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松师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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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条辫子

我没有念过小学,五岁开始,就由一位严厉的老师在家里教我读书。由认“人、手、足、刀、尺”的方块字,到描红,到背古书。每回我背《论语》《孟子》背不出来的时候,就拉起辫子梢来使劲地咬,咬一阵儿,吐一口口水,再咬再背。有时背古文背到“人生在世……岂不悲哉……”时,昏昏欲睡的眼皮,不听话地耷拉下来,撑也撑不住,心里也不由得“悲从中来”。

时常听五叔婆和母亲生气的时候就说:“落发做师姑去。”顿时也萌起剪去两条辫子,到后山庵堂里当尼姑的念头。可是摸摸自己乌乌亮亮的辫子,实在舍不得,再看看《女诫》那本书上,第一页就是曹大家班昭的画像,她穿着全身飘带的古装,翘起十指尖尖的兰花手在翻书页,头上盘着高高的云髻,一串串长长的珠子从云髻垂下来,垂到前额,一幅的雍容华贵,又不胜羡慕起来。心想有一天我长大了,古书也统统会背了,岂不也可把辫子盘到头顶心,盘得跟曹大家一样高。变成个有学问的古装美人,多么好?为了这一点点希望,我只好耐着性子再读、再背。

一直背到十二岁,常常走到花厅大屏风镜子前面照照,觉得自己已经老了。尤其是两条辫子,五叔婆总是把它梳得紧绷绷的,一直编到尾巴上,翘在后脑勺像两条泥鳅,一点古装美人的影子都没有,不禁再度“悲从中来”,想想自己命中注定,要当一辈子的乡下姑娘,永无出头之日了。

没想到,出头之日来得非常突然。有一天,在杭州做官的爸爸,回故乡住一段短短的日子以后,就把母亲和我一起接到了杭州。在那个时候,乡下人能够去杭州当“外人”,就比现在去欧洲、去新大陆这里的新大陆指美洲。——编者注还要神气。

左邻右舍的小朋友都纷纷来给我送行。有的赠我亲手编的竹知了(蝉),有的赠我角上绣一朵红花的小手帕,有的赠我金黄麦管编的手镯,有的赠我三寸长的坑姑娘(用短短树枝,套上自己缝的花布衫,两手左右直直地张开,只有一只脚,我们叫它坑姑娘)。竹桥头阿菊送我的是用嵌银丝缎带打的一对蝴蝶结,亮晶晶的,我最喜欢,她说缎带是城里杨宅二小姐给她的外国货,叫我外出做客时扎在两条辫子上。小长工阿喜特别为我用劈得细细的竹片,编了一个有盖的小竹箩,让我把所有的礼物都放在里面,带到杭州。阿喜说:“听人家说杭州跟外国一样,什么都有,但我就不相信会有这样精致的小竹箩。”

阿菊把我紧绷绷的辫子拆开来,梳得松松的,从耳根垂在两肩前面。她说:“杨宅二小姐从上海回来,就是这样梳的,戴上各色各样的蝴蝶结或是珠花,才好看呢!你到了杭州,戴蝴蝶结的时候就会想起是我亲手给你做的。”说着说着,她眼圈儿就红了,阿喜只是擤鼻涕。

就要和她们分别,我也只想哭。可是一想起来就要到杭州做“外路人外路人是流传于温州、台州等地区的说法,指外地人。——编者注”,又不禁打心里兴奋,那种心情是非常复杂的。

母亲给我梳辫子,也跟五叔婆一样,把辫子编得紧紧的,只剩一点点发梢,凌空翘在背后,说免得刷脏了衣服。我暂不反抗,反正一到杭州,看看人家姑娘的新式打扮,母亲的脑筋也会新式起来的。

到了杭州,父亲就安排我读书的事,听他和母亲说要我跟一位佛学经学大师马一浮老先生读书,先做学徒,要替他擦水烟筒、倒痰盂、拖地板,磨炼心志,然后才开始传授经书。

我一听就急得哭了起来,不敢反抗父亲,只有天天晚上跟母亲跺脚大闹,我边哭边说:“如果真要跟马老先生做学徒,我宁可落发当师姑。”母亲扑哧一笑说:“你要是当了师姑,就一辈子没有机会把乌亮的头发盘在头顶上做古装美人了。”

我心里好急,母亲又不许我出门一步,生怕我丢了。我每天都躲在后阳台的角落里看文言文笔记小说,回想在家乡自由自在的日子,老师虽严厉,却没要我倒痰盂拖地板,背完了书还可以跟阿菊、阿喜他们满山遍野地跑,没想到到了外面是这个样子的。

我用老师教我的调子念着小说里的诗,念着念着,就泪流满面,仿佛自己也是小说里“观花洒泪,对月伤怀”的“薄命佳人”。

那一段日子真是好黯淡好黯淡!我真后悔不该想当“外路人”,我把小竹箩捧在手里,一样样摸弄着小朋友们送我的纪念品,连阿菊送的嵌银丝缎带蝴蝶结都暗淡无光了。

后阳台正对着教会办的杭州最有名的弘道女中。我每天望着跟我差不多大小的女孩儿,穿着短衫黑裙,在碧绿如茵的草坪上蹦蹦跳跳、玩球、谈笑,好不活泼开心。我幻想着自己能是其中一分子该多好。

可是这个幻想跟做马一浮先生的徒弟相差十万八千里,怎么可能实现呢?母亲最听父亲的话,我知道求她是没有用的。

也许是命运之神对我特别照顾,救星来了。他是我父亲言听计从的好朋友孙老伯,北平燕京大学农学院教授。暑假回乡,顺道来看我父亲。

他衔着烟斗或雪茄,父亲吸着旱烟或吹着噗噗的水烟筒,两个人对坐在书房里聊天,我在两种不同的烟味中穿来穿去,心情焦急而兴奋,因为孙老伯一到的当晚,我已悄悄地恳求他说服父亲,答应我考弘道女中。

