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喜左卫门井户”鉴赏
一
据闻,“喜左卫门井户”是天下一品的茶碗。
茶汤之茶碗分作三种:一为中国茶碗,二为朝鲜茶碗,三为日本茶碗。其中最美的是朝鲜茶碗。茶人们经常所说的便是“茶碗即高丽”。
朝鲜茶碗又有很多种类,比如“井户”、“云鹤”、“熊川”、“吴器”、“鱼屋”、“金海”等等,名目繁多。其中韵味最深的要属“井户”。但“井户”也有很多种类,比如“大井户”、“古井户”、“青井户”、“井户胁”等。艺人的分析很是详尽,不过最为佳美的还是名物类的“大井户”。
这种名物类的“井户”,迄今所记录在册的总共有二十六种。其中首屈一指的要属“喜左卫门井户”,甚或可称之为“井户”之王。没有任何其他茶碗能与之比拟。虽然天下名器甚多,但“喜左卫门井户”却是当之无愧天下第一的茶器。那是茶碗的极致,展示着茶的绝顶之美,同时又蕴含着一种“和敬清寂”的茶境。这正是茶道发祥的美之源泉。
二
“井户”一词出自何处,一直众说纷纭。大概是朝鲜某个地名的音译吧。至于这个地名到底所指何处,可暂且将其作为将来的一个有趣的研究题材。
“喜左卫门”不用赘言肯定是人名。其人姓竹田,是大阪的城里人,因为此碗为他所有,所以便称作“喜左卫门井户”。
名物总是出处不明的多。在庆长时代(1596—1615),此茶碗被呈于本多能登守忠义,因此,也称作“本多井户”。其后宽永十一年(1634),能登守的封地移往大和国郡山时,将此碗赠予泉州堺的雅士中村宗雪。宽延四年(1751),又成为了塘氏家茂的拥有物。后来在安永年间(1774—1780),终于被茶碗收藏大家云州不昧公用重金购入。当时所支付的纯金多达五百五十两,即刻被归入“大名物”一类。文化八年(1811),有遗训告诫嗣子月潭:“此乃天下名物也,切记要永远妥善保存。”据闻,不昧公所钟爱的这只茶碗,一直如影随形,从未曾离开过他的身旁。
三
不过,相传此茶碗会带来不幸,即拥有者会莫名患上肿瘤。曾经有一位雅士也对这碗极其钟爱,因家道中落,成了京岛原游客的一介马夫后,仍是对此茶碗爱不释手。但后来却患了肿瘤病逝。此碗作祟的说法就始于此。事实上,不昧公在此碗到手后,也两度患上肿瘤。不过即便他的夫人害怕,多次建议卖掉,也未能浇灭他对此碗的热爱。在不昧公过世后,嗣子月潭也患了肿瘤,这才终于决定把此碗寄赠给本家菩提寺京都紫野大德寺孤蓬庵。那天是文政元年(1818)六月十三日。现在庵门处仍然还摆放着当日运送茶碗的轿子。在明治维新前,若没有松平家的许可,其他人是不可随意观瞻的,那是真正应该秘藏之物。不昧公已过世一百年,可茶碗却风韵如旧。
四
昭和六年(1931)三月八日,在浜谷由太郎的好意斡旋下,我得到了孤蓬庵现任住持小堀月洲禅师的许诺,可以观瞻此碗。同行者中有河井宽次郎。当将其捧在手里细看之时,可谓感慨万千。我一直想知道天下第一的茶碗、大名物“喜左卫门井户”到底生得什么模样,这也是我的夙愿之一。见此碗,便是见茶,还能察知茶人之眼,以自省吾身。总之,这就是美、美的鉴赏、美的爱慕、美的哲学、美的生活的缩影(对一件器物的美,人所能支付的最大额度,大概也是包含在内的)。如今,茶碗躺在五重箱内,还包裹着紫色棉布。禅师极轻地将其取出,摆放在我们面前。
五
“好茶碗啊——可怎么就这么平凡无奇啊!”我即刻在心底里嚷嚷开来。平凡无奇,指的就是“理所当然”之意,是“世上最简单不过的茶碗”。被这么看实在不能埋怨人,大概无论在哪里都找不到比这只更为平易的器物了。简直太过平易,什么装饰都没有,也看不出任何蹊跷,没有比之更为寻常的了。总之是平凡无奇之物。
