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中岁心学工夫的转进与厘定
1.中和与持敬
隆兴元年癸未(1163,三十四岁),延平逝世,朱子大体上承接了延平论“仁”的义理架构,由是而对儒学的特质与规模有初步的体认:其一,把握到儒学中“分殊”义的重要性,因此,在为学次第上,注重下学。其二,把握到圣学成就之规模,乃是“体用一原显微无间”,下学而上达,则体用浑然,彻上彻下,于“分殊”中见“理一”。不过,在“心”学工夫上,尚未有自得之处。延平遗教,一是静中体认未发,一是日用察识端倪,其根据,在《中庸》首章“中和”之说。此下十年间,朱子乃顺沿此路径进一步探索,期间与湖湘之学往复最多。
乾道元年乙酉(1165,三十六岁),朱子《答罗参议》曰:“大抵衡山之学只就日用处操存辨察,本末一致,尤易见功。某近乃觉知如此。”此乃朱子初识湖湘之学的感触,其学就日用处操存辨察,适可对应朱子当时的问题。此期与朱子论学最密切的,是湖湘学派的代表人物张栻(字敬夫,又字钦夫,号南轩)。二年丙戌(1166,三十七岁),朱子就“已发”“未发”问题,与南轩往复讨论,提出“中和旧说”,其要曰:
凡感之而通,触之而觉,盖有浑然全体应物而不穷者,是乃天命流行生生不已之机,虽一日之间万起万灭,而其寂然之本体则未尝不寂然也。所谓未发,如是而已,夫岂别有一物,限于一时,拘于一处,而可以谓之中哉?然则天理本真,随处发见,不少停息者,其体用固如是,而岂物欲之私所能壅遏而梏亡之哉?故虽汨于物欲流荡之中,而其良心萌蘖,亦未尝不因事而发见。学者于是致察而操存之,则庶乎可以贯乎大本、达道之全体而复其初矣。
此书之后,朱子进一步明确界分曰:
盖通天下只是一个天机活物,流行发用,无间容息。据其已发者而指其未发者,则已发者人心,而凡未发者皆其性也,亦无一物而不备矣。夫岂别有一物拘于一时、限于一处而名之哉?即夫日用之间,浑然全体,如川流之不息、天运之不穷耳。此所以体用、精粗、动静、本末洞然无一毫之间,而鸢飞鱼跃触处朗然也。存者存此而已,养者养此而已,“必有事焉而勿正,心勿忘,勿助长也”。
陈荣捷认为此说“显示朱子略受湖湘学派之影响,渐离李侗之默坐求中而趋于湖湘学派之因事省察矣”。朱子对延平默坐求中之法体会不深,其对儒学特质规模的体认,本就是从事上磨练而来,延平晚年与朱子论为学工夫,据上蔡之说,提出日用工夫的重要性。“就事兼体用下功夫”,此乃延平遗教,问题在于如何兼体用下工夫。此时朱子接触到湖湘学派,其因事省察之功甚有力,朱子于此盖渐有体认,由工夫上推本体,此时理解“已发”“未发”,遂不在时间先后上说,而从体用关系上说,故存心工夫贯穿日用始终。以此说验诸日用,朱子自谓:“盖只见得个直截根源倾湫倒海底气象,日间但觉为大化所驱,如在洪涛巨浪之中,不容少顷停泊,盖其所见一向如是,以故应事接物处但觉粗厉勇果增倍于前,而宽裕雍容之气略无毫发。”经南轩质正,乃觉“大抵日前所见累书所陈者,只是儱侗地见得个大本达道底影象,便执认以为是了,却于‘致中和’一句全不曾入思议,所以累蒙教告以求仁之为急,而自觉殊无立脚下功夫处。”“而今而后,乃知浩浩大化之中,一家自有一个安宅,正是自家安身立命、主宰知觉处,所以立大本、行达道之枢要。”然此所谓“安宅”,朱子并未界定其名义,但隐隐然欲以此“枢要”贯通中、和,唯所言仍颇模糊。乾道三年丁亥(1167,三十八岁)春,朱子尤深觉修养不足,《答何叔京》曰:“熹近来尤觉昏愦无进步处,盖缘日前偷堕苟简,无深探力行之志,凡所论说皆出入口耳之余,以故全不得力。”可见在此中和说下,日用工夫仍未能着实。
