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参考翻译
哥儿
夏目漱石
1.
因为父母遗传的鲁莽性格,从小时候开始就净是吃亏。上小学时,曾经从学校的二楼跳下来,扭伤了腰,躺了一个星期。也许会有人问我为什么做那种傻事。其实也没有什么像样的理由。因为我从新建成的校舍的二楼伸头看,一个同学开玩笑地起哄说,不管你怎么逞能,也不能从那儿跳下来。工友背着我回到家时,老头子瞪圆了眼睛说,哪有从二楼跳下来就把腰扭伤的?我回答说,下次跳一个不扭伤腰的给你看看。
2.
亲戚给了我一把西洋小刀,我让漂亮的刀刃反射阳光给同学们看。一个同学说,闪光是闪光但看起来不快。我打包票说怎么会不快,我可以割任何东西给你看。于是他提要求说,那就割你的手指看看。不就是割手指吗,你看看〔就这样〉,就斜着割入了右手拇指指甲。幸亏小刀不大以及拇指骨头硬,栂指现在还连在手上,但伤疤到死也不会消失。
……
3.
此外还干了很多淘气事。一次,带着木匠家的兼公和鱼店的阿角毁坏了茂作的胡萝卜地。还没有完全发芽的胡萝卜地上铺满了稻草,我们三个人在那上面玩了半天摔跤,结果,胡萝卜都被踩坏了。还曾经填埋了古川家水田的井,而被人家找上门来。那口井是把粗毛竹的竹节打通,埋在很深的地下,从中涌出水来,浇灌那一带的水稻。当时不知道是什么样的机关,就把石头、木棒等塞进井里,一直看到不再出水了,便回了家,正在吃饭,古川满脸涨红地吵上门来。好像是交了罚款才了事的。
4.
老头子一点也不喜欢我。母亲只顾偏爱哥哥。这位哥哥肤色出奇的白,喜欢演戏扮旦角。老头子一看到我就说,这小子反正不会有出息。母亲说我做事粗暴,前途令人担心。的确没什么出息,就像你看到的这样。对前途的担心也有道理,只是没被判刑活在世上而已。
5.
母亲病逝的两三天前,我在厨房翻跟头,肋骨撞在锅台角上,疼得厉害。母亲非常生气,说再也不愿意看到你。于是,我就去亲戚家住。结果被告知母亲病逝了。没想到会这么快去世。要是知道病得那么厉害,我再老实点儿就好了。一边这样想着一边回到了家。哥哥说我是不孝之子,因为我母亲这么快就去世了。我感到窝火,就给了他一个嘴巴子,被狠狠地训斥了一顿。
6.
母亲去世后,我和老头子、哥哥三个人一起生活。老头子什么也不做,一看见我就口头禅一般地说你不行,不行。到底什么不行,到现在我也不明白。真有这种奇怪的老头子。哥哥说要当实业家,一个劲儿地学英语。他历来就是个娘娘腔,我和他一直不合,平均每十天打一次架。有一次,和他下象棋,他竟然卑鄙地埋伏下棋子,看到我左右为难就冷言冷语地嘲笑我。我实在气不过了,把正好拿在手里的飞车朝他两眉之间砸过去。眉间被打破,出了点儿血。哥哥向老头子告状,老头子说要和我断绝父子关系,把我赶出家门。
7.
当时,我感到无计可施,便死了心,准备被赶出家门了。这时,一个在我家帮佣了十年的叫做阿清的女佣,哭着向老头子道歉,老头子总算消了气。虽然如此,我一点也不觉得老头子可怕。反倒是觉得对不住阿清。据说这位阿清原本也是名门望族出身,贵族制度崩溃时落魄了,才至于到别人家帮佣。所以,是一位老太婆。这位老太婆不知何故,非常疼爱我。真是奇怪。母亲在去世三天前非常讨厌我,老头子一年到头拿我没办法,整个街道的人都把我看做粗野蛮横的坏孩子而嫌弃我,只有阿清凡事都拿我当宝贝。我早就知道自己是个不会招人喜欢的性格而死心了,别人把我当做一块木头我是一点也不在乎的,反而对于阿清这样捧我感到不可思议。阿清时常在厨房没人的时候夸奖我说:“你为人耿直,真是个好性格。”可是我不明白阿清说的意思。如果性格好的话,其他人也要对我好一些才对。每当阿清这样说,我总是回答说:“我讨厌奉承。”这时,老太婆说:“所以你有一个好性格呀。”说着,还高兴地看着我的脸,好像是她创造了我,并且为此感到自豪。看着都感到瘆得慌。
8.
