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郭乐琦的觉醒（中）
拖着疲惫的身体，下班后的郭乐琦来到了医院，刚一进脑外科病房，就看见医生护士都在奔跑，郭乐琦心中一紧，连忙加快了脚步，赶到了老公的病房，果然，医护人员层层将老公的病床包围了，主治医生检查后吩咐道“；需要提前手术，去看一下，还有没有空的手术室。“
实习医生答应了一声，快速跑开了，护士们开始帮郭乐琦的老公脱去病服，换手术服，有人推来了移动床，郭乐琦飞跑过去，一把抱住了她孱弱的老公。
老公虚弱地躺在病床上，努力睁开眼睛，含泪看着她，眼神里包含里许多只有他们夫妻两人才明白的信息，虽然口不能言，郭乐琦仿佛听到他说“：不要害怕，我会出来见你的。这次，换你等我回来啦。“
郭乐琦的泪水布满了焦虑的脸，她仿佛又看到18年前，抱着襁褓中的儿子为她送行的老公，亲戚朋友都说，郭乐琦是个没有心肝的女人，为了自己的前程，抛夫弃子要去留学，但是老公却毫无怨言地支持她的理想，在机场，老公亲吻着她的脸颊，柔声说“：乐琦，不要害怕，我会等你回来的。“
老公被推去了手术室，医生把手术同意书塞到了郭乐琦的手里“：手术的风险性很高，即使成功，恢复程度也不可预计，甚至有可能成为植物人，你要有心理准备。“
这不是医生第一次这样警告她，半年前，一向是她最可靠的支柱的老公，轰然倒地，一病不起，整个的治疗过程，她一次次被医生惊吓，死亡通知书也不止一次送到她的手里，老公也曾经哭着对郭乐琦说“：你还这么年轻，只要有人对我们儿子好，你就忘记我，去找自己的幸福吧，我不会怪你的。“
“你在胡说什么！“郭乐琦大喝”：我不许你死，我们一家还要幸福几十年呢。“
郭乐琦的老公是个勤恳，老实，认命的人，也是个石头脑子，一根筋，自从爱上了郭乐琦，就从无二心，无论郭乐琦想干什么，老公都无限支持，他喜欢听从郭乐琦的指挥，在郭乐琦的身后为她摇旗呐喊，喜欢郭乐琦时不时在自己软弱气馁的时候，对自己厉声斥责，当头棒喝，郭乐琦是个外表柔和，内心刚毅的女人，如果没有郭乐琦，他们的家也没有现在这么好，可能还在奉贤的某个小房子里，过着郊区闲适的生活。
郭乐琦的心愿，就是老公的奋斗目标，如果郭乐琦命令自己不许死，自己就无论如何也要活下去。老公热泪盈眶地保证道“：我会和你再幸福几十年。“
手术一直到深夜还在继续，闻讯从大学赶到医院的儿子，在手术室外的长廊上，看到他的母亲在哭泣，印象中，母亲是非常坚强的女性，即使最艰难的时候，都只是笑笑，轻松地应对，灯光暗淡的走廊里，母亲啜泣的剪影给了儿子很大的冲击，不久之前，全家还在为了自己考上名牌大学而欢喜不已，大肆庆祝，短短的半年，一切都变了，父亲被查出身患癌症，生命垂危，母亲在公司似乎也遭受到了排挤，工作岌岌可危。一个年轻的大学生，却已经感受了世事变迁，人生无常。
“妈妈。“儿子轻轻走过去，坐在母亲的旁边，握起她的一只手，想宽慰母亲几句，却又无从说起，只是默默地，陪她坐在一起。
郭乐琦擦了擦眼泪，挤出一丝笑容，反过来安慰儿子说“：我听人家说，手术时间越长，就是越顺利，要是不顺利，早就把你爸爸退出来了，儿子，有你妈在，阎王也怕我，不敢走进你爸爸。”
儿子苦笑道“：我知道啊，我一直知道你很厉害的。妈，你放心，我也长大了，可以照顾我自己，你就负责照顾我爸就可以了，如果公司里的人太难缠了，干脆早点退休，回来陪我爸，我们学校，有介绍勤工俭学的，也有办学费贷款的，你不挣钱，我也能读完大学。”
郭乐琦笑道“：真是个傻儿子，我有钱，不必你去贷款，勤工俭学要是对增广见识有益，你想去就去，要是只为了挣钱，那就别了，你以为我们公司的人有多难缠啊？妈偷偷告诉你，你妈我才是最难缠的那个，他们一百个也缠不过我一个。”
