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群体的一般特征——精神统一体的心理规律
从心理学角度分析群体的构成——大量的个人聚集并不足以构成一个群体——群体心理的特点——群体中个人的思想感情发生的变化以及个性的消失——群体总是受到无意识的支配——大脑活动的消失以及骨髓活动的得势——智力的下降以及感情的彻底变化——变化后感情的可能比组成群体的个人原本的情感更好,也可能更坏——群体容易英勇无畏,也容易犯罪。
从普遍意义上讲,“群体”一词是指一伙聚集在一起的个人,不管他们的民族、职业或性别,也不管是因为什么使他们走到一起。然而从心理学的角度看,“群体”一词却有着截然不同的含义。在某些特定的环境下,且只有在这些环境下,一群人会表现出一些新的特点,它们完全不同于组成这个群体的个人所体现出来的特点。他们的思想感情统统转移到同一个方向上,而彼此的自我个性也都消失了。一种集体心理形成了,毫无疑问,这种心理是短暂的,但它确实呈现出了一些非常明确的特征。于是这些聚集起来的人们就会变成一个特殊的群体,由于没有更好的说法,我暂且称之为“组织化群体”,或者换一个你可能认为更加贴切的说法:心理群体。它形成了一种独特的存在,并受到群体的精神统一律[12]的支配。
显而易见的是,一些人偶然聚集在一起,单凭这个事实并不能使他们获得一个组织化群体的特点。一千个人偶然聚集到公共场所,如果没有明确的目标,从心理学上讲,无论如何也没法构成一个群体。要想获得一个群体的专有特征,就得有某些诱因的影响,我们还必须对这些诱因的性质加以确定。
自我个性的消失以及感情和观念在确切的方向内的转变,是即将变成组织化群体的首要特征,但这不一定非得需要一些个人同时聚集到一个地点。有时,在某些强烈的情感的影响下,比如国家发生大事,成千上万的个人虽分散各处也会在这个特殊时刻获得一个心理群体的特征。在这种情形下,一个偶然的事件也会使这些人聚集到一起,他们的行为也就立即获得了群体行为的特质。有时候,五六个人就可以形成一个心理群体,而如果是偶然聚集在一起,即便有数百人也不会形成群体。另外,虽然我们看不到整个民族的人聚集在一起,但是在某些影响的作用下,它也会变成一个群体。
一个心理群体一旦形成,它就获得了一些暂时的但确实可信的普遍特征。除了这些普遍特征,还会附带一些特定的特征,它们会根据组成群体的个体的差异而各有不同,并且能够改变群体的心理结构。因此,对心理群体分类并不难。当我们深入研究的时候,就会发现,异质性群体(即由不同成分组成的群体)与同质性群体(即由大体相同的成分,如宗派、等级或阶层组成的群体)会表现出一些相同的特征,此外它们还具有一些自身的特征,从而使这两种群体有所区别。
但是在研究不同种类的群体之前,我们必须先考究一下所有群体的共同特征。我们需要像博物学家[13]那样,先把族系中全体成员的一般特征描述清楚,然后再着眼于把该族系下不同种类区别开来的具体特征。
准确地描述群体心理[14]并非一件易事,因为其结构不仅会因群体的种族和构成方式而有差异,而且还会根据群体所受到的刺激性质和强度而有所不同。不过,在个体心理学研究中也存在同样的困难。也许我们只能在小说中看到,一个人自始至终保持着同一种性格。只有单一的环境才会造就显著的单一性格。我曾在其他著作中指出,所有心理结构都包含着多种性格的可能性,环境一旦变化,这种可能性便会显现出来。这也就充分解释了为什么法国国民公会[15]中那些最野蛮的成员原先却都是些温良的公民。在正常环境下,他们都是温顺平和的公证人或正直善良的公务员。风暴过后,他们又都恢复了以往安静、守法公民的性格。拿破仑便在他们中间找到了最顺从的仆人。
这里不可能对各种组织化程度的群体逐一研究,我们将专注于那些处于完全组织化阶段的群体上。通过这种方式,我们就能看到群体会变成什么样子,而不是它们亘古不变的样子。只有在这种高度组织化的阶段,种族不变的主要特征才能够被赋予某种新的特征,集体的全部情感和思想才会朝着同一个方向转变。也只有在这种情况下,我上文所说的群体精神统一体的心理学规律才会起作用。