母亲去世后,阿清更加疼爱我了。时常在我那孩童心里也感到奇怪,不知道她为什么这样疼爱我。心里想真没意思,真是多此一举。真可怜。尽管如此,阿清还是疼爱我。时不时地用自己的钱买来金锷饼和红梅烧点心给我吃。在寒冷的晚上,她事先悄悄地买来荞麦面,不知何时把荞麦面汤端到我的枕边。有时甚至给我买沙锅面。不仅是吃的东西,也给过我鞋袜,给过我铅笔,给过我本子。这是很长时间以后的事了,还借给我三元钱。我并没向她借,而是她把钱送到我的房间,说你没零钱花吧,这个你拿去用吧。我当然说不要。但她一定要我用,我就先借下了,其实内心非常高兴。我把那三元钱装进钱包,揣进怀里上厕所,结果钱包掉到厕所里了。我慢呑呑地走出来,一五一十地告诉了阿清,阿清马上找来一根竹竿,说我给你取出来。过了一会儿,听到井边传来哗哗的水声,过去一看,阿清用细绳把钱包挂在竹竿头上,正在用水冲。打开钱包看了看,一元纸币变成了茶色,花纹有些模糊了。阿清用火盆烤千,问这样行了吧。我闻了一下,说有臭味儿。阿清说给我吧,我给你换一张。不知在哪里、如何蒙混的,拿走的是纸币,而拿回来的时候是三枚银币。忘记这三元钱买什么花了。当时说马上就还给你,而一直没有还。现在我想还给她十倍,但已经还不了了。
9.
阿清给我东西的时候一定是在老头子和哥哥都不在的时候。我要说讨厌什么的话,最讨厌瞒着别人自己一个人占便宜。我和哥哥关系不好,但并不希望阿清背着哥哥给我点心和彩色铅笔。我有时候问阿清,为什么只给我、不给哥哥?阿清若无其事地说,哥哥有爸爸给买,不用我管。这话说得不公道。老头子虽然顽固,却没有偏心眼儿。可是在阿清的眼里就是那样的吧。一定是完全沉溺于溺爱之中了。虽然原本是有身份的人,却也是一个没有受过教育的老太婆,只能如此吧。还不仅如此,偏心眼儿的看法真是可怕。阿清认定了我将来会出人头地,成为一个优秀的人物。而哥哥只是长得白,毫无用处。遇上这种老太婆,真叫人受不了。她坚信自己喜欢的人一定能成为大人物,而讨厌的人一定会落魄。我从那时开始就没有什么将来成为什么样的人的想法,可是阿清总说能成能成,也就想大概能成为什么样的人物。现在想起来真是荒谬。有一次我问阿清,我能成为什么样的人呢?可是,阿清好像也没有什么特别的想法,只是说肯定能坐在有人拉的车里,盖一座有漂亮大门的房子。
10.
而且,阿清想等我有了房子、独立生活后,和我一起过。她多次反复地说,请一定留下我。我也不由自主地觉得自己能有一座房子,就回答说,行,留下你。可是这个女人想象力非常丰富,问道:“你喜欢哪里?曲町还是麻布?”要在院子里做一架秋千,西洋式房间有一间就足够了等等,一个人自说自话地计划起来了。那时我并不想要什么房子,所以每次总 是回答说:“西洋式的日本式的,那种东西我什么都不要。”于是,她又夸奖我说你是个寡欲的人,心灵纯洁。”无论说什么话,阿清都夸奖我。
11.
