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逸笔草草张大复
在我看来,最能代表张大复(元长)小品文成就的是《梅花草堂笔谈》一书。不过传统的看法并不是如此。比如《四库总目提要》对《梅花草堂笔谈》的评价是:“所记皆同社酬答之语,间及乡里琐事,辞意纤佻。”(卷一二八)所谓“琐事”“纤佻”等语,当然是从传统古文“文以载道”的标准来批评张大复的,所以对之持一种轻蔑的态度。在《四库全书》中,张大复的所有著作都只被列入“存目”,评价也很低。不过,这是晚明文人在清代普遍的遭遇。如果我们以小品文本身的文体艺术来衡量张大复的《梅花草堂笔谈》,结论将大大不同。
从研究小品文艺术形态的角度来看,张大复小品在晚明颇有代表性。我们所看到的小品,通常是从作家们的文集中的序、跋、记、论、说、解、书札等等文体所选出的,而像《梅花草堂笔谈》则与诸体全无关系,它们是地道而纯正的小品。假如你打开《梅花草堂笔谈》的目录翻翻,也许张大复给每篇小品所拟的题目会让你产生一个鲜明、强烈的印象,因为这些题目拟得太有特点了。下面便是在《梅花草堂笔谈》的一些题目:
雨势、食笋、谜、学安闲、独坐、今日、疑、诙语、结伴、夜、梦、不幸、试酒、疟、习、此坐、交情、自逆、夜坐、齿豁、月能移世界、吾不如、水势、猫、适、真、偏头风、吾力、病、悸、讨便宜人、燕、性、此女、息、午睡、易醉、怜才、诣张、将还、齿脱、海上、先、谑、此君、出、耻、霁、有、耳、作解、此方、听受、早计、在贫、想因、吾老、不可已、也可人、有体、今夕、二无、耳目、扯淡、谀入、机、杀、耳入、野、闲、不必、不妨、吾物、乘、数、神往、为是、见利、抚掌
从上引的题目来看,张大复小品文拟题的特点是相当鲜明的:首先是短。大多是一字、两字,这是外在的形态,一目可以了然,就不必多说;另外从这些题目中不难看出作者创作时强烈的主观随意性,不像以往文章那样讲究文与题目的密切关系。许多题目,其实只是信手拈来,用作文章的一种标志,而不是从涵盖全篇的主题提炼出来的。而且值得注意的是,《梅花草堂笔谈》中的一些题目,竟像古人的某种无题诗一样,径取文章的前两个字。如《雨洗》《病甚》《卖花》《今岁》等,这些题目并不一定与文章的内容关系十分密切,只是随手在篇首摘录下来,给文章安一个名称罢了。如《有耳》一篇开头是:“有耳不得无闻,尝试接之,凡吾耳之所有,都为心之所无,故尝忿盈不可吐,至竟日周行屋壁间,格格如在者。”又如《在贫》一篇,全文是:“在贫之日长,老去之年促。吾每不堪其忧,未信不改其乐。”题目摘自篇首二字。而有些题目则摘自篇末,如《为是》一篇则摘自篇末“得祸之烈,岂为是欤”一语。这些题目,不但涵盖不了全文的意义,甚至它本身尚无独立的意义,貌是有题,实则无题。
这种拟题方式似乎有点复古的味道,如《论语》的篇目“学而”“为政”,只是把开头两个字标作题目;《诗经》也多是采用诗歌开头两三个字来作为题目的,如《关雎》《卷耳》《凯风》《雄雉》等。后来唐诗中也有以这种方式来拟题的,杜甫的《不见》一诗题目取篇首“不见李生久”一句两字,《历历》一诗题目也取自篇首“历历开元事”,其实也近于无题。在李商隐诗题中,这种情况就更多了。如《锦瑟》《商于》《潭州》《人欲》《一片》等,都是摘取开篇二字以作诗题的。
但是在秦汉以后的散文中,这种拟题方式却是很少见的,张大复以这种方式来拟题,便显出与传统散文的拟题截然不同之处。这当然是张大复别出心裁的艺术追求,但他并非是毫无意义的标新立异。因为他所表述的内容,实在与传统的散文有所不同,假如按一般散文的拟题形式,倒未必十分贴切。我以为,从张大复小品的拟题,正好反映出他的美学追求:这些信手拈来的题目,表现出一种创作的随意性,而这种随意性也许正表现出作者对于美感的瞬间体悟和传达,表现出作者的偶然兴会,涉笔成趣。而且,这种拟题也是因为作者觉得自己所要表达丰富多端的意绪,难以用某一题目加以明确地概括和标志。我们还要注意到明代八股文兴盛,而八股文最讲究审题、破题,围绕题目来做文章,题目成了文章的关键,故张大复的拟题方式,对于当时的写作思维,实在是一种突破。我们这样说,并非是为了“小题大做”,艺术的形式,是“有意味的形式”,哪怕是如题目这样的外在形式,也是与作者的审美旨趣息息相关的,每一艺术形式的细微之处,都可能包含了审美的信息。可惜一些研究者,总觉得它们琐小细碎,故不愿去“寻枝摘叶”,几乎忘了“于细微处见精神”的老话。