乾道五年己丑(1169,四十岁)春,朱子与蔡季通就“中和”问辨之际,忽有新悟,撰《已发未发说》曰:
《中庸》未发、已发之义,前此认得此心流行之体,又因程子“凡言心者皆指已发”之云,遂目心为己发,而以性为未发之中,自以为安矣。比观《程子文集》《遗书》,见其所论多不符合,因再思之,乃知前日之说虽于心性之实未始有差,而未发、已发命名未当,且于日用之际,欠却本领一段工夫,盖所失者不但文义之间而已。
……
右据此诸说,皆以思虑未萌、事物未至之时为“喜怒哀乐之未发”,当此之时,即是心体流行寂然不动之处,而天命之性体段具焉,以其无过不及、不偏不倚,故谓之中。然已是就心体流行处见,故直谓之性,则不可。……未发之中,本体自然,不须穷索,但当此之时,敬以持之,使此气象常存而不失,则自此而发者其必中节矣,此日用之际本领工夫。其曰“却于已发之处观之”者,所以察其端倪之动而致扩充之功也,一不中则非性之本然,而心之道或几乎息矣。故程子于此,每以“敬而无失”为言。又云:“入道莫如敬,未有能致知而不在敬者。”又曰:“涵养须是敬,进学则在致知。”以事言之,则有动有静,以心言之,则周流贯彻,其工夫初无间断也,但以静为本尔。(周子所谓“主静”者,亦是此意,但言“静”则偏,故程子又说“敬”。)
与蔡问辨只是己丑之悟的契机,实际上,在己丑前一年,朱子编《程氏遗书》成,对于程氏文献的系统整理应是己丑新说的重要基础。此书云旧说“于心性之实未始有差,而未发、已发命名未当”,因此,对于旧说第二书所提出的性心体用关系,朱子此处并未否定。此时朱子“忽而自疑”,终于“冻解冰释”者,则是对于“已发”“未发”名义的界分。其新说已发未发,立足于心体,再次回到时序先后的理解,以未发之时心体“寂然不动”,已发之后则“感而遂通”,而在心体流行之中,“天命之性体段具焉”。此一界分有两重显性的意义,一方面,此说得到程氏文献上的根据,而程氏诸说亦得以贯穿理解;另一方面,则是在工夫论上,超越湖湘学派察识端倪之说,承接程子持敬之方。后者尤为重要。
朱子以此义质诸湖南学者,得南轩肯定,朱子复对前说作进一步的厘定:
比观旧说,却觉无甚纲领,因复体察,得见此理须以心为主而论之,则性情之德、中和之妙,皆有条而不紊矣。然人之一身,知觉运用,莫非心之所为,则心者,固所以主于身而无动静语默之间者也。然方其静也,事物未至,思虑未萌,而一性浑然,道义全具,其所谓中,是乃心之所以为体而寂然不动者也。及其动也,事物交至,思虑萌焉,则七情迭用,各有攸主,其所谓和,是乃心之所以为用,感而遂通者也。然性之静也而不能不动,情之动也而必有节焉,是则心之所以寂然感通,周流贯彻,而体用未始相离者也。
