊皮衣的毛边。

埃利加如此轻慢约翰最忠心的骑士之一,让在场所有贵族都惊讶不已。一些年轻贵族虽然在台面上表现得彬彬有礼,暗地里却在嘲笑受挫的老公爵。他们掩着嘴窃窃私语,时不时抬起眉毛,表明他们已经明白这桩丑闻的内在含义。

西蒙左摇右摆地走着,人声鼎沸,乌烟瘴气,再加上眼中令人不解的情形,搅得他头昏脑涨。添酒的命令声突然从他背后的桌子传来,还夹杂着难听的责骂,驱赶西蒙继续忙碌不停。

夜已深,西蒙终于能歇上一会儿。他待在一块挂毯下的角落休息时,发现在主桌旁,埃利加和哥斯伍之间又挤进一个人。那人坐在高脚凳上,身披没有半点葬礼气氛的猩红色袍子,宽松的袖子上还有黑色和金色的细长镶边。他身子前倾,正同埃利加嘀咕些什么。西蒙像是着了魔,目光被这人牢牢地吸引住。那人没有头发,甚至连眉毛和睫毛都没有,看五官似乎年纪不大。即使在橙黄色的灯光下,他紧绷在脑袋上的皮肤还是苍白得可怕。光秃秃的眉骨下,深陷在眼窝中的眸子就像反光的黑点。西蒙认出了这对眼睛——在尼鲁拉之门,就是他驾着狂奔的马车,差点从自己身上碾过,还从兜帽下瞪着自己。没错,就是这对眼睛。西蒙看着他,不由颤抖起来,那人身上带着令人作呕却又引人注目的特质,就像一条蓄势待发的毒蛇。

“他长得真恶心,对吧?”一个声音在耳边响起。西蒙吓得跳了起来,这才发现身后站着一个面带微笑的黑发年轻人,他身穿鸽子灰的上衣,背着一把灰木做的鲁特琴。

“对……对不起。”西蒙结结巴巴地说,“你吓了我一跳。”

“我不是有意的。”对方笑了起来,“我只是想问问你能不能帮我一下。”他向西蒙伸出手,手里拿着一只空酒杯。

“哦……”西蒙说,“对不起,我刚休息了一下,大人……真对不起……”

“放松,朋友,放松。我不是来找你麻烦的,不过你要是一直道歉下去,我真的会不高兴了。你叫什么名字?”

“大人,我叫西蒙。”他赶忙提起酒罐,为那年轻人斟满酒。那人将酒杯搁在柜子上,调整一下背上的鲁特琴,又从怀里掏出一个杯子。他微微欠了欠身,将空杯递了过来。

“这个嘛。”他说,“我本来打算偷走的,西蒙大人。不过现在我更想跟你一起,为我们两个的健康,为老国王留下的记忆干一杯。另外,不要再叫我‘大人’,我可不是什么大人。”他用杯子敲着酒罐,西蒙赶紧把这杯也满上了。“好!”那人说,“现在,你可以叫我桑弗戈,或者,像老艾奎纳那样,叫我‘宗弗戈’。”

这人模仿瑞摩加口音惟妙惟肖,西蒙不由笑了起来。他偷偷环顾四周,没发现瑞秋的影子,这才把酒罐放下,接过桑弗戈递给他的酒杯。又烈又酸的红酒像春雨一样滋润着西蒙干渴的喉咙。放下酒杯后,他的笑容也更自然了。

“你是艾奎纳公爵的……侍从?”西蒙用袖子擦擦嘴,问道。

桑弗戈大笑起来。看来他是个活泼开朗的人。

“侍从!侍酒男孩居然懂这个词!不过,猜错了,我是约书亚的琴师。我住在北方,他的奈格利蒙城堡里。”

“约书亚喜欢音乐?”西蒙大吃一惊,又为自己倒了一杯酒,“他看起来严肃得很!”