说着，手术室的门外的指示灯按了，门被打开，郭乐琦的老公沉睡在移动床上，被推了出来。
“手术很成功。”主刀医生对着关切的母子说明道“：最危险的时候算是过去了，不过目前病人还不能开口说话，不能站立也不能坐起，四肢都不能自由控制，大小便都无法自理，接下来将是一段漫长艰难的日子，这位太太，康复训练是很辛苦的，他辛苦，你更辛苦，病人需要有很强的信念和意志力，这些都靠你们家人来给他，他能康复到什么程度，康复得有多快，都看你们俩了。”
郭乐琦一手拍着她儿子得肩膀，一手拉住昏睡中得老公，充满自信地说“：我不怕辛苦，从来都是辛苦怕我，我一定会让他坐起来，站起来，伸出他的双臂再拥抱我们，我要他开口跟我说话，我们是少年夫妻老来伴，他不陪我唠唠叨叨，我有多孤单啊？”
从那天起，郭乐琦每天都会定时下班，去陪老公做康复治疗和训练。
在日企工作的管理人员，如果定时下班是要被诟病的，虽然公司实行禁止加班，来降低人件费，但那只是针对有考勤的普通职员，凡经理岗位以上，不要求打卡，也没有固定的通勤时间，大多数的干部，都习惯比部下早到，并每天工作到很晚，他们没有加班费，有的是上升的加分项。
但郭乐琦就算了吧，似乎也没有人对她的这种自我放弃的行为有所指摘，她如果不求上进，正是很多人期待的，他们正在隔岸观火，等着她承受不了各种压力，奔溃颓败。
郭乐琦会在康复训练后，给她的老公削一个苹果，一小块一小块地切下来，送到老公嘴里，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起公司里面那些可笑的事情“：他们把我的电脑拿走了，说要看里面的文件，可是放在大谷那里好几个星期了，我看她也没打开过，任幸莱那孩子的电脑也被换了，她那个收走的电脑不是台机吗？你猜怎么着，机箱里头居然爬出许多的蟑螂，把抬电脑的人给吓坏了，哈哈哈。”
“然后，他们给了我一个破电脑，大家都说那是一个很神奇的电脑，用过这个电脑的人，都会发生些奇异的事情，我想在我身上发生的一定是好的事情，”
“他们让我去工厂负责品质管理了，本来是要住在LYG那边去的，可是我说我不行啊，我要每天都看到我老公的呀，所以每天上午都开车送我去，下午再开车送我回来，我的一半时间，都是在车上，在工厂时间短，跑得更连轴转似的，没有一刻闲，文书的工作就只有在车上移动的时间来做，一边颠一边做表写报告，把我的晕车症都给治好了，你说是不是很神奇啊？”
“前些日子，老会长来公司了，就是当初把我从奉贤工厂挖过去的那个日本人，上川啊，你记得吗？那一年原料紧张，工厂罢工，我托了多少关系才帮他进了面料，排出生产线，年会上，他激动地一边哭一边跟我握手，说，我们公司有这么好的员工，真的好幸运啊，哈哈，你那天不是也被邀请参加年会了，你还记得他哭起来跟个孩子一样的表情吗？”
“他这次是陪他儿子来的，他儿子接任我们中国公司的董事长了，他们父子给我们上了会长宝训的解说课，然后把干部召集在一起，问我们的感受，我还是那几句话，对我来说，这个公司是我一手建立起来的，跟我的儿子一样亲，我一定会守候我的儿子一辈子的。讨论会结束后，我在电梯边跟上川老会长打招呼，结果……哈哈哈，他居然不认识我了，真有意思啊。”
郭乐琦笑着笑着，眼泪都笑出来了，她擦擦眼睛，继续给老公喂药喂苹果。
实际上，郭乐琦电梯冷遇的那个晚上，老会长在下榻的酒店里谈起用人之道，顺势教导他的儿子说“：有些老员工，真的很不知所谓，说公司是她一手建立的？是她的儿子？公司是她的儿子？那我是她什么人啊？”
