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心不由己
我法号虚有,今年十二岁,十岁跟的师父,此前已在社会上流浪了四年。我六岁跟着爸妈来小镇旅游,在超市里面打电动,五个游戏币玩剩下一个的时候,他俩不翼而飞。我把最后一个游戏币给了我旁边一个因为没游戏玩哭得满脸鼻涕的小丫头,威胁说,如果她再嚷,我就打她,然后跑出超市去找我爸妈,未果,自此开始一个人的生活。
那四年里,我靠捡瓶子和易拉罐为生,长年流连于小镇上几个垃圾桶摆放地,纸壳子不捡,留给老太太们,觉得她们不容易,儿孙不孝,一大把年纪了还要自力更生。可她们不体量我的苦心,总是跟我抢。她们年纪虽大,但腿脚极好,走路带风,仿佛竞走运动员,连会凌波微步的段誉也要甘拜下风;她们双手麻利,力大无比,手掌厚的纸壳子一掰就断,会大力金刚手的少林高僧见了也要汗颜;她们的眼睛能在夜里放光,可以暗中视物,视力不逊于猫头鹰。就是这样的她们,终其一生来修炼,达到了人的最高级,却也离死不远了。
我在这种你抢我夺中过了四年,熬死了好几个老太太,充分验证了一句话:“要想战胜你的敌人,活得比他久就可以了。”然后我碰到了师父。
那是一个黄昏,光线良好,街灯还在翘首以盼发光,我逛了几个垃圾桶摆放地,一无所获,心情晦暗得如同黑夜提前降临了——我出来晚了,我在网吧看人玩《英雄联盟》,那家伙老输,我想等他赢一盘再走,结果他愣是不赢,我实在没忍住问了一句:“哥,买的号吧?”然后他就哭了。唉,人生艰难,何必拆穿……
所以我不开心,瓶瓶罐罐都被老太太们捡走了。虽说这几年死了不少老太太,但江山代有老太太出,长江后浪推前浪,老太太属于可再生资源,旧的去了,新的紧随其后,前仆后继无穷匮也。
我就在这种情况下碰到了师父——其实是盯上了他手上的易拉罐。这老货在路边站着,一边喝啤酒一边看夕阳,姿势笔挺,跟站军姿似的,右手罐装啤酒时不时拿到嘴边嘬一口,一副懂生活会享受的样子。他头戴一顶鸭舌帽,舌头中正,身穿一身黑色太极服,包裹他的伶仃瘦骨——总之,完全没看出来是个和尚。
我在一边等他把酒喝完,百无聊赖之时和他一起看夕阳——夕阳真美啊,像是打碎了生鸡蛋放出来的蛋黄,怪不得夸父要逐日……
这老货把最后一滴啤酒滴到嘴里之后,依然仰着头,手举着易拉罐,一动不动仿佛雕塑。我之前捡到过一本书,上面有一幅画,画的是一个人坐在石头上支着下巴思考,后来我知道那是“思想者”。我想如果把老头那会儿的样子做成雕塑,应该叫“期待者”。
期待有时候会落空,易拉罐里残余的啤酒不足以汇成一滴,正如量变积累得不够不足以达到质变。老头表情失落,不甘心地伸舌头在罐口舔了一下——也不怕割伤了舌头——然后转头看我,弯起眼睛假笑了一下,我还没来得及错愕,他就扭头走了。
期待很多时候会落空,老头的易拉罐竟然没扔,我以为他在找垃圾箱,追上去说:“给我就行了。”结果他说:“不给。”——多残忍!我现在想起来还恨!
我心里一股邪火催我跟上去,脑子已经停转,忘记了原因,无所谓结果,反正跟这老头杠上了。再后来……我就上山了。
这就是我被师父用一只易拉罐诱拐上山的故事。唉,往事不堪回首……
上了山,进了庙,我才惶恐起来,意识到大事不好,自己恐怕要做太监——我的第一反应真的是太监,莫名其妙的。如今想来,和尚和太监也没太大分别,不过是一个主动无能,另一个被动无能,殊途同归罢了。师父后来跟我讲日本密宗有一铁门海,就曾“欲练神功,挥刀自宫”,变主动为被动,或者说主动地被动。我真想冲他伸大拇指,赞一个:“大师真强!”
那时天已经黑了,师父点亮蜡烛,摘了帽子,露出本来面目,火光下他的秃头半明半暗,高光闪烁不定,看得我心惊肉跳。
师父上前两步,合十诵道:“施主,苦海无边,回头是岸。”
我回头,是门,关上的门。我冲过去开门。
师父说:“这里有吃有喝,冬凉夏暖,最适宜人类居住。”
我不理他,继续开门,奇怪的是门明明没锁,但就是打不开。
师父说:“我死之后这庙里东西都是你的。”
我停手,转身,回嗔作喜:“早说嘛,真是的。”
我中毒久矣,而且是五毒之首的贪毒,心中此毒者,一心为利,心不由己,至于身,早就被心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