然人有是心而或不仁,则无以着此心之妙,人虽欲仁而或不敬,则无以致求仁之功。盖心主乎一身而无动静语默之间,是以君子之于敬亦无动静语默而不用其力焉。未发之前,是敬也,固已主乎存养之实;已发之际,是敬也,又常行于省察之间。方其存也,思虑未萌而知觉不昧,是则静中之动,复之所以“见天地之心”也。及其察也,事物纷纠而品节不差,是则动中之静,艮之所以“不获其身不见其人”也。有以主乎静中之动,是以寂而未尝不感。有以察乎动中之静,是以感而未尝不寂。寂而常感,感而常寂,此心之所以周流贯彻,而无一息之不仁也。然则君子之所以致中和而天地位、万物育者,在此而已。盖主于身而无动静语默之间者,心也。仁则心之道,而敬则心之贞也。此彻上彻下之道,圣学之本统,明乎此,则性情之德,中和之妙,可一言而尽矣。
朱子此书,较之《已发未发说》更详备。盖《已发》一文虽在心体上界定已发、未发,心的统摄贯通地位,已然呈现,但未明言之,旧说中性体心用的格局,也基本保留。此则引入“情”的概念,性、情在体用的层次上厘定,而心统性情,则从已发、未发的时序上分说。至此,体用之所以周流贯彻,未始相离,关键皆在此心。朱子“玩味此意,日用间极觉得力,乃知日前所以若有若亡,不能得纯熟,而气象浮浅,易得动摇,其病皆在此”,于是论主敬涵养,皆得切实。
对于“敬”字之义,程子“涵养须是敬,进学则在致知”之说,朱子夙已稔知。在丙戌(1166,三十七岁)与南轩书中,已提及“致知格物、居敬精义之功”。乾道四年戊子(1168,三十九岁),朱子《答石子重》书曰:
“敬”字之说,深契鄙怀,只如《大学》次序,亦须如此看始得。非格物致知全不用诚意正心,及其诚意正心,却都不用致知格物,但下学处须是密察,见得后便泰然行将去,此有始终之异耳。其实始终是个“敬”字,但敬中须有体察功夫,方能行着习察。不然,兀然持敬,又无进步处也。观夫子答门人为仁之问不同,然大要以敬为入门处,正要就日用纯熟处识得,便无走作。
此言格致与诚正并非有截然先后的次序,但从工夫着手处,毕竟是先察识,而后持敬行之。己丑(1169,四十岁)朱子悟得中和新说,则对此次序有所反思:“所论致知格物,亦以察识端倪为初下手处,以故缺却平日涵养一段功夫。”此下朱子与南轩论进学之方,曰:
如所谓“学者先须察识端倪之发,然后可加存养之功”,则熹于此不能无疑,盖发处固当察识,但人自有未发时,此处便合存养,岂可必待发而后察,察而后存耶?且从初不曾存养,便欲随事察识,窃恐浩浩茫茫,无下手处,而毫厘之差、千里之缪,将有不可胜言者。……且如洒扫、应对、进退,此存养之事也,不知学者将先于此而后察之耶?抑将先察识而后存养也?以此观之,则用力之先后,判然可观矣。
是主先涵养后察识之论。此时朱子与林择之书亦有相关论说,《答林择之》曰:
所引“人生而静”,不知如何看“静”字,恐此亦指未感物而言耳。盖当此之时,此心浑然,天理全具,所谓“中者状性之体”,正于此见之。但《中庸》《乐记》之言有疏密之异。《中庸》彻头彻尾说个谨独工夫,即所谓敬而无失平日涵养之意。《乐记》却直到好恶无节处,方说“不能反躬,天理灭矣”。殊不知未感物时,若无主宰,则亦不能安其静,只此便自昏了天性,不待交物之引然后差也。
南轩《艮斋铭》起首曰:“不能反躬,殆灭天理。”乃本《乐记》而言,此处批评《乐记》之旨,实际上亦针对湖湘察识之学而说。
需要注意的是,朱子己丑悟后,九月,丁母孺人祝氏忧,居丧执礼之时,把握到持敬工夫之亲切处,当时感触,见于答林择之书,曰:
熹哀苦之余,无他外诱,日用之间,痛自敛饬,乃知敬字之功,亲切要妙乃如此。而前日不知于此用力,徒以口耳浪费光阴,人欲横流,天理几灭,今而思之,怛然震悚,盖不知所以措其躬也。