上川冈弼继续说，儿子上川真二，和真二的跟班我孙子鉴仁，正在认真地记着笔记。
“这些人真是搞不清楚自己是谁，这个公司是我一个人的，将来是真二你一个人的，不是其他任何人的，他们不过是帮你打天下，守天下的仆人而已，建立公司的是我们父子，他们出卖了劳力和专业，这些我们都用工资支付了代价，把公司当成自己的孩子，那个女人应该是疯了吧？我并不是不记得她，我记得她是曾经为中国的公司出过很多力的，不过头脑不清，忘乎所以，就不是我的忠犬了。可以果断地放弃，她的儿子？可笑，她是亲妈还是后妈啊？”
我孙子鉴仁凑趣地说“：我看就是一个奶妈。”
真二笑了起来，大度地说“：其实奶妈能把少爷当成亲生的孩子来疼爱，也没有什么不好啊，父亲不是一直都鼓励大家在工作中找到生命的真谛吗？”
上川冈弼说“：我是鼓励他们去找，可是没想让他们找到过，真的找到了，还会傻乎乎给我们卖命吗？我要他们找到的是我给他们的真谛而已，那本【会长宝训】里，有哪一个章节，哪一句话说过，员工很重要，员工有贡献啊，公司成立到现在，所有的贡献是我的，只有我们父子才是重要的，都领悟不到这一点，这个老太婆就跟我赶走的那些本部的老头子一样，冥顽不灵，倚老卖老，跟今西说，随便找个角落安置她，不要再给她什么像样的工作了。”
我孙子鉴仁领命道“：是，会长，我会吩咐今西的。”
于是，郭乐琦被撤了部，收走了文件资料，被换了电脑，赶到了工厂担当起生产管理的苦差事。
已经48岁的郭乐琦，又似乎回到了20年前，每天跑工厂，和其他公司的年轻人一起在抢流水线，抢工人，盯着车间的操作规范，验收货品的质量，催促安排出货。
她不觉得累，只觉得滑稽，恍若隔世。
每周一的营业会议，郭乐琦还是会照常去参加，只要室长的职位没有被剥夺，有没有室我都是室长，原本的座位被年轻的干部霸去了，她就找个角落的位置坐着，把笔记本放在双膝上做记录，没有人听她的发言，她还是每周都有一堆意见和建议发表，
“这种价格肯定是不对的，压到这个程度工厂没有利润，如果对方还答应你生产，那不是生产环节缩减，就是面料偷工减料，结果都是，质量不肯能达标。”
“这家工厂的口碑在业内非常差，之前有帮我们做过一些赠品的生产，不但无法保证纳期，连数量都短缺，不能把大货委托给他们啊。”
“这种报关方式，可能到了日本过不了关，有跟报关公司协调过吗？”
“这些非季节性商品，放在生产旺季大量生产，不但争取不到足够的生产线，而且成本也会无端增加很多，能不能请各位MD的领导再商榷一下，延迟到淡季再下单呢？”
“据我所知，竞争对手【一屋大袜子】今年春季商品的方向是……“
“据我所知，“经营推进室的大谷端佳子，打断了喋喋不休的郭乐琦，斥责道”：我是商品方向的主导者，【一屋大袜子】也好，【厚叶子】也好，竞争对手的意向我都密切在关注，也会适当制定我司新的发展计划，不劳你费心了，郭桑，你只要把商品的质量和纳期把控好就行了，选哪个工厂有商品部焦石坤经理拍板，定多少货，定什么货，有几位MD的经理和主管在负责，大方向有我辅佐总经理在确定，你不要扰乱领导们的决策了。“
郭乐琦和大谷端佳子互瞪了一眼，这两个年纪相仿的异国女性，平时交流甚少，大多数的时候，都把对方当成透明的，如果要她们互相评价，那也绝对出奇一致地是：一个聒噪无能，一意孤行的老女人！
郭乐琦被大谷怼了几句，非常不服气，辩论了起来“：我每天都在第一线的工厂，我看得到，我也听得到，我知道其他公司在生产什么，我只想提供最前线的消息给管理层。“
大谷嗤笑道“：我不就是管理层咯。我很负责地告诉你，你有的情报我也有，我有我的信息源，不去工厂我也知道那些公司在生产什么，我不但知道他们生产什么，我还知道他们生产出来的商品，都分别配分在哪些城市，每个地区在卖什么，我的信息网不止工厂，还有店铺的。进出口的，比你的情报综合多了。“