除了题目的特点之外,张大复小品的篇幅也颇能体现“小品”之“小”。它们往往只用寥寥数语的隽永之言,写下的随感录、随见录或偶忆笔录,绝无长篇大论之作。张大复小品在形式上有一种清言倾向,如《偶书》一篇只有二句:“六时静默,由他燕燕莺莺;三月烟花,交付风风雨雨。”(卷十一)其实是四六句子。《偶句》:“刚肠难忍英雄泪,死地谁堪儿女怜”是一对子。最短者是《雨窗》一篇,只有一句:“焚香啜茗,自是吴中人习气,雨窗却不可少。”(卷十一)这些都是在日常生活中随手记录的一鳞半爪的感想,假如从传统文章学的眼光来看,它们甚至不能叫“文章”,因为它们不但连一般文章所应有的结构都没有,更谈不上什么起承转合的篇章之法了,但它们又是一件不可否定的艺术作品。这种小品文,与传统的古文短篇有质的差异,具有独特的艺术品格。它们在形式上有很强的任情适性的随意性,与之相适应的是其内容非常注重记录一些稍纵即逝的景色或感触,逸笔草草,而意味深长。读张大复的小品文的艺术感觉,如王子猷雪夜访戴,乘兴而来,兴尽而去;又如白云出岫,逸宕自如,令人神远:
卧听啼鸟,忽疏雨堕瓦,裂裂然。起坐苏斋,兰气芬馥,地下蒸湿欲流。午馀开霁,万里空碧,胸中洒然,若有得者。(卷一《苏斋纪兴》)
山溪桥有新泉,味极冷澈,日可濡百十户。闻之孺僧,云雨霁且访之。(卷四《山溪泉》)
九十日春光,半消风雨中,人皆惜之。不知风雨中,春光政自佳,但笑世人不能领取耳。(卷七《春光》)
寒灯夜雨,虽复意象萧瑟,故属佳境。今夕疏雨振瓦,颇与初蛰始电相当,础润侵衣,令人有脱故着新之想。(卷十《今夕》)
腊梅烂开,浮香直入楼际,小坐绮疏下,暗想海潮庵尺许黄玉,忽尔盈庭。(卷十四《腊梅》)
张大复的小品多是偶记所闻所见,但日常的生活、寻常的景色,一到张大复笔下,便有诗情,有画意,滋味无穷,充分地表现出张大复对于生活与自然的敏锐而独特艺术感受力。张大复小品的形式是不拘一格,他往往不顾传统文章学的那套方式,言所欲言,随笔掇录,如《独坐》一篇:“月是何色?水是何味?无触之风何声?既烬之香何气?独坐息庵下,默然念之,觉胸中活活欲舞而不能言者,是何解?”(卷一)全篇五句,全是问语,这种形态在传统古文中,似未见过,却别有风致。张大复的小品杂记琐闻,然多迁想妙得,非浅薄琐碎之作,其中往往有某种意趣和思致,如《月能移世界》一文云:
邵茂齐有言:“天上月色,能移世界。”果然,故夫山石泉涧,梵刹园亭,屋庐竹树,种种常见之物,月照之则深,蒙之则净。金碧之彩,披之则醇;惨悴之容,承之则奇。浅深浓淡之色,按之望之,则屡易而不可了。以至河山大地,邈若皇古;犬吠松涛,远于岩谷。草生木长,闲如坐卧;人在月下,亦尝忘我之为我也。今夜严叔向置酒破山僧舍,起步庭中,幽华可爱。旦视之,酱盎纷然,瓦石布地而已。(卷三)
苍茫的月色,虚幻空蒙,若隐若现,使人们容易产生幻觉和丰富的想象。在它的笼罩下,自然万物与日常所见的本来面貌产生一种“距离”,月下观赏,也就产生了新的美感。那些山石泉涧、园林竹树,“种种常见之物”,在月色下显得更“深”更“净”更“醇”更“奇”;而河山大地,在朦胧月色下,竟让人产生一种置身于远古的感觉。而最奇特的是残破的僧舍庭院,在月色下,“幽华可爱”,而白天一看,原来却是满地酱盎瓦石,毫无可爱之处!“月能移世界”,所记录的实际上是一种非常重要的审美经验,也是相当有价值的审美观念,对于中国美学史研究者,这恐怕是一则应予以重视的材料。
晚明小品通常受到六朝人与宋人的双重影响,善于营建隽永的意境,出现一种诗化的倾向。张大复小品也如此,既有《世说新语》魏晋风流的余韵,也有宋人小品的风味。比如他喜欢用精炼的四言句,以诗一般的语言,写韵外之致:
一鸠呼雨,修篁静立。茗碗时供,野芳暗度。又有两鸟咿嘤林外,均节天成。童子倚炉触屏,忽鼾忽止。念既虚闲,室复幽旷。无事此坐,长如小年。(卷二《此坐》)
小饮周叔明第,雨霰纷集,默念畴昔,此时便著屐登山去也。
归拥牛衣,寒灯无焰,展转久之,乃遂酣卧。远鸡乱啼,纸窗如昼,启扉谛视,则雪深半尺矣。(卷二《雪夜》)
这些小品应目会心,神与物游,读起来似六朝骈体小品,相当雅致可爱而风神萧散,言意不尽。而如:“辛丑正月十一日夜,冰月当轩,残雪在地,予与李绍伯徘徊庭中,追往谈昔,竟至二鼓。阒无人声,孤雁嘹呖,此身如游皇古,如悟前世。”(卷一《李绍伯夜话》)从这则小品我们不难品味出苏东坡《记承天寺夜游》一文的意境来。
在中国古代散文史研究中,张大复的散文小品是不应忽视但仍未受到重视的。他是晚明的散文小品名家,其小品创作走出“文以载道”的轨辙,逸出传统古文体制,自由地抒发个性,真实地表现日常生活和个人情感世界,在艺术形态方面突出反映了当时散文小品生活化、个性化和追求意境营造的风气,他的创作成就在晚明小品发展史上具有独特的地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