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参考翻译
思念深沉
寿岳章子
一、雨,思念深沉
我被“眺望”这个词所吸引。在现代语中,是“朝远处看、环视”这样一种若无其事的举动,而在古代是一个更加包含着思念之情的词。和泉式部是一位为与某人的关系而苦恼,经常“眺望”的女人。嫩叶萌发的时节,她在日记的开头写道:
悲叹比梦境还要虚幻的世道而度日,到了……四月十余日,树下渐渐变暗。瓦顶泥墙上的青草绿油油的,却无人关注,我凝望之……
忧郁,甚至感到压抑的嫩叶时节的忧愁,因为恋爱而格外深切。女人的思念之情被描写出来。这里的“眺望”,把沉浸于思念之中、漫然放眼窗外的情景描写得惟妙惟肖,在平安时代的文学作品中,这是我最喜欢的文章开头。
嫩叶时节之后,不久,就到了梅雨季节。梅雨季节,现在和古代都是下雨。式部在下雨的时候仍然是眺望度日。
下雨而非常无聊的时日,女人面对不间断的雨势,不住眺望:“世上会变得如何?”……
梅雨季节的连绵阴雨。女人在百无聊赖之中,沉浸于思念,恋人和自己的关系将会如何呢?……
古代女人们此时决非心情轻松地、东张西望般观看风景,心想:风景很美呀。她们总是心灰意懒地看着风景。尤其是在梅雨季节,雨一直下到她们的心中了吧。就这样,她们的岁月无情地流逝。小野小町创作了那首著名的和歌:
樱花花色已退,在连日阴雨、虚度时光之中。(我的容色已哀,在徒然恋爱、沉浸于思念之时。)
其心灵轨迹,与从叶绿如墨的季节一直望到阴雨季节的和泉式部,完全重合在一起,令人似乎听到了她们的叹息声。
无论是安静地坐在桌前工作,还是麻利地做家务,我母亲是一位几乎从不发呆的人。但从最后那场病之前开始,母亲烤着起居室的地炉,无所事事地望着院子的时候多了起来。也几乎不读书看报了。两个小时、三个小时地默默地看着院子。即使家里人做这做那地忙乱着,她也如同已经脱离了那个世界一般,只是看着院子。茂盛的紫藤棚架使得母亲的脸色显得苍白。进入梅雨季节,母亲更加像置身于遥远的世界一般。总觉得母亲的周围飘荡着一种背光般的悲哀气氛。
悄悄地看着她那样子,我想起了平安朝的语言:她在望。我也想过她是不是感到无聊。但现在回想起来,感到无聊是健康的标志。正因为身体健康,才会觉得无所事事没有意思,而把这称作无聊的。那年秋天,母亲卧床不起,最终走上了黄泉路,当时在别人看来她那发呆时的样子,大概是她那衰竭的身心、她人生中最后的眺望了吧。几乎不再说话的母亲,心中也许充满了一生的思念。她已经踏入了我所无法理解的人生领域了。那正是阴雨连绵的季节。
和泉式部也是在一直眺望。当然,母亲与和泉式部的人生完全不同,母亲是度过了充实的一生后的眺望,而式部则是年纪轻轻的便在眺望。月光美丽的夜晚,她整晚眺望,尤其“在沉思中眺望秋夜的月亮”。我感觉她总是在眺望,一部《和泉式部日记》简直就是“眺望”的日记。恋人杳无音信的日子里,“整日唯沉思中眺望”。
但日记中也有其他的事,阴历五月五日下大雨,河水泛滥,人们去看洪水。有趣的是无论现在还是过去,任何时代都有爱看热闹的人。我马上想象到肯定是一次局部性暴雨,和泉式部把自己那比河水还要深的思念之情以及对那个人的感情,寄托于洪水之中。
梅雨季节是一个沉闷的季节,但梅雨季节也有梅雨季节的思念世界,特别是女人们的各种各样的内心世界。
二、拒绝软绵绵的表达方式
黄昏。我从办事的地方急着赶路回家。夜幕迟迟不肯降临,夕阳余晖中,家家户户开始亮灯。这是令人感伤、又令人内心感到温暖的一刻。微微闻到烧菜的气味。炒洋葱、烤鱼……每家每户都有自己的营生,牵动了赶路的行人的心。
