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回煞（1）
我十三岁那年，本该念初二了，却因成绩不好，于是父亲写信给在邻县丁山区当老师的一个亲戚，请他帮忙将我转学到了他教书的那所乡下中学重读初一年级。
那时交通条件没现在这样便利，如果是现在去晟县丁山中学读书，乘客车五六个小时就能到达。那时却要先走水路，早晨六点钟就赶到码头上去乘客船，然后沿着乌江逆流而上，大约中午两点左右，才能到达晟县蝴蝶古镇。
码头上早有几辆客车等候在那儿，船靠岸后，客人们立即争先恐后地下船，冲向客车。
虽然码头上有好多辆客车，但每辆客车开往地方不同，所以座位永远粥少僧多。抢到了座位的客人，脸上都带着既疲惫又兴奋的笑容，没有抢到位子的人，则一脸落寞，和其他那些相同命运的人紧紧挤挨着，默默忍受一路的颠簸之苦。
从这个古镇到我要去的丁山区中学，客车大约要行驶两个多小时。所以，天不亮就出发的我，到达丁山中学时，已快到吃晚饭时间了！
丁山中学除了极少数学生是从晟县县城来的外，绝大多数都是农村的孩子。虽然我是县城来的孩子，但家里经济条件不好，所以我无论气质还是穿作，都跟农村学生并无分别。
这种窘境使我心里生出一种自卑感，也正因为跟他们一样土气，我才能很快融入其中。
也许是换了生活环境，也许是大了一岁，要懂事了一些，总之，我的学习成绩较过去有了明显的进步。以前在自己县城念书时，每次考试成绩都在班上敬陪末座，现在却能挤进前十名以内了！
学习成绩的提高，使我不但对功课产生了兴趣，人也变得活泼开朗了许多。加之我又有美术特长，所以我的性格虽然比较内向，但在班上的人缘还算不错。
这所中学的学生，除了少数是走读生外，大多数是住校生。那个时代还没有双休日，每周只有星期天才可以休息一天，星期六下午放学后，住处离学校较近的学生大半会回家去。
住处离学校较远的，想要回家的话，只能星期天大早就出发，绝大多数学生是采用步行方式，短的要两个小时左右，长的则需要走三四个小时。
虽然很辛苦，但孩子们都很想家，尽管当天还得赶回学校上晚自习，也要回家一趟！
他们返校后，不但带来了下周甚至下下周的生活费，而且不少同学还会带来一瓶自己家里做的渣海淑。
只有我，不能像同学们那样每周都能回家，而只能等到学校放暑假或者寒假时才能回去。
每次看见别人离开后，我的心里都会倍感寂寞。虽然趁大家回家后，教室和寝室变得安静许多的机会，可以好好温习一下功课，但我也不会将难得的星期天全部用于学习，而会借助画画来打发寂寞的时间，让自己孤单的心灵也能拥有一种别样的快乐。
现在回想起来，我那时可能并不是真的爱好绘画。之所以这样想，是因为我画的内容几乎都是自己幻想的故事。
从小学开始，我就是一个喜欢讲故事的人。我的听众就是我的弟弟、同学、以及邻居家的那些年龄相近的孩子。
现在因为身在异乡，加之随着年岁增大，一些儿时玩伴已经不再是我的听众了，所以我只好将心里的故事用绘画这种形式表现出来。
说白了，我真正爱好的其实是编织故事，而非绘画本身。
也许正因为此，所以我虽然从小学开始，就表现出了一定的美术天赋，但到了中学后，我的画技跟小学时相比，几乎没有什么进步。
不过，我在画技方面进步甚微的原因，除了与我个人有关外，也与那个时代有一定关系。
今天的学生，各方面条件都比我们那时要优越许多。家长为了孩子不输在起跑线上，只要家里条件不算太差，都会花钱送孩子去各种艺体班学习。甚至有不少中学生，并无艺体方面的特长，也没有多少兴趣，只因文化课成绩不理想，想走高考捷径，也会不惜成本，去报各种艺体班。