这一重丧礼背景,使朱子对于持敬工夫的体认,超越往昔,最终确立持敬约礼之工夫论。
2.小学涵养与约礼工夫
乾道五年至七年(1169—1171,四十至四十二岁),朱子论涵养持敬之方,呈现出两重理路。首先,追溯古者为学之序,认为当时小学之制,即以涵养为主:
古人只从“幼子常视无诳”以上,洒扫应对进退之间,便是做涵养底工夫了,此岂待先识端倪而后加涵养哉?但从此涵养中渐渐体出这端倪来,则一一便为己物,又只如平常地涵养将去,自然纯熟。
今且论涵养一节,疑古人直自小学中涵养成就,所以大学之道只从格物做起。今人从前无此工夫,但见《大学》以格物为先,便欲只以思虑知识求之,更不于操存处用力,纵使窥测得十分,亦无实地可据。大抵“敬”字是彻上彻下之意,格物致知乃其间节次进步处耳。
近来觉得“敬”之一字,真圣学始终之要。向来之论,谓必先致其知,然后有以用力于此,疑若未安。盖古人由小学而进于大学,其于洒扫应对进退之间,持守坚定,涵养纯熟,固已久矣。是以大学之序,特因小学已成之功,而以格物致知为始。今人未尝一日从事于小学,而曰必先致其知,然后敬有所施,则未知其以何为主而格物以致其知也。
由小学进至大学,则穷理为先:
儒者之学,大要以穷理为先。盖凡一物有一理,须先明此,然后心之所发,轻重长短,各有准则。《书》所谓天叙、天秩、天命、天讨,《孟子》所谓“物皆然,心为甚”者,皆谓此也。若不于此先致其知,但见其所以为心者如此,识其所以为心者如此,泛然而无所准则,则其所存、所发,亦何自而中于理乎?且如释氏擎拳竖拂、运水般柴之说,岂不见此心?岂不识此心?而卒不可与入尧舜之道者,正为不见天理,而专认此心以为主宰,故不免流于自私耳。前辈有言“圣人本天,释氏本心”,盖谓此也。
朱子中和新说凸显心的枢要地位,但同时也觉察到必须在敬义夹持之下,心学工夫方能着实,因此,在大学进阶次序中,复提出穷理为先,以天理照映人心,则人心之体证,与天理之实存,得以交互印证。
涵养持敬的第二重理路,即在礼上落实:
程子言敬,必以整齐严肃、正衣冠、尊瞻视为先,又言未有箕踞而心不慢者,如此乃是至论。而先圣说“克己复礼”,寻常讲说,于“礼”字每不快意,必训作“理”字然后已,今乃知其精微缜密,非常情所及耳。
持敬之说甚善,但如所喻,则须是天资尽高底人,不甚假修为之力,方能如此。若颜、曾以下,尤须就视听言动、容貌辞气上做工夫。盖人心无形,出入不定,须就规矩绳墨上守定,便自内外帖然。岂曰放僻邪侈于内,而姑正容谨节于外乎?且放僻邪侈正与庄整齐肃相反,诚能庄整齐肃,则放僻邪侈决知其无所容矣。(既无放僻邪侈,然后到得自然庄整齐肃地位,岂容易可及哉?)此日用工夫至要约处,亦不能多谈,但请尊兄以一事验之:俨然端庄,执事恭恪时,此心如何?怠惰颓靡、涣然不收时,此心如何?试于此审之,则知内外未始相离,而所谓庄整齐肃者,正所以存其心也。
“持敬”之说,不必多言,但熟味“整齐严肃”“严威俨恪”“动容貎”“整思虑”“正衣冠”“尊瞻视”此等数语,而实加功焉,则所谓直内,所谓主一,自然不费安排,而身心肃然,表里如一矣。
上蔡又论横渠以礼教人之失,故其学至于无传。据二先生所论,却不如此。盖曰:“子厚以礼教学者,最善,使人先有所据守。”……此等处,上蔡说皆有病,如云“正容谨节,外面威仪,非礼之本”,尤未稳当。
