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洪秀全与曾国藩
一 旧社会走循环套
第一章已经讨论了道光、咸丰年间自外来的祸患。我们说过那种祸患是不可避免的,因为我们无法阻止西洋科学和机械的势力,使其不到远东来。我们也说过,我们很可以转祸为福,只要我们大胆地接受西洋近代文化,以我们的人力物力,倘若接受了科学机械和民族精神,我们可以与别国并驾齐驱,在国际生活之中,取得极光荣的地位。可是道光时代的人不此之图,鸦片之役虽然败了,他们不承认是败了。主战的剿夷派及主和的抚夷派,在战争之后,正如在战争之前,均未图振作。直到受了第二次战败的教训,然后有人认识时代的不同而思改革。
在没有叙述同治、光绪年间的新建设以前,我们试再进一步地研究道、咸年间中国的内政。在近代史上,外交虽然要紧,内政究竟是决定国家强弱的根本要素。譬如第一次世界大战以前,德国的外交失败了,所以战争也失败了,然而因为德国内政健全,战后尚不出二十年,它又恢复它的地位了,这就是自力更生。
不幸到了19世纪,我们的社会、政治、经济都已到腐烂不堪的田地。据前清政府的估计,中国的人口在康熙四十年(1701年)约有二千万;到了嘉庆五年(1800年),增加到三万万,百年之内竟有十五倍的增加[2]!这种估计虽不可靠,然而我国人口在18世纪有很大的增加,这是毫无疑问的。17世纪是个大屠杀的世纪,开初有明朝末年的内乱,后又有明、清的交战及清人有计划地屠杀汉人,如扬州十日及嘉定屠城,我们也不要忘记张献忠在四川的屠杀。近年中央研究院发表了很多明、清史料,其中有一件是康熙初年四川某县知事的人口年报,那位县老爷说他那县的人口,在大乱之后,只有九百余人,而在一年之内,老虎又吃了一大半!康熙、雍正、乾隆三朝是大乱之后的大治,于是人口增加。这是中国几千年来的圈套,演来演去,就是圣贤也无法脱逃。
那时的人一方面不知利用科学节制生育,另一方面又不知利用科学增加生产。在大乱之后、大治之初,人口减少,有荒可垦,故人民安居乐业,生活程度略为提高,这是老百姓心目中的黄金时代。后来人口一天多过一天,荒地则一天减少一天,而且新垦的地不是土质不好,就是水源不足,于是每人耕地的面积减少,生活程度降低。老百姓莫名其妙,只好烧香拜佛,嗟叹自己的命运不好。士大夫和政府纵使有救世之心,亦无救世之力,只好听天灾人祸自然演化。等到土匪一起,人民更不能生产,于是小乱变为大乱。
中国历史还有一个循环套,每朝的开国君主及元勋大部分起自民间,自俸极薄,心目中的奢侈标准是很低的,而且比较能体恤民间的痛苦,办事亦比较认真,这是内政昌明、吏治澄清的时代。后来慢慢地统治阶级的欲望提高,奢侈标准随之提高,因之官吏的贪污亦大大地长进。
并且在旧社会里,政界是才子唯一的出路,不像在近代文化社会里,有志之士除做官以外,可以经营工商业,可以行医,可以做新闻记者、大学教授、科学家、发明家、探险家、音乐家、美术家、工程师,而都名利两全,其所得往往还在大官之上。有人说,中国旧日的社会很平等,因为官吏都是科举出身,而且旧日的教育是很不费钱的。这种看法,过于乐观。前清一代的翰林,哪一个在未得志以前,曾经下过苦力?我们可以进一步地问,前清一代的翰林,哪一个的父亲曾下过苦力?林则徐、曾国藩是前清有名的贫苦家庭的子弟,但是细考他们的家世,我们就知道他们的父亲是教书先生,不是劳力者。中国旧日的资本家有几个不是做官起家?中国旧日的大商业哪一种没有官吏做后盾,仗官势发财?总而言之,在中国旧日的社会里,有心事业者集中于政界,专心利禄者也都挤在官场里。结果是每个衙门的人员永在增加之中,而衙门的数目亦天天加多。所以每个朝代到了天下太平已久、人口增加很多、民生痛苦的时候,官吏加多,每个官吏的贪污更加厉害,人民所受的压榨也更加严重。