孙老伯教的是农科,英语说得呱啦呱啦的,诗词歌赋,样样都行。父亲很佩服他,他若讲出一套道理来,父亲不会不听吧。果然,孙老伯三言两语就把父亲说服了。

他的道理很简单:无论研究什么学问,必须先要有社会科学、自然科学的基本学识,尤其要培养德智体群的道德基础。现在已经不是关起门来死啃书的时代了。何况这所教会女中管理非常严格,离家又近,是再好不过的了。

就这样,父亲接受了他的劝说,请老师在一个多月中给我补习了算术与公民(那时称党义)公民课包含法制、经济、政治、伦理知识等内容。——编者注,以同等学力报名投考弘道女中,发榜之日,我列第三,我快乐得眼泪都掉下来了。

再仔细一看,榜上初中一共录取的只有五个人。原来弘道附属小学,成绩好的直升初中,补名额只取五名。我第三,正是不上不下,心里有点儿懊恼,都是算术害的,不然的话,凭我那篇响叮当的文言作文,应当稳拿第一名呢。

入学那天,母亲给我换上蓝底红花最摩登的斜襟旗袍,梳好两条光溜溜的辫子,亲自送我到学校。

新生训话的时候,女校长一双眼睛睁得大大地望着我,拉拉我衣服的大袖口说:“下星期起,不要穿花旗袍,要换白短衫、黑裙,知道吗?还有,要把辫子剪掉。”

一听说辫子要剪掉,我心里好急好气。辫子是无论如何不剪的。我明明看见草坪上的同学,有穿花衣服的,也有留辫子的,为什么我不可以呢。明明是欺负新生嘛。

回到家里,我又向母亲跺脚:要母亲马上给我做白短衫、黑裙,这倒是我梦想着要穿的,可是辫子一定不剪。母亲说:“校长的话就是校规,怎么可以不遵守?”我说她不公平。后来才知道,那些穿花衣服的是住读生,通学生指走读生。——编者注在外面走,必须佩戴校徽、穿制服,代表学校。留辫子是教友家庭这里指共同信仰基督教的家庭。——编者注子女,好像是在上帝面前许下心愿,要留辫子。我心里好委屈,又吵着也要住校。

母亲说:“学校离得那么近,三分钟就走到了,为什么要住校,住宿费又贵。”

我仍然赌气地说:“要剪辫子我宁可不读。”

母亲说:“少使点儿性子吧,好容易当上了“学堂生”,还要怎样,你不读就给老先生端痰盂擦地板去!”这下我才屈服了。那天晚上,躺在床上,抚摩着散开在枕头上柔软软、乌油油的头发,不由得阵阵心酸。

想起阿菊说的“外路人梳辫子式样新,扎上蝴蝶结,不知有多漂亮”,如今一切将化为乌有,她送我的嵌银丝缎带蝴蝶结也没有用了,我的眼泪滴落在枕头上,哭了一会儿,也就睡着了。

到底考取中学,当了“学堂生”总是体面的。

还有一件值得兴奋的事,就是可以卷起舌头学英文,将来也跟孙老伯一样,英语说得呱啦呱啦的,回到家乡,说给阿菊和阿喜听,才叫神气呢。

母亲连送我去理发店剪发的钱都舍不得,自己拿起大剪刀,“咔嚓咔嚓”几下,就把我心疼得要命的乌黑长发剪下一大截。母亲的手法并不高明,剪得长长短短,狗牙齿似的,还是老师把我再带到理发店里,重新修齐了。

母亲把剪下来的一大把头发仔细包好,我问她:“妈妈,听说我小时候打光光以后(家乡话,指婴儿第一次剃头),您把我的头发包成一小包,送到庙里保佑我长命百岁。现在这把头发又有什么用呢?”

母亲说:“留给我自己当假发用,我的头发已经掉得越来越少了。”这一说,我才注意母亲脑后的发髻真的变得很小了。

我问她,为什么头发会掉得越来越少?她叹口气说:“还不是为了你操心。”我低下头想了一阵,忽然说:“我的头发加在你的里面,我跟妈妈是结发了。”她啐了我一口说:“什么结发不结发。”我顽皮地说:“我知道,妈跟爸爸才是结发夫妻,跟我是母女连心。”母亲笑着说:“你知道这个就好,你以后上了学,要好好用功,听老师的教导,妈妈就不用操心,头发就不会再掉了。”

一个星期以内,母亲请裁缝给我赶做了一件白短衫,一条黑短裙,裙子是她拿自己的华丝葛一种质地细而薄的提花丝织品。——编者注旧裙子改的,上面有竹叶花纹。第一天检查服装时,训导主任连连摇头说不行,不能有花纹,一定得平面黑绸。母亲只得再做一条,嘴里直嘀咕:“白白糟蹋了一条华丝葛裙子。”

第一次周会,全班同学由级任导师依身材高低排好次序,进入课堂。我一看,连住校同学也穿上制服,全体整齐划一,我当时忽然觉得自己好神气。

想想那时站在后阳台,远远望着她们在草坪上玩耍,多么羡慕她们,现在居然也是其中的一分子,跟她们坐在同一个课堂里读书,在同一片草坪上玩乐,这就叫“有志者,事竟成”。

孙老伯说的“德、智、体、群”四个字,我已经开始了“群”的训练。以后,我一定要和她们相亲相爱,如手如足,过着快乐、活泼、健康的“学堂生”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