母亲去世后五六年时间里,就是这样生活的。挨老头子骂,和哥哥打架,阿清给我点心,时常夸奖我。我也没有其他的希望,觉得这样就足够了。我想其他的小孩子大概也都差不多。只是阿清一有什么事就一个劲儿地说“你真可怜,不幸”,我也就想,那么我就是可怜、不幸吧。其他没有什么烦恼,只是老头子不给我零花钱,真受不了。
12.
母亲去世后第六年的正月,老头子因为脑溢血也去世了。那年四月我将要从一所私立初中毕业。六月,哥哥也从商业学校毕业了。哥哥在一家公司的九州分公司找到了一份工作,必须到那里去,而我必须在东京做学问。哥哥说要卖掉房子、处理家产后去九州赴任。我回答说随便你怎么做。
……
13.
哥哥在出发去九州的两天前,来到我的住处,拿出六百元,说你可以以这个为资本做买卖,也可以做学费学习,可以随便使用,但以后的事就不再管了。作为哥哥来说,倒是一个令人佩服的做法。心想,不就是六百元嘛,不要也不会有什么困难的,但他那不同往常的恬淡的做法倒令我满意,便道谢后收下了。他又拿出五十元,让我顺便交给阿清,我毫无异义地收下了。两天后,在新桥火车站和他分别后,再也没有见过面。
14.
我躺着考虑这六百元的用法。做买卖嘛,太麻烦,不可能做好。特别是六百元钱,也做不了像样的买卖。就算能做,现在这个样子,还不能在别人面前逞威风说受过教育,也就是说,怎么看都吃亏。资本就不管它了,用做学费学习吧。六百元除以三,每年花二百元,够学习三年的了。拼命学习三年,总能学到点什么。然后考虑上什么学校。我天生什么学问都不喜欢。特别是外语啦文学之类的,更是实在讨厌。新体诗之类的,二十行中我连一行也看不懂。反正都是讨厌的东西,学什么都一样。正好经过物理学校时,看到了招生的广告,我想什么都是缘分,便领了一份学校规章,办了入学手续。现在想起来,这也是父母遗传的鲁莽性格导致的失策。
15.
三年间和别人同样学习,本来素质就不是很好,成绩排名总是倒数快一些。可是,奇怪的是过了三年竟然毕业了。连自己也觉得不可思议,但总不至于去投诉吧,于是,老老实实地毕业了。
16.
毕业后第八天,校长叫人来叫我。不知什么事,过去一看,原来是四国一带一所中学需要数学教师。月薪四十元,和我商量是否愿意去。我做了三年学问,但从没有做教师的想法,也没想过去乡下。当然,也没有教师以外的其他目标。和我商量时,我当时就回答说:我去。这也是父母遗传的鲁莽性格作祟的结果。
……
17.
终于商定的事都定了下来,出发的三天前,去拜访阿清。她患感冒睡在朝北的六平方米的房间里。看见我来了,马上坐起来问:哥儿,你什么时候有房子?她以为只要毕业了,钱就自然而然地装满口袋了。抓住这样的人称之为哥儿,也太荒谬了。我简单地说,暂时不会有房子,我要去乡下。她显得非常失望,不住地用手梳拢花白的鬓角。看到她太可怜了,便安慰她说:“去是去,但马上就回来。明年暑假一定回来。”看她仍然是一副奇怪的表情,便问她:“我给你带礼物回来,你想要什么?”她说:“我想吃越后的竹叶糖。”我从没听说过越后的竹叶糖,首先,方位就不对。我说我要去的乡下,好像没有竹叶糖。”她问:“那是哪个方向?”我说:“是西边。”她又问:“是过了箱根,还是箱根这边?”真叫我拿她没办法。
18.
出发那天,她一大早就来给我帮忙。把来这里路上在杂货店买来的牙膏、牙刷、布毛巾等放入我的帆布挎包。我说不要那些东西,她也不听我的。一起坐车到了火车站,走上站台时,她看着已经上了车的我,小声说:“可能就此分别了,你多保重。”眼眶里满是泪水。我没有哭,但差一点就要哭了。火车开车过了很长时间,我以为不要紧(她已经离去、看不见我)了,便从车窗伸出头向后看,她还站在那里。不知为什么看上去显得很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