中国到了嘉庆年间,已到了循环套的最低点。嘉庆初年所革除的权臣和珅,据故宫博物院所保存的档案,积有私产到九万万两之多,当时官场的情形可想而知。历嘉庆、道光两朝,中国几无日无内乱。最初有湖北、四川、陕西三省白莲教徒的叛乱,后有西北回教徒之乱,西南苗、瑶之乱,同时东南沿海的海盗亦甚猖獗。这还是明目张胆与国家对抗者,至于潜伏于社会的匪徒几遍地皆是。道光十五年(1835年),御史常大淳上奏说:“直隶、山东、河南向有教匪,辗转传习,惑众敛钱。遇岁歉,白昼伙抢,名曰均粮。近来间或拿办,不断根株。湖南之永州、郴州、桂阳,江西之南安、赣州,与两广接壤,均有会匪结党成群,动成巨案。”
西洋势力侵略起始的时候,正是我们抵抗力量薄弱的时候。到了道光年间,我们的法制有名无实,官吏腐败,民生痛苦万分,道德已部分地失其维系力。我们一面须接受新的文化,一面又须设法振兴旧的政教,我民族在近代所遇着的难关是双层的。
二 洪秀全企图建新朝
洪秀全所领导的太平天国运动,就是上一节所讲的那个时代和那种环境的产物。洪秀全是广东花县人,生于嘉庆十八年,即公元1813年。传说他的父亲是个农民,家境穷苦,但他自幼就入村塾读书,到十六岁才辍学,做乡村教师。这样似乎他不是出身于中国社会的最下层,他自己并不是个劳力者。他两次到广州去考秀才,两次都失败了,于是心怀怨恨。这是旧社会常有的事,并不出奇。洪秀全经验的特别是他在广州应试的时候,得着耶稣教传教士的宣传品。后来大病四十多天,病中梦见各种幻象,自说与耶稣教义符合,于是信仰上帝,创立上帝会。最早的同志是冯云山,也是一位因考试失败而心怀不平者,他们因为在广东传教不顺利,所以迁移其活动于广西桂平县。
中国自古以来的民间运动都带点宗教性质,西洋中古的时候也是如此。可是洪秀全与基督教发生关系,不过是偶然的事。他的耶稣教也是个不伦不类的东西,他称耶和华为天父,耶稣为天兄,自为天弟,他奉天父、天兄之命来救世,他的命令就是天父、天兄的命令。崇拜耶和华上帝者,“无灾无难”;不崇拜者,“蛇虎伤人”。他的兵士,如死在战场,就是登仙。孔教、佛教、道教,都是妖术,孔庙及寺观都必须破坏。
洪秀全的上帝会吸收了许多三合会的分子,这个三合会是排清的秘密团体,大概是明末清初时代起始的。洪秀全或者早有了种族革命的思想。无论如何,他收了三合会的会员以后,他的运动以推倒清朝为第一目的。他骂满人为妖人,满人之改变中国衣冠和淫乱中国女子(三千粉黛,皆为羯狗所污;百万红颜,竟与骚狐同寝)是洪秀全的宣传品斥责的最好的对象。
洪秀全除推行宗教革命及种族革命以外,他有社会革命的思想没有?他提倡男女平权,但他的宫庭充满了妃妾,太平天国的王侯将帅亦皆多蓄妻妾。他的诏书中有田亩制度,其根本思想类似共产主义:“有田共耕,有饭同食,有衣同穿,有钱同使。”但是他的均田主义,虽有详细的规定,并未实行。是他不愿实行呢,还是感觉实行的困难而不愿试呢?就现在我们所有的史料判断,我们可以说洪秀全对于宗教革命及种族革命是十分积极的,对于社会革命则甚消极。
他的党徒除冯云山以外,尚有烧炭的杨秀清,后封东王;耕种山地的萧朝贵,后封西王;曾捐监生与衙门胥吏为伍的韦昌辉,后封北王;及富豪石达开,后称翼王。他的运动当然是个民间运动,反映当时的民间疾苦和迷信,以及潜伏于民间的种族观念。
道光三十年(1850年)夏天,洪秀全在广西金田村起兵。九月,占蒙山县(旧名永安),于是定国号为太平天国,自称天王。清兵进围永安。洪秀全于咸丰二年(1852年)春突围,进攻桂林,未得,改图湖南。他在长沙遇着很坚强的抵抗,乃向湘江下游进攻。他在岳州得着吴三桂留下来的军械,并抢夺了不少的帆船。实力补充了以后,他直逼武汉。他虽打下了汉阳、武昌,却不留兵防守、设官立治。他一直向长江下游进攻,沿途攻破了九江、安庆、芜湖,咸丰三年(1853年)春打进南京,就定都于此,名叫天京。在定都南京以前,洪秀全的行动,类似流寇,定都南京以后,他才开始他的建国工作。