针对人心之“出入无时”,难以把握,故就礼上予以约束,此等处无太多义理可说,但就日用工夫实下其力则自然体认亲切。此处所讲礼,主要是容礼,即日用之间,持礼容无间断,据此外在的规矩,而内心自然清明严正。存心之方,朱子己卯(1159,三十岁)撰《存斋记》时即予留意,探索至此,乃觉谨礼乃“日用工夫至要约处”,“正所以存其心也”。
3.《中庸》首章的参究与仁学的再厘定
基于中和新说,约在乾道六年庚寅(1170,四十一岁)前后,朱子撰《中庸首章说》,所论自天命流行而下贯,复自人道日用而上推,天人之间,体用一源,其议论规模,遥遥与《延平答问》论仁书相呼应:
《中庸》曰:“天命之谓性,率性之谓道,修道之谓教。”何也?曰:“天命之谓性”,浑然全体,无所不该也;“率性之谓道”,大化流行,各有条贯也;“修道之谓教”,克己复礼,日用工夫也。知全体,然后条贯可寻,而工夫有序;然求所以知之,又在日用工夫,下学上达而已矣。
又曰:“道也者,不可须臾离也,可离非道也。是故君子戒慎乎其所不睹,恐惧乎其所不闻,莫见乎隠,莫显乎微,故君子谨其独也。”何也?曰:“率性之谓道”,则无时而非道,亦无适而非道,如之何而可须臾离也?可须臾离,则非率性之谓矣。故君子戒谨乎其所不睹,恐惧乎其所不闻,盖知道之不可须臾离,则隐微显著未尝有异,所以必谨其独而不敢以须臾离也。然岂怠于显而偏于独哉?盖独者,致用之源,而人所易忽,于此而必谨焉,则亦无所不谨矣。
“喜怒哀乐未发,谓之中;发而皆中节,谓之和。中也者,天下之大本也;和也者,天下之达道也。致中和,天地位焉,万物育焉。”何也?曰:天命之性,浑然而已,以其体而言之,则曰中,以其用而言之,则曰和。中者,天地之所以立也,故曰大本;和者,化育之所以行也,故曰达道。此天命之全也。人之所受,盖亦莫非此理之全。喜怒哀乐未发,是则所谓中也;发而莫不中节,是则所谓和也。然人为物诱,而不能自定,则大本有所不立,发而或不中节,则达道有所不行。大本不立,达道不行,则虽天理流行未尝间断,而其在我者或几乎息矣。惟君子知道之不可须臾离者,其体用在是,则必有以致之,以极其至焉。盖敬以直内,而喜怒哀乐无所偏倚,所以致夫中也;义以方外,而喜怒哀乐各得其正,所以致夫和也。敬、义夹持,涵养、省察,无所不用其戒谨、恐惧,是以当其未发,而品节已具,随所发用,而本体卓然,以至寂然、感通,无少间断,则中和在我,天人无间,而天地之所以位,万物之所以育,其不外是矣。
此篇本体、工夫兼举,乃朱子学问臻于成熟之境的表现。今略述此篇之层次以及相关的延伸论说如次:
其一,工夫。关于天命流行的理解,朱子此时所述,与《延平答问》论仁书中所推测者,大体一致,朱子早岁从延平游,已初步窥见此规模。唯人之体证天命,关键在“修道之谓教”的日用工夫上,此时,朱子明白揭出“克己复礼”的路径,却与延平所提示的静坐体认及就事上兼体用下工夫,已有重要差异。对于延平所教涵养修身之法,朱子有所未契;其后复经湖湘学派的触动,主张偏于动处察识良心端倪,其方与静坐体认颇有相反之处,而朱子在一段时间内服膺之,旋即感觉有所不足。在道南与湖湘两派的夹持启益下,朱子最终把握到程子持敬、致知的方法,故此篇言“敬、义夹持,涵养、省察,无所不用其戒谨、恐惧”,“涵养”似结合了延平之教,“省察”似结合了南轩之说,而究其“无所不用其戒谨、恐惧”之要约工夫,则为谨礼,此乃朱子工夫论之有别于延平、南轩之处。因此,篇首所揭橥的“克己复礼”之义,最堪留意。