这是朝鲜的饭碗,而且还是穷人们平素所用的饭碗,全然的笨拙之物,典型的杂器。也是最为低档的便宜货。制作者地位卑下,并无任何可夸耀的个性。而使用者也极其随便,并非买来用以炫耀的。谁都能做的,谁都能烧制的,谁都能买得起的,哪里都能买到的,任何时候都买得到的,这些就是这只茶碗的本身之性。
简直是平凡之至。土是后山挖出的土,釉是火炉里的灰,辘轳的中心还摇摆不定。在形上无任何繁杂之处,在数量上也极多。烧制很快,削刨很粗暴,手是脏的。釉子都泼洒了,一直流到底座。室内是昏暗的,陶工是不识字的,窑炉很寒碜,烧制方法很粗暴,还有沾粘物。但这些都并非可纠结之处。这只是可有可无的廉价品,谁都不会想着要得到。烧制者好想辞掉这个用以糊口的工作,这原本就是下贱之人的工作。不过消耗品罢了,还是厨房消耗品。只贱民在用而已,里面装的自然不会是白米饭,用后也不会刻意去洗净。若是去朝鲜的乡下旅行,这是谁都能碰到的光景。没有比这更理所当然的东西了。这便是当之无愧的天下之名器“大名物”的真正面目。
六
但这已足够。正因为这样才好。只有这样才好。我要向读者说的是,如此波澜不惊、无任何蹊跷之物,无邪、率真、自然、无心、无奢,又无任何骄躁的器物,若这不是美那什么才是?谦逊、朴素、不加修饰,当然应该受到人们敬爱。
这比任何其他都康健得多。造物以实用,且贩卖为寻常用度之物。病弱之躯是不相适宜的,必须有一个康健的身体。而此处所得见的康健,便是实用之所赐。平凡的实用,才正是作品康健之美的保证。
“这里不存在罹患疾病的机缘”,这才是正确的说法。因为这是穷人每天所用的普通饭碗,不会煞费苦心地一只只斟酌烧制,所以就不会有技巧之病侵入的时间;也不是美论之作,于是也排除了意识之毒;不是留铭之作,于是缺失了染上自我之罪的机会;也不是美梦之作,所以不会误入感伤世界;不是神经亢奋之作,因此也不存在变态因素。这里只存在一个单纯的目的,且与华美的世界相去甚远。为何这般平易的茶碗会如此之美?其实这便是平易的必然结果。
喜好非凡之人,不会承认“平易”所生出的美,他们认为那只是消极之美罢了。他们所崇尚的是积极地制造美。但事实却让人不可思议。无论怎样人为的努力,都无法烧制出超过“井户”的茶碗。所有的美丽茶碗,结果都是顺从自然的作品。较之作为,自然产生了更为惊异的结果。在自然的睿智面前,怎样的人智都是愚蠢。“平易”的世界为何会生出美,就是因为这个世界里有“自然”。
自然之物都是健康的。美虽然有很多种,但没有其他任何一种能胜过健康。因为健康是常态,是最为自然的姿态。人们常常将这种常态称作“无事”、“无难”、“平安”、“息灾”等。禅语里也有“至道无难”的说法,没有比无难更难能可贵的大道了,道上波澜不惊。静稳之美,才是最后的美。《临济录》有言:“无事是贵人,但莫造作,只是平常。”
为何“喜左卫门井户”那么美,就是因为“无事”,因为“没有造作”。那座孤蓬禅庵,正好与“井户”茶碗相得益彰。因为让所有观瞻者都能沉心思索一番这个问题。
七
从无难的平安之中,选取出茶器的茶人之眼,是最为让人爱慕的。在他们那颗定下闲寂、素雅之美的心里,有着令人惊异的正确性与深度。并且连海外之人都无出其右者。他们按照自己的鉴赏做出了令人惊叹的创意。平凡的饭碗就这样变作了非凡的茶碗,从油渍的厨房坐上了美之王座。不过数枚铜钱之物,就这样摇身一变成为万金之躯。曾经不受待见之物,竟化作美的标杆让万人景仰。难怪朝鲜人会嘲笑这“天下第一”的说辞,这个世界正发生着本不可能之事。