从道光三十年(1850年)到咸丰三年(1853年),可说是太平天国的顺利时期。在这时期内,社会对洪秀全的运动是怎样应付的呢?一般安分守己的国民不分贫富,是守中立的。太平军到了,他们顺从太平军,贡献金钱;官军到了,他们又顺从官军,又贡献金钱。他们是顺民,其实他们是左右为难的。他们对清政府及其官吏绝无好感,因为他们平素所受的痛苦也够了,并且官军的纪律不好,在这段时期内,太平军的纪律还比较好一点。同时老百姓感觉太平军是造乱分子,使他们不能继续过他们的平安日子。太平军到处破坏庙宇、毁灭偶像,迷信的老百姓看不惯,心中不以为然。各地的土匪都趁火打劫,太平军所经过的地方,就是他们容易活动的地方。他们干他们的事,对于官军及太平军无所偏倚。有组织的秘密会社则附和太平军,如湖南的哥老会及上海的小刀会。
大多数士大夫阶级,积极反对洪秀全的宗教革命。至于排满一层,士大夫不是不知道汉人的耻辱,但是他们一则因为洪秀全虽为汉人,虽提倡种族革命,然竭力破坏几千年来的汉族文化,满人虽是外族,然自始即拥护汉族文化;二则他们觉得君臣之分既定,不好随便作乱,乱是容易的,拨乱反正则是极难的,所以士大夫阶级,这时对于种族革命并不热心。
太平军的军事何以在这时期内这样顺利呢?主要原因不是太平军本身的优点。论组织训练,太平军很平常;论军器,太平军尚不及官军;论将才,太平军始终没有出过大将。太平军在此时期内所以能得胜,全因为它是一种新兴的势力,富有朝气,能拼命,能牺牲。官军不但暮气很重,简直腐化不成军了。当时的官军有两种,即八旗和绿营。八旗的战斗力,随着满人的汉化、文弱化而丧失了,所以在乾隆、嘉庆年间,清朝用绿营的时候已逐渐加多,用八旗的时候已逐渐减少。到了道光、咸丰年间,绿营已经成了清廷的主力军队,其腐化程度正与一般政界相等。土兵的饷额甚低,又为官长剥削,所以自谋生计,把当兵作为一种副业而已。没有纪律,没有操练,害民有余,打仗则简直谈不到,并且将官之间猜忌甚深,彼此绝不合作。但是绿营在制度上也有一种好处,这种军队虽极端腐化,然是统一的国家的军队,不是个人的私有武力。在道、咸以前,地方大吏没有人敢拥兵自重,与朝廷对抗。私有的武力,是太平天国内乱的意外副产品,以后我们要深切地注意它的出世。
三 曾国藩刷新旧社会
曾国藩是我国旧文化的代表人物,甚至于理想人物。他生在嘉庆十六年(1811年),比洪秀全大两岁。他是湖南湘乡人,家世业农。他虽没有下过苦力,他的教育是从艰难困苦中奋斗出来的。他成翰林的时候,正是鸦片战争将要开始的时候。他的日记虽提及鸦片战争,但似乎不大注意,不了解那次战争的历史意义。他仍埋首于古籍中,他是一个实践主义的理学家。无论我们是看他的字,读他的文章,或是研究他的为人办事,我们自然地想起我们乡下那个务正业的小农民。他和小农民一样,一生一世,不做苟且的事情。他知道文章学问道德功业都只有汗血才能换得来,正如小农民知道要得一粒一颗的稻麦都非出汗不可。
在咸丰初年,曾国藩官做到侍郎,等于现在的各部次长。他的知己固然承认他的文章道德是特出的,但是他的知己不多,而且少数知己也不知道他有大政治才能,恐怕连他自己也不知道。所以在他的事业起始的时候,他的声望并不高,他也没有政治势力做他的后盾,但是湖南地方上的士大夫阶级确承认他的领袖地位。他对洪秀全的态度就是当时一般士大夫的态度,不过比别人更加积极而已。
那时的官兵不但不能打仗,连乡下的土匪都不能对付,所以人民为自卫计,都办团练。这种团练就是民间的武力,是务正业的农民借以抵抗不务正业的游民土匪。这种武力,因为没有官场化,又因为与农民有切身利害的关系,保存了我国乡民固有的勇敢和诚实。曾国藩的事业就是利用这种乡勇,而加以组织训练,使它成为一支军队,这就是以后著名的湘军。团练是当时全国皆有的,并不是曾国藩独创的,但是为什么唯独湘军能成大事呢?缘故就在于曾国藩所加的那点组织和训练。
曾国藩治兵的第一个特点是精神教育的注重。他自己十二分相信孔、孟的遗教是我民族的至宝,洪秀全既然要废孔教,那洪秀全就是他的敌人,也就是全民族的敌人。他的“讨贼檄文”骂洪秀全最激烈的一点就在此:
举中国数千年礼义人伦,诗书典则,一旦扫地荡尽,此岂独我大清之变,乃开辟以来,名教之奇变,我孔子、孟子之所痛哭于九泉,凡读书识字者,又焉能袖手坐视,不思一为之所也?
