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进城/初次见面,上海
上海。
租界。
一条大街从东延向西,塞着各种喧闹的气息,有高声的锣鼓,吆喝的商家。一路,食物的香气儿,洋货的熏味儿,层层叠叠,并未穷尽。
想象着自己所居“郊外”,大哥或大叔或大妈或大婶,无不是对地而更,面相烈日。这些城里人,都不用耕种的么?
不耕种,怎么吃饭?
面对江月梅的问题,李管家奇怪地笑了一阵,然后才直起腰说,小姐,这城里人啊,自有他生活的本事。
怎么个本事?江月梅问。
管家抚了抚他那看起来很柔软的胡须,三角形的眼睛大抵是挑选了一阵,朝一个方向撇去,“你!”
卖报的孩童战战兢兢,手不自觉便在装满报纸的布袋前撺紧。不止是那孩子,江月梅身子也微微抖了抖。
“大爷要报纸吗?”那孩子比江月梅
提前反应过来,说。
李管家冷冷地撇了那孩子一眼,忽然昂起头,把脚抬出去,说,“舔我的鞋。”
脚已迈开半寸,江月梅却被李管家那着洋装的身躯挡在后面,我有些焦急,手扯住他那洋装,“李管家!”
“小姐,在这个世道,不是你踩着别人,就是别人踩着你。”他恶狠狠地道:“舔!舔完,我就买了你所有的报纸。”
男孩低下头,乌溜溜的眼睛盯着那双闪闪发光的漆皮鞋,他愣了愣,在那里,他看到了床褥中如柴的母亲。
江月梅实在不见得这般欺负人,要知道,她想起村里无事偷盗欺人的混混无赖,这李管家做的,可不正是恶霸所为?“李管家!”
小小的身子已经不知道什么时候冲向前方,她挽住男孩的手,男孩脏兮兮的有手臂上竟然有一条长长的伤疤,意识到这一点,她又缩了缩。却被一股力气震了开来。
“你。”
江月梅头脑发昏。
瘦弱的男孩微微弯下腰,恭敬地半跪下来,然后伸出舌头,缓缓地舔了舔。漆皮的鞋,照亮了他的脸。
几块重物坠地的声音“乒铃乓啷”,他把小袋里的报纸递给李管家。李管家微微一笑,忽然猛地一把把报纸抛向不远处的几个小乞丐身边。小乞丐以为有人要砸他,连忙躲避起来,引起一群骚动。
江月梅是被李管家推着走的,嘈杂的街道依旧嘈杂,她听见李管家对她说:
“小姐,这就是这个时代的本质,钱,才是一切。”她蓦然转过头去,不远处的男孩蹲下身子,正在捡着那几块大洋。
她的眸光中忽然多了几缕黯淡,仿佛有人把她当做钉子,一寸一寸地扣进土壤里。她左右摇头看看,一张张昏暗蜡黄地脸像是乡间的稻草人又像是庙里昏暗的神位。
原来,他们在看自己吗?
手慌慌张张地扫了上来,细微的钱币声从口袋里被敲响起来。江月梅战战兢兢地从挎包里掏出那个粗布钱包,抓得紧了,似乎还能摸到冰冷的人头像。
初次见面,我真的还不太习惯——
“小姐,欢迎回来。”
上百名家仆在小洋楼里弯腰迎接她。
。
江月梅低头夹了块红烧肉。
圆形的餐桌上安静得奇怪,只有少女轻轻咀嚼的声音传了出来。
“月梅,这位茜阿姨很快和爸爸结婚了。”江一帆咳了咳,右手揽过女人的腰肢,女人脸上露出了享受的表情,艳红的唇上带着欲动的欣喜。“你妈妈在世的时候我还没什么能力,后来我终于在大上海立了足,五年前,我想把你们接回来,可是你妈妈又离开了我们。如果以后你有个人照料,我想她在天之灵也会有所欣慰的吧。”
江一帆停住与女人的嬉笑,推了推眼镜,示意严肃。
女人“呵呵”笑道,“月梅,这个平安符是我今天和一帆去庙里取得,你收着。还有,你能不能叫我一声妈妈呀?”
江月梅微微抬起头,用手把递过来的平安符挡在手肘内,含住嘴唇又张开,“哦,父亲还有这个……阿姨,先吃饭再说吧。”
江一帆的脸色略微有些难看了。茜浅笑,一身媚骨,一洗不悦,竟让男人痴了。“孩子可能还没办法接受呢吧。”
“刺啦——”木凳挪开,少女礼貌地笑了笑,“我饱了,你们继续吃吧。”新式的校服在她身上尤为好看,墨蓝色的裙摆轻摇,浅蓝色的衣裳飘飞,渐渐地离开了饭桌二人的视线之内。
红色的平安符攒得紧紧地,很快便被砸在一副画上,提着画的工人一脸茫然,江月梅也愣住了。
画上男人女人相拥,正是她的父母。
她墨色眸子中倒影的,是不仅是那幅画被人抬走,还有花瓶,衣服,玉佩,玉镯……
“大小姐……”
“你们这是什么意思?啊?”来到这个城市的五年来,她从未发过这么大的火气,一下子好像时光被拨回以前,淋漓尽致嬉笑怒骂。可是,以前,她还有她的娘。
目光冷冷地撇着那个平安符,她一把抄起来,一步一步踏向饭厅。
白色的牡丹屏风被拉得严严实实,她瞳孔无神,忽然绝望地闭上双眼,转身离开。
女人的呻吟声,男人的淫笑声。
“这些东西,搬到我房间去。”
所有的工人捣蒜似的点了头。
她以手扶额,只感觉到天旋地转。
缓了会儿,她眼睛扫向主卧室,干净整洁得好像没有人住过。旁边的杂物房门紧紧关着,铜质的把手一尘不染。
她是在受不了这样的家了。
大街上人来人往,好像她第一次来时的喧闹。只是,这街上多了几个大烟馆,瘾君子们在烟雾缭绕中醉生梦死。
一个小乞丐状到了她的膝盖,却立马抱头认错,“大小姐,大小姐,是我错了。我不该撞您。”她目光下沉,把两枚硬币抛到他手里,驱起如同铅般沉重的大腿,渐渐走远。
手指甲轻轻扣着的柔软整洁的衣服,是很多人一生都难达的追求。
她曾经也是这些人中的一员,她穿着最多补丁的粗布衫子,住着茅草顶的红砖房。她却恣意而又快活地在田野里撒欢,在母亲的怀抱中大笑。
“钱,才是一切。”管家的话如同附骨之疽,一遍一遍,在她脑海里回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