在群体的心理特征中,有一些特征可能表现得与孤立的个人没什么区别,而另一些特征恰恰相反,它们完全是群体心理所特有的,而且只能在集体中见到。我们首先要研究的就是这些专有特征,并揭示其重要性。
一个心理群体所表现出来的最惊人事实如下:不管是什么人组成群体,不管他们的生活方式、职业、性格或者智力相不相同,只要他们形成群体,就获得了一种集体心理,同时也使得他们的感情、思想和行为与他们独自一人时大相径庭。只有在形成群体的情况下,个人的一些念头或者感情才会存在,或者付诸行动。心理群体是由一些异质成分组成的临时生命,就像众多细胞聚集在一起,组成的生命体会呈现出一些特性,与单个细胞所具有的特性截然不同。
与人们在敏锐的哲学家赫伯特·斯宾塞[16]笔下读到的观点相反,在组成一个群体的人群中,根本不存在组成成分的总和或平均值。事实是组合后产生了一些新特性,正像某些化学元素,如碱和酸,混合后就会形成一种新的物质,已全然不同于构成它的那些元素的特性。
实际上,我们很容易就能证明组成群体的个人和孤立的个人有多不同,但是要想探究这种不同的原因就没有那么容易了。
要想对这些原因有所了解,首先要深知现代心理学[17]的这一发现,即无意识现象不仅在有机体的生活中,而且在智力活动中,都起到了关键性的作用。与无意识的精神生活相比,有意识的精神生活只占很小一部分。最细心的分析者和最敏锐的观察者,也只能发觉一丝支配自己行为的无意识动机。我们的有意识行为,是受遗传因素影响的无意识深层结构的产物。这个深层结构蕴含着无数世代相传下来的共同特征,构成了一个种族的秉性。在我们行为的众所周知的原因背后,无疑还深藏着一些我们无法说明的原因,而在这些神秘的原因背后,还有许多更隐秘的原因,连我们自己也一无所知。我们的大多数日常行为,都是我们注意不到的隐蔽动机的结果。
就构成种族秉性的无意识因素而言,同一种族中的个体之间尤其相似,而使得他们彼此不同的主要是他们性格中的那些有意识因素——这是教育的结果,尤其是特殊遗传条件的结果。在智力上差别最大的人,往往有着极其相似的本能和情感。在情感领域的每一件事上——宗教、政治、道德以及爱憎等,最杰出的人也未必优越于最普通的人。从智力上说,一个伟大的数学家和他的鞋匠之间可能有着天壤之别,但是从性格角度讲,他们之间的差异微乎其微,甚至可以忽略不计。
这些普遍的性格特征,受无意识的力量所支配,且在同一种族的大多数人身上大致相同。我认为,正是这些特征变成了群体中的共有属性。在集体心理中,个人的才智被削弱了,因此他们的个性特征也就被抹杀了。异质性被同质性吞没,无意识的品质占了上风。
群体共同拥有的普通品质,正好解释了为什么他们完成不了需要高智力才能完成的工作。有关整体利益的决策是由杰出人士组成的议会做出的,但各行各业的专家做出的决策不见得比一帮蠢人更高明。实际上,他们通常只能用普通人与生俱来的平庸来处理手头上的工作。在群体当中,积累起来的只有愚钝,没有智慧。如果“全世界”指的是群体,那就根本不像人们常说的那样,全世界要比伏尔泰更聪明,倒不如说伏尔泰比全世界更聪明。
如果群体中的每个人只是把他们共有的普通品质积聚在一起,那么结果只能是非常明显的平庸,而不会像我所说的那样,创造出一些新的特质。这些新的特质是怎么创造出来的呢?这正是我们现在所要研究的问题。
群体的这些特质在个人独处时并不具备,是有多种原因的。第一个原因是,群体中的个人仅因人多势众,会感到一种不可战胜的力量,这使他敢于放纵自己的本能,而他独自一人时必然会有所克制。他很难控制自己不去产生这种念头:群体是匿名的,自己无须对它负责。这样一来,始终约束着个人的那种责任感就彻底消失了。
第二个原因是传染,它不仅决定着群体表现出来的特征,也决定了群体的倾向。传染是一种很容易确认的现象,但是很难解释。我们必须把它归类成一种催眠现象,稍后我们就对此做一些简单的研究。在一个群体中,每一种情感和行为都具有传染性,甚至这种传染性可以强大到使一个人随时准备为群体的利益而牺牲自己的利益。这完全不合人的本性,如果不是身为群体的一员,他决不会这样做。