他是孔孟的忠实信徒,他所选的官佐都是他的忠实同志,他是军队的主帅,同时也是兵士的导师,所以湘军是支有主义的军队。其实精神教育是曾国藩终身事业的基础,也是他在我国近代史上地位的特别。他的行政用人都首重主义,他觉得政治的改革必须先有精神的改革。前清末年的官吏,出自曾文正门下者,皆比较正派,足见其感化力之大。
曾国藩不但利用中国的旧礼教作为军队的精神基础,而且利用宗族观念和乡土观念来加强军队的团结力。他选的官佐几全是湖南人,而且大半是湘乡人。这些官佐都回本地去招兵,因此兵士都是同族或同里的人。这样他的部下的互助精神特别浓厚,这是湘军的第二特点。
历史上的精神领袖很少同时也是事业领袖,因为注重精神者往往忽略事业的具体条件。在西洋社会里,这两种领袖资格是完全分开的。管教者不必管事,管事者不必管教。在中国则不然:中国社会几千年来是政教不分、官师合一的,所以在中国,头等领袖必须兼双层资格。曾国藩虽注重为人,并不忽略做事,这是他的特别的第三点。
当时绿营之所以不能打仗,缘故虽多,其中之一是待遇太薄。曾氏在起始办团练的时候,就决定每月陆勇发饷四两二钱,水勇发三两六钱,比绿营的饷额加一倍,湘军在待遇上享有特殊权利。湘军作战区域是长江沿岸各省,在此区域内水上的优势很能决定陆上的优势,所以曾国藩自始就注重水师。关于军器,曾氏虽常说打仗在人不在器,然而他对军器的制造,尤其对于大炮的制造,是很费苦心的,他用尽心力去罗致当时的技术人才。他对于兵士的操练也十分认真,他自己常去督察检阅。他不宽纵他的军官,也不要军官宽纵他的部下。
曾国藩的事业,如同他的学问,也是从艰难困苦中奋斗出来的。他要救旧社会、旧文化,而那个旧社会、旧文化所产生的官僚反要和他捣乱。他要维持大清,但大清反而嫉妒他、排斥他。他在长沙练勇的时候,旧时的官兵恨他的新方法、新标准,几乎把他打死了,他逃到衡州去避乱。他最初的一战是个败仗,他投水自尽,幸而被部下救起来。他练兵打仗,同时他自己去筹饷。以后他成了大事,并不是因为清廷和官僚自动地把政权交给他,是因为他们的失败迫着他们求曾国藩出来任事,迫着他们给他一个做事的机会和权利。
四 洪秀全失败
洪秀全得了南京以后,我们更能看出他的真实心志不在建设新国家或新社会,而在建设新朝代。他深居宫中,务求享做皇帝的福,对于政事则不放在心上。宫廷的建筑,宫女的征选,金银的聚敛,官制宫制的规定,这些事情是太平天王所最注意的。他的宗教后来简直变为疯狂的迷信,杨秀清向他报告国事的困难,他回答说:
朕奉上帝圣旨、天兄耶稣圣旨,下凡做天下万国独一真主,何惧之有?不用尔奏,政事不用尔理,欲出外出,欲在京住,由于尔。朕铁桶江山,你不扶,有人扶。尔说无兵,朕之天兵多过于水,何惧曾妖(国藩)乎?