“纸上谈兵谁都会，我们不能完全只依赖那些外部的电子数据，亲临第一线，用自己的眼睛去看，用自己的耳朵去听，这不是会长以前常常教导我们的吗？“郭乐琦强调道。
大谷有些怒了“：郭桑这是用会长在压我们吗？所以，你才是公司的眼睛和耳朵吗？一个每天都定时下班的人，说你多了解市场讯息？你知道我每天是几点下班的吗？最早七八点，最晚十点十一点，我儿子都不记得我的模样了，我真羡慕郭桑，没有项目工作，只要做完定番的工作就可以下班去陪老公和孩子了。“
“我……“郭乐琦很想跟她好好地辩论一番，论加班，公司刚成立的时候，自己常常连续一周都睡在办公室的沙发上，往返工厂路过自己的家，真就跟大禹治水一样，三顾家门而不入。就算不久之前，老公病倒之前，自己不也是每天都在无偿加班吗？论项目，自己提案完成的外贸流程和生产计划，至今在施行，一直被模仿，不像你大谷端佳子，10个项目8个半流产，剩下1个半，还是用没多久中途夭折。论和会长的交情，15年前那个明媚地午后……
“好了好了。“京西大部同及时地阻止了这场嘴炮战争，调侃道”：听说以前渡边总经理开会的时候，大家几乎都是不发言的，怎么到了我这里，都这么能言善辩呢？你们是在渡边的面前，隐藏了自己的实力吗？“
入江孝愁忙不失时机地吹捧道“：这是因为京西总经理创造了良好的社风，大家才畅所欲言，百家争鸣，是托了总经理的福，有您的鼓励，才有大家对工作的热情啊。“
京西笑道“：入江副总经理真是个善良的人，每次讲话都让人这么欢喜，大家要向入江副总经理多多学习一下讲话的艺术，不要见面就争吵，这样不好，要团结，团结成一个丸子，才能一起进步嘛。“
大谷端佳子连忙表态道“：是的，总经理说得很对，我会跟郭桑团结成一个丸子的，我们不是争吵，是不同观点的碰撞，碰撞才有火花，这也是团结的一种方式。“
每当这种时候，郭乐琦总是败下阵来，吵架，她从来没有赢过大谷端佳子。
都是过了最佳搏杀期的近50岁的女性，郭乐琦和大谷在公司的地位都极其微妙，在当权者看来，这些年纪大的女人，工龄太长，所以薪资高，自我意识过强，难以管理，又不出成绩，远远不如低级别，底薪水，虽然经验浅，但干劲十足的年轻人好使好用。
日语里有句话说“姑根性的古参社员“，就是指这些老员工，尤其老的女员工，跟欺负媳妇的恶婆婆一样脾气臭又难服侍。郭乐琦和大谷都觉得自己不是，对方是，但在别人的眼中，两个人都是。
本该惺惺相惜的两个人，却同性相斥，互相挤兑，明知道踩了对方对自己毫无帮助，却总是忍不住一有机会就出手，似乎贬低了同类，方可显现出自己的与众不同。
就像上一次的【会长宝训】学习会，郭乐琦老生常谈地说起她的“公司如同亲儿子“论时，大谷就反其道而行地虔诚地发言说”：我和郭桑不一样，郭桑觉得公司是她的孩子，我却觉得公司是我的再生父母，爹亲娘亲不如公司对我亲，公司给了我父母不能给的荣誉和满足感，成就感，我愿意象侍奉父母一样侍奉这个公司，贡献我的一切。“
同事郝世哲当时就在下面窃笑了起来“：这差了辈呀，公司是郭桑的儿子，却是大谷桑的父母，那郭桑是大谷桑的什么人啊？嘻嘻嘻。“
但她的发言无疑说到了上川冈弼的心坎里了：对啊，老子成立公司是给你们当儿子的吗？把公司敬重为父母才是良心的态度，公司不就是你们这群人的衣食父母吗？！
正因为如此，本来和郭乐琦一起掉在冰窟窿里的大谷又被上川捞了出来，重新委以重任，郭乐琦的工作和部门都一股脑并给了大谷端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