“他是很严肃……但这不能证明他不喜欢听竖琴或鲁特琴。没错,他更喜欢我那些忧愁的歌,但偶尔也会听听《三腿汤姆》之类的小曲。”

西蒙还没来得及接着问下去,主桌那边就又爆出一阵响亮的欢呼声。西蒙转过身子,只见范巴德碰倒了杯子,酒洒在另一个人腿上,那人醉醺醺地竟想把衣服拧干。埃利加、哥斯伍和其他贵族们捧腹大笑。但有一人例外——那个身穿红袍的光头男人冷眼旁观,笑容里满是不屑。

“那个是谁啊?”西蒙回过头来问道,“那个红衣服的。”桑弗戈已经喝完了自己那杯酒,正将鲁特琴举到耳边,一边微微转动琴栓,一边轻轻拨着琴弦。

“那个,”琴手回答,“我刚才就注意到你在看他了。挺吓人的,是吧?他叫派拉兹,是个纳班牧师,埃利加的参事。听说他是个厉害的炼金术士,不过身为炼金术士也太年轻了,是不是?何况,炼金术这种东西完全不应该跟牧师沾边。事实上,如果你仔细打听,就会听说他其实是个术士,专精邪恶的法术。再往深处打听……”像是要配合这些秘密,桑弗戈的声音一下子压低了,西蒙不得不凑过去。他觉得身子有些站不稳,这才发觉自己已经喝了三杯酒。

“如果你再非常、非常仔细地打听……”琴手继续说,“你会听到有人说派拉兹的母亲是个巫婆,而他的父亲……是恶魔!”伴随着话语,桑弗戈拨响了鲁特琴,响亮的琴声吓得西蒙往后跳了一步。“但是西蒙啊,你可不能随便听信传言,特别是喝醉了的吟游诗人的话。”桑弗戈咯咯笑着,摊开手行了个礼,结束了他的表演。西蒙傻乎乎地看着他,似乎还没反应过来。

“握个手吧,我的朋友。”琴师咧嘴一笑,“跟你谈得很开心,不过我得回去了,想必他们等我都等急了。再见!”

“再见……”握手告别后,西蒙目送琴师穿过房间,从那带着醉意却依然灵巧的动作就知道,他是个地道的酒鬼。

桑弗戈回到座位上,西蒙的目光则转向房间另一头。那边走廊里有两个女仆正背靠着墙聊天,还不时拿围裙给自己扇风。其中一个是海普兹帕,那个新来的;另一个是芮芭,在厨房干活儿。

西蒙感觉一股热血翻涌上头顶,走过去跟她们聊聊天应该是轻而易举的事。他觉得海普兹帕很特别,她笑起来时,眼角眉梢总带着一丝目中无人的意味……想着想着,头越发晕起来。西蒙走进房间,四周的声音立即如轰鸣的潮水般向他袭来。

一会儿,就说一会儿,他想着,突然脸上发烫,心里发慌:过去了怎么开口呢,她们会不会知道他一直在看?她们会不会……

“嘿,过来,说你呢懒鬼!给我们满上!”

西蒙转头,发现是已经喝得脸红脖子粗的范巴德侯爵,他坐在国王那一桌,正冲着自己挥舞酒杯。这当口,那边的两个女仆已经走开。西蒙只好跑回角落,拿起酒罐,去给他们斟酒。半路,他绕过一群正在争抢肉排的狗,却发现有只瘦弱的小狗——棕色的脑袋上长着块白斑——因挤不进去和大狗抢食,只能可怜兮兮在一旁哀叫。西蒙迅速在一把没人的椅子上找到一小块油腻腻的肉皮,便丢给了它。小狗开心地摇着尾巴,一口把食物吞下肚子,然后跟随举着酒罐的西蒙穿过了房间。

范巴德跟来自乌坦邑的长下巴哥斯伍侯爵正在掰手腕,他们将匕首插在桌面上,刀刃向里,紧挨着两人的手臂。西蒙尽可能小心地在桌子旁穿梭,把大声吆喝的观众的酒杯倒满,同时还得留意别踩到那只小狗。它这会儿不但跟着他,还活泼地在他脚边跑来跑去。国王饶有兴致地看着这场比试,他身后有专门的侍酒,因此他的杯子也就不用西蒙管了。派拉兹是最后一个,倒酒的时候,西蒙尽量让自己躲开他的视线,但还是不可避免地闻到这人身上散发出的金属与强劲香料混合的味道。从桌旁退开的时候,西蒙发现小狗还在派拉兹那双亮黑的靴子边游走,试图从地上铺着的稻草里找点残羹剩饭。