快要灭亡的时候,南京绝粮,洪秀全令人民饮露充饥,说露是天食。
这样的领袖不但不能复兴民族,且不能作为部下团结的中心。在咸丰六年(1856年),洪秀全的左右起了很大的内讧。东王杨秀清个人独掌大权,其他各王都须受东王的节制。照太平天国的仪式,天王称万岁,东王称九千岁,西王八千岁,余递减。别的王都须到东王府请安议事,并须跪呼千岁。在上奏天王的时候,东王立在陛下,其余则跪在陛下,因此杨秀清就为其同辈所愤恨,同时天主也怕他要取而代之。咸丰六年九月,北王韦昌辉设计诱杀杨秀清和他的亲属党羽。翼王石达开心怀不平,北王又把翼王家属杀了。天王为联络翼王起见,下令杀北王,但翼王以后还是独树一帜,与天王脱离关系。经过此次的内讧,太平天国打倒清朝的希望完全消灭。以后洪秀全尚能抵抗八年,一则因为北方有大股捻匪做他的声援,二则因为他得了两个后起的良将,忠王李秀成和英王陈玉成。
在清朝方面,等到别人都失败了,然后重用曾国藩,任他为两江总督,节制江、浙、皖、赣四省军事。湖北巡抚胡林翼是与他志同道合的,竭力与他合作。他的亲弟曾国荃是个打硬仗的前线指挥,以后曾国藩举荐他的门生李鸿章做江苏巡抚,他的朋友左宗棠做浙江巡抚。长江的中游和下游都是他的势力范围,他于是得通盘筹划。他对于洪秀全采取大包围的战略,同时英、美、法三国也给了曾、左、李三人不少的帮助。同治三年(1864年),湘军在曾国荃领导之下打进南京,洪秀全自杀,太平天国就此亡了。
洪秀全想打倒清政府,恢复汉族的自由,这当然是我们应该佩服的。他想平均地权,虽未实行,也足表现他有相当政治家的眼光。他的运动无疑是起自民间,连他的宗教也是迎合民众心理的。但是他的人格上及才能上的缺点很多而且很大,倘若他成了功,他也不能为中华民族造幸福。总而言之,太平天国的失败,证明中国旧式的民间运动是不能救国救民族的。
曾国藩所领导的士大夫式的运动又能救国救民族吗?他救了清政府,这是毫无疑问的,但是清政府不能救中国。倘若他客观、诚实地研究清朝在嘉庆、道光、咸丰三代的施政,他应该知道它是不可救药的。他未尝不知道此中实情,所以他平定太平天国以后,他的态度反趋于消极了。平心而论,曾国藩要救清朝是很自然的、可原谅的。第一,中国的旧礼教既是他的立场,而且士大夫阶级是他的凭依,他不能不忠君。第二,他想清廷经过大患难之后,必能有相当觉悟。事实上同治初年的北京,因为有恭亲王及文祥二人主政,似乎景象一新,颇能有为,所以嘉、道、咸三代虽是多难的时代,同治年间的清朝确有中兴的气象。第三,他怕清朝的灭亡要引起长期的内乱。他是深知中国历史的,中国几千年来,每次换过朝代,总要经过长期的割据和内乱,然后天下得统一和太平。在闭关自守、无外人干涉的时代,内战虽给人民无穷的痛苦,尚不至于亡国。到了19世纪,有帝国主义者绕环着,长期的内乱就能引起亡国之祸,曾国藩所以要维持清政府,最大的理由在此。
在维持清政府作为政治中心的大前提之下,曾国藩的工作分两方面进行。一方面他要革新,那就是说,他要接受西洋文化的一部分;另一方面他要守旧,那就是说,恢复中国固有的美德。革新守旧同时举行,这是曾国藩对中国近代史的大贡献。我们至今还佩服曾文正公,就是因为他有这种伟大的眼光。徒然恢复中国的旧礼教而不接受西洋文化,我们还不能打破中华民族的大难关,因为我们绝不能拿礼义廉耻来抵抗帝国主义者的机械军器和机械制造。何况旧礼教本身就有它的不键全的地方,不应完全恢复,也不能完全恢复呢?同时徒然接受西洋文化而不恢复中国固有的美德,我们也不能救国救民族,因为腐化的旧社会和旧官僚根本不能举办事业,无论这个事业是新的或是旧的。
曾国藩的革命事业,我们留在下一章讨论。他的守旧事业,我们在前一节里已经说过,现在我们要指出他的守旧事业的流弊。湘军初起的时候,精神纪律均好,战斗力也高。后来人数多了,事业大了,湘军就退化了。收复南京以后,曾自己就承认湘军暮气很深,所以他遣散了好多,足证我国治军的旧法根本是有毛病的。此外,湘军既充满了宗族观念和家乡观念,兵士只知道有直接上级长官,不知道有最高统帅,更不知道有国家。某回,曾国荃回家乡去招兵,把原有的部队交曾国藩暂时管带,这些部队就不守规矩。曾国藩没有法子,只好催曾国荃赶快回营,所以湘军是私有军队的开始。湘军的精神以后传给李鸿章所部的淮军,而淮军以后又传给袁世凯的北洋军。我们知道民国以来的北洋军阀利用私有的军队割据国家,阻碍统一。追究其祸根,我们不能不归咎于湘军,于此也可看出旧法子的毛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