其二,体用。此篇论天命流行,其规模乃承《延平答问》论仁书而来,而语意圆融,可知朱子此时见道愈明。“天命之谓性,浑然全体,无所不该也;率性之谓道,大化流行,各有条贯也”,此见天命之全,有体有用,其体则浑然一理,其用则条贯分殊。人受此理之全,亦自具此体用,工夫融释,则“当其未发,而品节已具,随所发用,而本体卓然”,是于其体,理一而分殊,于其用,分殊而理一。职是之故,乃有“体用一源,显微无间”之说。对于体用之关系,朱子当时亦有新悟。乾道七年辛卯(1171,四十二岁),朱子与吕东莱(吕祖谦,字伯恭,号东莱)书曰:“体、用之所以名,政以其对待而不相离也。”壬辰(1172,四十三岁),朱子答友人书论体用曰:
至于“体用一原,显微无间”之语,则近尝思之。前此看得大段卤莽,子细玩味,方知此序无一字无下落,无一语无次序。其曰:“至微者,理也;至著者,象也。体用一原,显微无间。”盖自理而言,则即体而用在其中,所谓一原也。自象而言,则即显而微不能外,所谓无间也。其文理密察、有条不紊乃如此。若于此看得分明,则即《西铭》之书,而所谓一原无间之实已了然心目之间矣。
“体用一源”者,自理而观,则理为体、象为用,而理中有象,是一源也;“显微无间”者,自象而观,则象为显,理为微,而象中有理,是无间也。
一般而言,理为体,象为用,不难理解。朱子指出,在理的层面,“即体而用在其中”;易言之,在体的层面,“理中有象”。反之,在用的层面,“象中有理”。《中庸首章说》所谓“当其未发,而品节已具”,是为“即体而用在其中”;“随所发用,而本体卓然”,是为“象中有理”。此处朱子所强调的,并非体用二元对待之上,复各有两重体用关系,而是体用相即,对待而不相离。
其三,天人。此篇发明“天人无间”之说,盖天道有中和,人道亦有中和,人而能致中和,则参天地之化育。唯此篇说“天命之谓性”,则以“浑然全体”言之,说“率性之谓道”,则以“各有条贯”言之,对“性之体段”作笼统描述,但对“性”的实质内容,则未予详说。至乾道八年壬辰(1172,四十三岁),朱子撰《仁说》,乃对“天命之性”方面作充分的阐述:
天地以生物为心者也,而人物之生,又各得夫天地之心以为心者也。故语心之德,虽其总摄贯通无所不备,然一言以蔽之,则曰仁而已矣。请试详之。
盖天地之心,其德有四,曰元、亨、利、贞,而元无不统。其运行焉,则为春、夏、秋、冬之序,而春生之气无所不通。故人之为心,其德亦有四,曰仁、义、礼、智,而仁无所不包。其发用焉,则为爱、恭、宜、别之情,而恻隐之心无所不贯。故论天地之心者,则曰乾元、坤元,则四德之体用,不待悉数而足。论人心之妙者,则曰“仁,人心也”,则四德之体用亦不待遍举而该。盖仁之为道,乃天地生物之心,即物而在,情之未发而此体已具,情之既发而其用不穷,诚能体而存之,则众善之源、百行之本,莫不在是。此孔门之教所以必使学者汲汲于求仁也。
