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浒中的社会与人生(大家小札系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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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无耻太尉

《水浒传》中描写的梁山英雄,他们的使命是替天行道,除暴安良。这“暴”该选谁为代表呢?皇帝是至高无上的天子,不管怎样昏庸无道,是不敢轻易反对的。梁中书那样的贼官,虽然贪赃害民,但作为祸国殃民的罪魁祸首,似乎还不够格。那么,最合适的应该是朝廷中的当权人物。于是作者选中了高俅、蔡京、童贯、杨戬等四个贼臣,揭露他们“变乱天下,坏国、坏家、坏民”。其实,四个贼臣之中,主要是高俅,其余三人只是陪衬而已,并没有具体描写他们的罪行。

《水浒传》作者为什么选中高俅作为祸国殃民的罪魁祸首,这是值得探讨的问题。

根据《宋史》的记载,北宋末年确有“祸国殃民的六贼”,问题是这六贼并无高俅其人。

宣和七年十二月,“太学生陈东等上书,数蔡京、童贯、王黼、梁师成、李彦、朱勔罪,谓之六贼,请诛之”。(《宋史·钦宗本纪》)

蔡京、王黼方用事,人莫敢指言,独东无所隐讳。……钦宗即位,率其徒伏阙上书,论:“今日之事,蔡京坏乱于前,梁师成阴谋于后,李彦结怨于西北,朱勔结怨于东南,王黼、童贯又结怨于辽金,创开边隙。宜诛六贼,传首四方,以谢天下。”言极愤切。(《宋史·陈东传》)

古代的作家写小说,不敢直接冒犯皇帝,但揭露批判蔡京等“六贼”不应有什么问题,而且“六贼”素材甚多,也有利于小说创作。“六贼”之首是蔡京,《宋史》有其传。此人为了窃权固位,经常更换面目。徽宗即位,起用蔡京等人,滥增捐税,搜刮民脂,大兴“花石纲”之役,激起方腊、宋江起义,又派兵血腥镇压。选蔡京等六贼作为梁山好汉的主要对立面,祸国殃民的首恶,应是合适人选。何况,直接参与镇压宋江起义的是童贯,坐镇江南、搜刮花石纲,激起民变的是朱勔。为什么不选这些罪恶昭彰的权奸贼臣,而另选高俅作为反面人物的代表呢?

高俅史有其人,但《宋史》无传,罪恶并没有上述六贼那么显著。王明清《挥尘后录·高俅本东坡小史》还记有他“笔札颇工”,发迹之后“不忘苏氏”等优点。看来,《水浒传》毕竟是小说,在作者看来,高俅更合乎他的创作要求,蔡京、童贯之流便只好屈居配角了。

作者之所以看中高俅,可能有三个原因:

一、高俅的出身是无赖流氓,竟然爬上了太尉的高位,更能显示朝政的腐败程度;

二、高俅和徽宗的特殊关系,流氓太尉和浪子皇帝结合,显示朝政的黑暗;

三、高俅在《宋史》无传,便于虚构,尤其是要和梁山好汉打交道,少不了虚构。蔡京、童贯等,《宋史》有传,史实太具体,反而不利于想象。

为了说明这是合理的推想,有必要引点故事情节相互印证。

高俅因踢得一脚好球而被抬举为殿帅府太尉,实际掌握朝廷军政大权。这样将国家大事当儿戏,实在是难以想象,但事情千真万确地发生了。作者以嘲讽的笔调介绍高俅的出身,说他是个“破落户子弟”,是个吃、喝、嫖、赌无所不为的无赖流氓。因为“帮了一个生铁王员外儿子使钱,每日三瓦两舍,风花雪月”,为父亲所唾弃,告了他一状,“府尹把高俅断了二十脊杖,迭配出界发放,东京城里人民不许容他在家宿食。”家人和百姓都厌恶他,避之唯恐不远。

就是这样一个地痞流氓,后来一个偶然机会,来到端王府,恰好遇上端王正在踢球。宋人踢球,动作近似现在踢毽子。对方踢来了一个高难度的球,端王接不着,球儿直滚到高俅身边。他随机应变,飞起一脚,使个“鸳鸯拐”,将球踢还端王。就凭这一脚,改变了高俅的命运,也改变了国家的命运。就凭这一脚,端王非常赏识他,马上成了端王的随从,无日无夜地陪端王玩耍。未及两个月,端王登上皇帝宝座,大权在手,也就把高俅提拔为殿帅府太尉,直接主宰千百万人民的命运。

宋徽宗为什么特别赏识高俅?如果只是为了踢球玩乐,可以让他做个供奉侍臣,何必提他担任太尉这样的军国要职呢?