第三个原因,也是最重要的原因,它决定了群体中的个体往往会表现出与他独处时截然相反的特性。我指的是容易接受暗示,我们上面说到的相互传染不过是这种暗示的结果。
要想理解这种现象,就必须谨记最近的一些心理学发现。今天我们知道,通过不同的手段,一个人可能会被带入一种完全失去自我意识的状态,他会服从于使自己失去自我意识的操纵者,做出一些与自己性格和习惯极为矛盾的举动。最为细致的观察似乎已经证实了,一个人如果在一定时间内沉浸在一个行动群体里,不久就会发现——或是由于群体发挥的催眠影响,或是由于我们一无所知的其他原因——自己进入了一种特殊的状态中,类似于被催眠的人进入了催眠师所制造的迷幻状态。被催眠者的大脑活动被麻痹了,他变成了无意识的脊髓活动的奴隶,受催眠师随意支配。有意识的人格已经彻底消失了,意识和辨别能力也已尽失。所有的情感和思想都受催眠师左右。
大致说来,心理群体中的个人也处在这样一种状态。他已经对自己的行为毫无意识。他就像受到催眠一样,有一些能力已经丧失,而另一些能力却被过度强化。在某种暗示的影响下,他会因为某种不可抗拒的冲动去完成一些行为。群体的冲动比被催眠状态下的冲动还要难以抗拒,因为暗示对群体里的所有人都具有同样的作用,在相互影响下彼此可以获得更强的力量。在群体中,拥有强大的自我意识并足以抵抗那种暗示的人根本寥寥无几,因此他们无法逆势而为。他们最多只能通过其他不同的暗示而另辟蹊径。比如,有时只需要一种和悦的表达方式或者适时唤醒的形象,就可以制止群体最为残忍的暴行。
所以,自我意识的消失和无意识人格的强盛,情感和思想通过暗示与传染被引到同一个方向,以及把受到的暗示立刻转变成具体行动的倾向,是构成群体的个人所表现出来的主要特征。他已经不再是他自己,而是一个不受自己意志支配的木偶。
此外,单凭他成为一个组织化群体的一员这个事实,他就已经在文明的阶梯上倒退了好几级。独处时,他或许是个有教养的人;但是在一个群体里,他却是个野蛮人——一个按照本能行动的动物。他痴迷于自发行为、暴力、残忍以及原始人身上的那种激情与英雄主义,而且和原始人相似的是,他甘愿被言辞和形象所打动(这些东西对组成群体的每个孤立的个人不会产生任何影响),被诱导着做出一些与自己切身利益以及日常习惯截然相反的举动。群体中的个人就像无数沙粒中的一颗,可以被风吹到任何地方。
正因如此,人们才会看到陪审团[18]做出了每个陪审员作为个体时并不赞成的裁决,议会颁布了每个议员作为个体时没有通过的法律和措施。分开来看,国民公会的成员都是举止温和的开明公民。而当他们集结成群体,就会毫不犹豫地支持最野蛮的提议,把完全无辜的人送上断头台,而且他们还违背自己的利益,放弃他们不可侵犯的权利,甚至对自己的人滥杀无辜。
群体中的个人与孤立的个人之间不只在行为举止上有着本质上的区别,甚至在他完全失去独立性之前,思想和情感就已经发生了转变。这种转变如此深刻,足以让一个吝啬鬼变得挥霍无度,让一个怀疑论者变成信徒,让老实人变成罪犯,让懦夫变成英雄。在1789年8月4号那个著名的夜晚,法国的贵族们一时间激情高涨,投票放弃了自己的特权,如果让他们单独考虑这件事情的话,肯定没有一个人会赞成的。
从上面的讨论中得出的结论是,群体在智力上总是比孤立的个人低级。但是从情感和由情感激起的行动来看,群体可能比个人表现得更好或更糟,这要看当时的情况。一切取决于群体所接受的暗示是什么本质。这个要点已经完全被那些只从犯罪角度来研究群体的作家们曲解了。群体固然经常犯罪,但也常常是英雄的群体。正是群体,而非孤立的个人,会不顾自身的安危,为了信仰或理念的胜利而慷慨就义,会怀着赢得荣誉的热情赴汤蹈火,就像在十字军[19]时代一样,在几乎没有粮食和装备的情况下,他们仍然讨回基督[20]的坟墓,或者像1793年那样誓死保卫自己的祖国。这种英雄主义毫无疑问具有无意识的成分,但也正是这种英雄主义创造了历史。如果人民干大事前都要深思熟虑,理性得不带任何感情色彩,那么世界史上就不会留下多少他们的记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