观此,则所谓“浑然全体”者,在天地之德,统谓之“元”,密察其中殊别,则曰“元、亨、利、贞”;其运行,则为“春、夏、秋、冬之序”,是所谓“各有条贯”者,而“春生之气无所不通”。此处论天理流行之本体与发用,其体中理一而分殊,用中分殊而理一,语意浑然,可见“体用一原,显微无间”之旨。相应于天命,在人心方面,其心之德,统谓之“仁”,密察其中殊别,则曰“仁、义、礼、智”;至心之用,则为“爱、恭、宜、别之情”,而“恻隐之心无所不贯”。朱子自谓此说“发明得天人无间断处,稍似精密”,“仁字与心字浑然一体之中,自有分别,毫厘有辨之际,却不破碎”,“仁无不统,故恻隐无不通,此正体用不相离之妙”。朱子据其体用观而发明天人无间之义,周延密察如此。由是而论“天命之性”,则颇为分明。朱子壬辰(1172,四十三岁)答胡广仲书曰:
《中庸》鄙说诚有未当,然其说之病一在分晓太过,无复余味以待学者涵泳咀嚼之功,而来书乃谓未曾分晓说出,不知更欲如何乃为分晓说出耶?“天命之性”不可形容,不须赞叹,只得将它骨子实头处说出来,乃于言性为有功。故熹只以仁、义、礼、智四字言之,最为端的。“率性之道”,便是率此之性无非是道,亦离此四字不得。如程子所谓“仁,性也;孝弟,是用也。性中只有仁、义、礼、智而已,曷尝有孝弟来”,此语亦可见矣。盖父子之亲、兄弟之爱,固性之所有,然在性中只谓之仁,而不谓之父子、兄弟之道也。君臣之分、朋友之交,亦性之所有,然在性中只谓之义,而不谓之君臣、朋友之道也。推此言之,曰礼、曰智,无不然者,盖天地万物之理,无不出于此四者。
此书所谓“《中庸》鄙说”,盖指《中庸首章说》《仁说》之论。宋儒论性,所论有极高明者,而朱子则“将他骨子实头处说出来”,不留丝毫含混处。
需要注意的是,《中庸首章说》《仁说》的论述规模,遥遥承接《延平答问》论仁二书,但在对于“仁”的界定上,却有重要的修正。《仁说》后半部分对此予以讨论:
或曰:程氏之徒言仁多矣,盖有谓爱非仁,而以“万物与我为一”为仁之体者矣;亦有谓爱非仁,而以心有知觉释仁之名者矣。今子之言若是,然则彼皆非与?曰:彼谓物我为一者,可以见仁之无不爱矣,而非仁之所以为体之真也;彼谓心有知觉者,可以见仁之包乎智矣,而非仁之所以得名之实也。……子尚安得复以此而论仁哉?抑泛言同体者,使人含胡昏缓而无警切之功,其弊或至于认物为己者有之矣;专言知觉者,使人张皇迫躁而无沉潜之味,其弊或至于认欲为理者有之矣。一忘一助,二者盖胥失之。
《延平答问》论仁篇,正是从“浑然与物同体”“知觉”的角度论仁,实际上朱子并不反对此说,但以为未尽确切而有碍于切实做工夫。今朱子以“爱之理”释“仁”,则是在中和新说的义理架构下,抉发性、情的根本义涵。虽然如此,《延平答问》论仁书中所言“仁义”之理一分殊关系,仍然是朱子论仁学的基本架构。关于仁义礼智的关系,朱子友人石子重从理一分殊的角度予以分析:
盖仁者心有知觉,谓知觉为仁则不可,知觉却属智也。理一而分殊,爱有差等,殊与差等品节之,却属礼。施之无不得宜,却属义。义也、礼也、智也,皆仁也,惟仁可以包夫三者。然所以得名,各有界分,须索分别。不然,混杂为一,孰为仁?孰为义?孰为智?
朱子肯定其说云:
“仁”字之说甚善,要之须将仁、义、礼、智作一处看,交相参照,方见疆界分明。而疆界分明之中,却自有贯通总摄处,是乃所谓仁包四者之实也。近年学者专说“仁”字,而于三者不复致思,所以含胡溟涬,动以仁包四者为言,而实不识其所以包四者之果何物也。今得尊兄精思明辨如此,学者益有赖矣,幸甚!