我读初中时，中国尚处于改革开放初期，几乎每家都有几个孩子，负担较重，也没有人办艺体方面的培训班，因此像我这样的孩子，就算有一定的艺术天赋，也会因为没人栽培，而无法取得更大的进步。因此我的绘画才能，对我的人生没有什么帮助，只是充当了我打发寂寞时间，以及编织故事的工具。
我不但绘画技法没有进步，而且我的绘画工具也很不专业——我的画笔就是我写字的圆珠笔或者钢笔。
我的绘画方法也完全是出于本性和天赋。只要想画，就会拿起圆珠笔或者钢笔，在空白的作业本背后随心所欲地作画，而不用打草稿。画的好坏，完全取决于天分和发挥。
总之，无论是绘画技法，还是绘画工具，都不正规。因此当班上突然转来一个也爱画画的新生后，对我心理就产生了一种无形的压力。
记得那是初一下学期开学的第一天，要在操场举行开学典礼，我和几个同学吃过早饭后，就一起去教室搬自己的凳子。
我们提着板凳，到了操场后，开学典礼还没开始。我们安好凳子坐下来后，立即与周围的同学热聊起来。
过不多会，开学典礼开始了，虽然校长已经开始讲话，但坐在下面的一些同学仍在交头接耳，窃窃私语。
坐在我旁边的左远同学忽然低声对我说：“何杰，我们班上来了一个新同学，就是坐在前面的那个穿军装的男生，他是从县城转学来的，听说他也很爱画画！”
我微微一惊，抬起头来向前看时，果然发现前面第三排坐着一个新同学。
寒假刚刚结束，正是春暖乍寒的季节，不少同学仍穿着冬装，那个新同学便是一身冬天的打扮。只见他留着平头似的短发，身上穿着一件绿色的军大衣。虽然看不见其正面，但因为他正微微侧着脸，与旁边的闻强同学在交谈，因此我能看见他的小半侧脸。
他的皮肤看上去很白净，很光洁，第一眼看见他时，我的心里就莫名地生出一种自惭形秽的感觉！
我的个子在班上算最矮小瘦弱的那一类，这个新同学虽然坐着，难于判断其身高，但从背影看上去，他至少是中等身材。更重要的是，他身上有一种说不出的魅力——用现在的标准来看，他其实就是一个花样美少年！而他那身草绿色的军大衣，更使他平添了几分优越感！
在我们那个年代，战斗英雄既是全社会学习的楷模，也是人们心中的偶像。
因为崇拜英雄，崇拜偶像，很多学生和社会青年都会设法弄到一身绿色军装。虽然不是真正的军装，但帽子上也有鲜艳的五角星，衣领上也有红色的领章。
我心里也幻想过穿军装，但因为家里弟兄多，父母薪水又很微薄，不可能向大人提出这样的奢求。因此看见这个跟我一样，也是来自县城的转学生，不但穿了一身军装，而且还是一件军大衣时，我的心里自然会生出一种自卑感。
他爱画哪类画呢？
我心里正这样猜想，旁边的左远同学像是我肚子里的蛔虫一样，立即回答了我的疑问：
“何杰，我刚才听其他同学说，这个新来的同学名字叫喻川，他跟你一样，也很爱画画，听说他特别擅长画老虎！”
擅长画老虎？我心里微微一沉。
虽然我从未接受过正规的美术培训，但家里有一些美术方面的书籍，所以我在美术方面的见识，自然要超过那些不爱画画的同学。我知道老虎是中国画里常表现的一种动物，这个新同学善画老虎，显然有一些中国画的基础了。
不管他到底画得怎样，至少比我要正规些吧！我只会用圆珠笔或者钢笔，凭手熟胡乱作画而已！
我不知道喻川对我有什么看法或者评价，反正我对他有一种说不出的奇怪感觉。
这种感觉说是敌意未免有些夸张，应该说是有一种……莫名的排斥和妒忌吧？因为我分明感觉到他的存在，对我产生了一种无形的压力。
可能是基于这个原因，也可能是我想多了，反正我们虽然有许多相似的地方，却并无交情。
不但没有交情，甚至我们从未说过话。
我们虽然在同一个班级里学习和生活，却像两条平行线一样，没有交集。
我们这种奇怪的“无视对方”的关系一直维持到初二的上学期才终于有所改变，改变的原因，正是因为我们都爱画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