在一家人家,我听到母亲在说着什么,母亲的声音之后,紧接着是爽快的回答:“是!”接着又是母亲的声音,紧接着又是“是,’。很可爱的、干脆麻利的男孩儿声。刹那间,我想,这家人家肯定对孩子进行了很好的语言教育。
例如,在很多电视剧中,大人问孩子话时,回答“是”的孩子非常少见。“孩子,你去吗?”“……嗯,去。”这种形式最多。
我没在父母或者大人问我话时回答过“嗯”。说起来,“嗯”算是语言吗?我认为那是形成语言之前的类似叫声的、稍微具备语言形态的、可称之为半语言的东西。“嗯”充其量是伙伴之间的语言。我一直主张,希望大家能够对小孩进行语言教育,让他们能够说出“是”这个漂亮的应答词。
顺便谈一下另一个孩子的语言习惯——自称时使用自己的名字(特别是女孩)。比如“美智子,想要这个”之类的说法。今年,我利用在大阪大学兼课的机会,用一节课讲授女性语,学生(大部分是外国人)讲到了关于用第一人称代替自己名字的问题。据说在外国,无论哪个民族的语言几乎都没有这种习惯。
请注意这种奇妙的甚至可以称之为一种修辞格的腔调,不知何故是女性专用的。到了二十岁前后还用“美智子,想去”这种撒矫的语气说话的总是女性。尽管最近的男孩子失去了阳刚气质,被称之为什么什么综合征,但也不会说“宏,想要一个文字处理机”。
为什么这种女孩自称时使用自己名字的现象如此多呢?大概是因为这种口齿不清的表达方式带有某种可爱性(如幼儿般,不能用第一人称指代自己)而受到正面的评价。尤其是有一类男性,喜欢那种可爱女孩式的腔调。
另一方面,也存在一种对女性趾高气扬地说话的日本男子风格的语言生活。
NHK早晨电视剧中,梶山平七为什么对妻子小月那样如同训斥般地说话呢?小月是一位喜欢读书的、非常有能力的女性,拼命地以她那正派的模式顽强支撑着做电影导演的丈夫痞子般不检点的生活。作为丈夫应该更加予以高度评价才对吧。
说起来,正是那种训斥型的男性在支撑着女人的撒娇式的表达(也可以认为女性矫揉造作的可爱效果适得其反)。总之,这是蔑视女性的证据,是不把女性同等对待的标志。矫揉造作的可爱,不是上得了台面的语言。
现在日语中的令人焦躁的、松松垮垮的腔调,必须予以改正。“嗯”也好“什么什么”也好,都是语言中缺少抑扬顿挫的表现,而最近还有一种说法也令我担忧。那就是“我想要如何如何”这一说法。它已经深深扎根于日本人的口头语之中。
“在此,我想征求一下大家的意见。”
“我想再加上一种。”
“在此,我想考虑一下提出这一问题的意义。”……
看看周围,这种表达当真是无处不在。大概我自己也在这样说,但我非常讨厌这种说法。我真想奚落一声:“仅仅是想呀,原来你实际上不做。”为什么不明确地说“征求一下大家的意见”、“再加上一种”、“考虑考虑”或者“考虑一下”呢?大概这就是日本人所喜欢的模棱两可的表达方式,回避自己的责任,在模模糊糊之中感到放心。
我想,语言表达也进入了不负责任的时代。一语中的、有张有弛的表达消失了,而是软绵綿的,就像《古事记》开头所说的,如“海蜇般漂浮”的状态。使用如此靠不住的语言来表达,日本的未来会怎样呢?
当然男性也有用自己的名字代替第一人称使用的情况,比如“某某二等兵”式的军队用语。与女孩子的那类表达很相似,而这也是抹杀自我的表达之最,同样让我避之不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