其后朱子与友生论学,亦作类似的分析:
林子武问:“龟山语录曰:‘《西铭》理一而分殊,知其理一,所以为仁;知其分殊,所以为义。’”先生曰:“仁,只是流出来底便是仁;各自成一个物事底便是义。仁只是那流行处,义是合当做处。仁只是发出来底;及至发出来有截然不可乱处,便是义。且如爱其亲,爱兄弟,爱亲戚,爱乡里,爱宗族,推而大之,以至于天下国家,只是这一个爱流出来;而爱之中便有许多等差。且如敬,只是这一个敬,便有许多合当敬底,如敬长、敬贤,便有许多分别。”又问礼,先生曰:“以其事物之宜之谓义,义之有节文之谓礼。且如诸侯七庙,大夫五庙,士二,这个便是礼,礼里面便有义。所以说:‘天命之谓性,率性之谓道,修道之谓教。’如《中庸集略》吕与叔所云:‘自是合当恁地。’”
此处尤其值得注意的是,在“仁”“义”理一分殊架构之下,“礼”乃是作为“义”的节文。易言之,“礼”是天理流行过程中种种殊分之节文,这是朱子论“礼”的根本义涵。“仁”作为天理统体、圣学规模,乃是朱子自早年始即宗仰的最高境界,延平开示仁学的义理纲维,依据程门“理一分殊”说,而尤其重“分殊”之义。此义一方面呈现了天理流行的状态,规定了圣学规模的内涵,另一方面也提示了趋向圣学境界的基本方法。朱子的工夫论,对于湖湘、道南两派皆有不满,最终追溯到程子持敬之义,持敬复以谨礼为要约工夫。从存心这一要求而言,谨礼具有由外而内的规范性,颇易着手。但这仍是仅就容礼一端而呈现了“礼之用”。就礼之大体而言,则是天理分殊流行之具象节文。牟宗三论“理一分殊”曰:“从践履方面说,在超越体证中,天理本体自身即是‘理一’,在洒然冰解冻释中,天理本体成其为具体而真实的本体,此即天理本体达至‘分殊’。”牟氏此说以“天理本体”为一孤悬之“理一”,然按诸《延平答问》论仁第二书,朱子曰“理一而分殊者,乃是本然之仁义”,深得延平推许,则在延平、朱子观念中,在“天理本体”层面,不仅为“理一”,且含有“分殊”。牟氏又云:“分殊者,现实生活中各种不同的分际是也,如父子有亲、君臣有义等等。在不同的分际上都有一定的道理,这道理即是天理本体在不同的分际上作具体的呈现。”此言现实层面之分殊,大体可据,礼之作为“天理之节文”,亦即“天理本体在不同的分际上作具体的呈现”。正是在这一意义上,“礼”关涉“仁”之全面、具体地实现。乾道八年壬辰(1172,四十三岁),朱子撰《克斋记》曰:“性情之德无所不备,而一言足以书其妙,曰‘仁’而已。所以求仁者盖亦多术,而一言足以举其要,曰‘克己复礼’而已。”癸巳(1173),朱子《答吕伯恭》书曰:
《仁说》近再改定,比旧稍分明详密,已复录呈矣。此说固太浅,少含蓄,然窃意此等名义,古人之教自其小学之时已有白直分明训说,而未有后世许多浅陋玄空、上下走作之弊,故其学者亦晓然知得如此名字但是如此道理,不可不着实践履。所以圣门学者皆以求仁为务,盖皆已略晓其名义而求实造其地位也。若似今人茫然理会不得,则其所汲汲以求者,乃其平生所不识之物,复何所向望爱说而知所以用其力邪?故今日之言,比之古人诚为浅露,然有所不得已者。其实亦只是祖述伊川“仁性爱情”之说,但剔得名义稍分界分,脉络有条理,免得学者枉费心神胡乱揣摸,唤东作西尔。若不实下恭敬存养、克己复礼之功,则此说虽精,亦与彼有何干涉耶?
至此,朱子对于圣门仁学规模、心学工夫,宗旨确立,其早岁始念兹在兹的圣学命题,于是构成一涵摄本体、工夫的义理体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