“过来!”西蒙轻声唤道,又走出几步,拍拍自己的膝盖,希望它能听到。可小狗连头都没抬。它用双爪翻刨着稻草,后背蹭到了牧师的小腿。西蒙心头一紧,“过来啊!”他再一次呼唤着它。

那颗泛光的脑袋在长脖子上慢慢转动,朝脚下望去——派拉兹注意到小狗了。接着,只见他抬起脚,沉重的靴子踏上小狗的脊背。就在心跳的一瞬间,靴子狠狠地踩了下去。只听得一声骨头断裂的闷响,跟着是含糊破碎的尖叫,小狗倒在稻草上无助地挣扎着。派拉兹再一次抬起脚,直接踩碎了它的头骨。

牧师漠然看着脚下的尸体,接着抬起目光,盯着满脸惊恐的西蒙。这对冷酷无情的黑色眸子紧紧攫住他,把他按在原地动弹不得。那双刻板且了无生气的眼睛又往下看了看,等他再次抬头看着西蒙的时候,脸上慢慢浮现出了一丝狞笑。

西蒙看懂了这笑容:小子,你能怎么样?谁在乎呢?

牧师的注意力转回桌子。西蒙终于得以脱身。他不顾落在地上的酒罐,跌跌撞撞地走出大厅,忍不住呕吐起来。

午夜将临,至少半数人喝得东倒西歪,被人送回房间休息去了。还有多少人能出席明天的加冕仪式?这真让人怀疑。西蒙还在往一个已经喝醉的客人的杯子里倒酒。盛宴进行到这么晚,镶金碗彼得只好往所剩无几的酒里掺水,提供给还留在这里的宾客。国王那一桌只有范巴德还没走,年轻的贵族衣冠不整,裤子都没系好,脸上却挂着愉快的笑容,踉踉跄跄地从外面回到大厅。

“你们,到外面来!”他大喊着,“都出来!出来看啊!”说着,他又摇摇晃晃地出了门。还能走的人撑起身子,跟着他出去了。他们推推搡搡,开着玩笑,有些还含糊地唱着歌。

范巴德站在院子里,抬头看着天空,黑发垂在背后,披在满是污渍的衣服上。人们一个接一个,顺着他高举的手指往天上看去。

天上有一片奇特的光,像是黑幕上一道喷洒出来的血痕。那是一颗巨大的红色彗星,自北向南划过夜空。

“扫把星!”有人叫了起来,“那是坏兆头!”

“老国王死了!死了,死了!”范巴德叫嚷着,冲着空中挥舞匕首,好像那颗星星如果落下来,他就会奋战到底似的。“新王万岁!”他的声音穿透云霄,“新时代开始啦!”

周围爆发出欢呼声,一些人跺着脚,跟着吼起来。其他人借着酒意哈哈大笑,跳起了舞。不分男女,手拉手围成一个大圈,旋转起来。在他们头顶,红色彗星仿佛燃烧的炭火,闪烁着明亮的光。

西蒙也随着欢乐的人潮来到外面。看明白造成这场喧闹的究竟之后,他回头往大厅走去,叫喊声和舞动的人群在他身后渐行渐远。西蒙突然发现莫吉纳医师站在城墙的阴影下,但他没有注意到自己的学徒。只见老人裹着一件厚厚的长袍抵御冬夜的寒冷,和其他人一样,也正目不转睛地看着扫把星——它就像划破天堂穹顶的猩红剑光。但和其他人不一样的是,他脸上没有醉意,也没有喜色,他看上去既冷,又瘦小,还充满了恐惧。

西蒙觉得,医师看上去就像独自站在旷野,身边满是饿狼此起彼伏的号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