然而,嘲笑者与赞誉者都是对的。若没有嘲笑,这饭碗不可能烧制得这么心不在焉。如果陶工们因这便宜的杂器是“名器”而心高气傲,那结果就不成为其杂器了。而若这并非杂器,那茶人们也不会承认其“大名物”的地位了。
茶人之眼甚是正确。若是没有他们的赞誉,世间无疑就又少了一种“名物”。这平平凡凡的饭碗为何能成为让众人分享的一种美,源自于茶人的惊人创意。即便饭碗是朝鲜人烧制的,但“大名物”却是茶人们的作品。
茶人们从其纤弱的裂纹中感受到了润泽,甚至在剥落的釉纹上看出了风情,修补也成为了增添的风景。而毫无造作的削刨,更是令他们赏心悦目。甚至感觉那是茶碗不可或缺的必要条件。对底座,他们更是爱得强烈,在其滴落的流釉上,感受着奔放的自然之妙。他们把目光放在这希望之形上,凝望着茶汤在此逗留的模样。他们捧起这希望之形,亲吻其厚实的身躯。于是明白了这迂缓的曲线是如何让自己的心沉寂下来。他们对一件器物怀抱着各种各样的梦想,对成就一只美丽茶碗的条件也一一捋清。美的法则是万变不离其宗的。一只茶碗会在鉴赏者的心中变得更加美好。“茶器”之母,就是茶人们自身。
“井户”若是不漂洋过海来到日本,一直在朝鲜,是不可能存在的。日本才是它的故乡。福音书的作者马太,把耶稣的出生地写成伯利恒,而非拿撒勒,是有其真理在里面的。
八
让我们从鉴赏者的角度抽身出来,再从创作者的角度看看这只茶碗。茶人们用其知性直观所寻到的这只茶碗惊人的美,究竟是经谁之手所作?是有怎样的力量在运作,从而让这种美成为可能?很难让人相信那些不识字的朝鲜陶工们会有知性意识。然而,正是没有所谓知性意识的烦扰,才让他们创作出了如此自然的器皿。也即是说,“井户”里所见的那些诸多“美妙处”,都并非陶工自身之力所作,而是藏匿着的无边的他力所成就的。“井户”是诞生的作品,而非制造的器皿。其美,是他力所赐,是自然的惠顾,是被给予的,是对自然顺从的态度所得的恩宠。
如若创作者自身有恃傲慢,大概便没有机缘受此恩泽了吧。他们并不懂任何美的法则。法则在超越“自我”超越“私我”的世界之外,是自然之功,而非人智所定。
是自然驱动了法则,而鉴赏就是发现法则。无论怎样,都在创作者的力所能及之外。一只茶碗所拥有的美的条件,便在于其出产是自然的,其认识是直观的。那只“井户”有“七个美妙处”,这种判断没问题;但若是认为那“七个美妙处”是被创作出来的,就彻底想错了。而且,也不能想当然认为只要满足了条件就可以创作出来。“美妙处”是自然所赠,并非作为之功。然而这些明显的错误,却再三地在日本茶器上试演。
茶人说“茶碗即高丽”,是一句很诚实的忏悔。日本茶碗,较之朝鲜茶碗是逊色的。为何逊色?因为想自己通过作为来把美妙处创作出来。这是违背自然的愚蠢之举。
他们不自觉地把制作与鉴赏混为一谈,从而导致鉴赏对制作的掣肘,于是制作便被鉴赏所毒害。日本茶器有着意识上的伤痛。
从长次郎[8]、光悦,到普通茶器制作者,或多或少都因此病而恼。是鉴赏发现了“井户”的迂曲之美,这没问题。但要故意做得迂曲,其迂曲之味便会破损消亡。在窑中可能因为失误而致使流釉剥落,这将成为自然风情的一种。但若为了迎合茶趣而故意损伤流釉,那只能得到一个非自然的器物。