原来,徽宗与高俅是一丘之貉。《水浒传》介绍端王所采用的笔调,几乎与介绍高俅完全相同。说他是神宗第十一子,排号九大王,“这浮浪子弟门风帮闲之事,无一般不晓,无一般不会,更无一般不爱。即如琴、棋、书、画,无所不通,踢毬打弹,品竹调丝,吹弹歌舞,自不必说”。和高俅相比,徽宗只少了一句:“若论仁、义、礼、智、信、行、忠、良,却是不会。”其实,上面的介绍,也就是这一句的另一种说法而已。

端王后来当了皇帝,重用、宠信高俅等四贼臣,任凭这伙害民贼把国家搞得昏天黑地、民不聊生,自己却深居内宫,沉湎于酒色之中。三宫六院的嫔妃还不足供其淫乐,经常偷偷溜到妓馆嫖玩京师名妓李师师。古代荒淫皇帝并不少见,但像道君那样外出嫖妓,毕竟不多。道君也意识到这样做有失皇上尊严。于是,特令侍臣挖了一条专用的地道,打通内宫至娼妓李师师家,以避世人耳目。道君每次钻地道,都“扮做白衣秀士”。宋江、燕青两次私访李师师,都遇到皇帝“从地道中径到李师师后门来”,称之为流氓皇帝也不为过。了解道君皇帝这些荒唐透顶的行径,他特别赏识、重用流氓高俅,也就用不着大惊小怪了。

让高俅这样的流氓掌握国家军政大权、主宰国家命运,当时的朝政如何,不问而知。

《水浒传》对高俅的暴政,没有铺开来写,只着重写他上台烧了三把火:

第一把火挟嫌报复,逼走了禁军教头王进;

第二把火纵子作恶,支持干儿子高衙内图谋霸占林冲的妻子,害得林冲妻离子散,家破人亡。

第三把火迫害鲁达、杨志等人,使一批武艺高强、心怀报国大志的英雄好汉不得不上山落草。

这就是流氓太尉的政治特色。此后在和梁山好汉打交道的过程中,他的言行举止,处处显露流氓的本色,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他的每种作为,显出了其流氓气。

高俅这个角色在《水浒传》占据什么位置,起了什么作用?金圣叹在评点《水浒传》中指出:

一部《水浒传》,“将写一百八人也,乃开书未写一百八人,而先写高俅者,盖不写高俅,便写一百八人,则是乱自下生也;不写一百八人,先写高俅,则是乱自上作也。乱自下生,不可训也,作者之所必避也。乱自上作,不可长也,作者之所深惧也。”

这种看法是有道理的。还有一点耐人寻味,《水浒传》在叙述高俅之前,开章第一回先写“洪太尉误走妖魔”,有的人把它看成仅仅是一个宣扬天命思想的神怪故事,认为把梁山英雄好汉比作魔君意味着“诬蔑”,这种看法是不明白作者的创作意图,它作为全书的楔子绝不是可有可无的文字,它有点像《红楼梦》开篇的“太虚幻境”故事,在全书中起了象征性的提示作用。作者想借此表明:北宋王朝的天下本来太平无事,只因洪太尉太专横,不听真人劝告,误开了“伏魔之殿”,放走了前代老祖天师锁镇在里面的一〇八个魔君,才使天下大乱。“社稷从此云扰扰,兵戈到处闹垓垓”。所谓“魔君”,既可解释为“妖魔鬼怪”的“魔”,危害众生的“魔”;也可理解为反叛神道的“魔”,以正压邪的“魔”。在中国历来有“道高一尺,魔高一丈”的说法,联系全书来看,这里所说的魔,更主要是代表在专制高压下奋起反叛的人民。在正常情况下,魔是出不来的。殿门重重叠叠的许多封皮,殿内石碣之下有石龟,石龟之下有石板。倘若洪太尉不是那么独断专横、那么飞扬跋扈,决不至于造成一〇八个魔君冲穴而出的局面。林冲、鲁达、杨志、武松等英雄好汉一个接一个冲破黑暗的天罗地网,上了梁山,不正是洪太尉之流的高俅所逼迫才奋起反抗吗?洪太尉、高太尉不只是一个专横跋扈的奸佞典型,也是一个把国家推入黑暗深渊的黑暗势力的象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