底座的削刨在“井户”上显得特别的美。但若要特意去模仿这种美,其自然的特性便荡然无存了。这些故意强加的歪斜、凹凸等畸形,便是日本特有的丑陋之形,且在世界上找不到同类。就这样,体味到最深层之美的茶人们把这个弊害从过去带到现在,让其愈加发酵。那些留铭为“乐”的茶碗,几乎没有一只不丑的。“井户”与“乐”,无论出发点、过程还是结果,其性质都有云泥之别。虽说是同一种茶碗,但类型迥异,美亦迥异。“喜左卫门井户”正是“乐”的反面,是对“乐”的挑战。
九
从上文可见,发现“井户”的初代茶人之眼是何等锋锐。要论述“井户”,当然离不开对“井户”的鉴赏。
可他们的鉴赏到底为何如此优秀?是因为时代不同?其实只因为他们完全是在直观看物,且能够直观看物。所谓直观看物,就是不添加任何滤镜、直接地去看。他们没有依赖器皿的包装盒,没有注重留铭与否,没有探查创作者究竟是谁,也没有听凭他人的评价,也并非因为古旧而偏爱,只是一味地、直接地去看。在物与眼之间,没有任何隔阂,鲜明而无任何遮拦。他们的眼里没有阴翳,所以在判断上并无踌躇。物能进入到他们之中,而他们亦能进入到物之中。这之间,是水乳交融的,是爱所滋润的。
若是没有他们看物的眼,则不会有茶器的诞生。茶器是直观看物所带来的。而茶道能够成为美的宗教,正因为对美的直观是其基础与根本。恰好跟对神的直观产生了宗教是相同道理。若是不能直接看,那就不存在茶器,也不存在所谓茶道了。不过这到底告知了我们什么?这告知我们,如若能直观看物,则时至今日仍然是能够发现佳美的茶器的。多数隐匿的“大名物”,就是这样突然出现在我们面前。因为与那只“喜左卫门井户”一样,在相同环境相同地点,以相同的创作心绪与过程所烧制的工艺品,数量是庞大的。“井户”是杂器,是大量生产的“粗劣品”。也即是说,还有大量类似的茶器放在我们面前,等待着直观的甄别。
当今之人因为“大名物”的定性而对其推崇有加,而且只推崇“大名物”,却对其他民器视而不见。其眼里已经有了阴翳。如果有机缘让直观发挥作用,我们绝不会迟疑片刻。那些跟“井户”一般美好的无数的杂器,其实就在我们周围。无论是谁,只要能直观看物,都是有特权为这个世界添加更多“大名物”的。我们周围存在着无数的这种愉悦,远远好于当初茶祖的境况。因为我们周围器物的种类与数量,远远超出了当初茶祖的时代。而且交通的便利也给我们提供了更多的接触机会,让我们能去到前人未曾踏入过的处女地。如若茶祖在今日苏醒过来,定是会喜不自胜、感激涕零的吧。这个世界真的是有太多的佳美之器,不得不让人感谢再三。此后当然还会有新茶器的改朝换代,而“名物录”上也定会数不胜数的吧。有新的茶器不断被添置进茶室,不断去适应现代的生活,民众的茶道亦将不断地往前进。而佳美的器物,也定会有更多更丰富的品种不断出现,超越过去。
直观看物时,我们的眼与心必然是繁忙而无惑的。
十
我手捧大名物,左思右想了半晌。将其与我至今收藏的器物在心底里做了个比较。
“前进,前进,朝自己的方向前进”,大名物这样对我耳语道。让我认识到自己所走过的路,以及将要走的路,都没有错。“井户”在这世上一定还有众多的兄弟姐妹,点缀着这片美好的土地。而我们要谈论的,是怎样的美才是最正确的美;要考虑的,是怎样才能在今后继承并创造这种美;要做的,是做好准备去实际生成这种美。什么才是美、怎样鉴别美、如何生成美,这三点便是有关美的意义、认识与创作三个问题的关键之所在。
鉴赏完毕之后,看着“大名物”被再度锁入数重的盒子之内,我把所思所想的数个问题暗藏于胸,随后辞别了禅庵。归程中,禅林间呼啸的风也似乎在说:“道、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