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形式底释义”的形上学
《新知言》这本书可以看作是冯友兰对于新理学形上学方法的系统说明,也可以看作是对新理学形上学方法西学渊源的一个说明。对于这个西学渊源,冯友兰重点讨论了柏拉图、斯宾诺莎、康德、休谟和维也纳学派。在冯友兰看来,柏拉图是西洋哲学真正的开山大师,因为他的辩证法、类型法是一种对于事物不作积极肯定的形式底释义,是一种典型的形上学的方法,而亚里士多德的形上学“将他老师的形上学的空灵部分,加以坐实。经此坐实,亚里士多德的形上学,即近于是科学”。休谟则明确从经验知识的立场上试图取消形上学,照休谟的看法,“形上学是属于关于事实的实际底知识”,但其中的命题,是不能用经验证实的,“所以经验主义者总是要取消形上学。现代底维也纳学派,就是继承休谟的这种精神底”。
休谟之后,康德试图拯救形上学。冯友兰在《新知言》中大量引用了康德《未来形而上学导论》(《新知言》简称《前论》)的材料,来说明康德的形上学方法。新理学对哲学与科学的分别,以及对真际与实际的区分,都与康德以来的哲学立场相关。冯友兰引用康德说:
理性的观念的目的,在于完全,在于可能底经验的全体的统一,所以它就超越了任何经验(《前论》英译本九二页)。知解中有范畴,理性中有观念。所谓观念,就是必然底概念,其对象不在经验中。知解的概念出于经验中,其原理亦能为经验所证实,但理性的观念不在经验中,所以也就是经验所不能证实,也不能否认底命题。所以这些观念最容易不自觉地走入错误底路。其错误在于以思想的主观条件,作为对象的客观条件;以满足我们的理性底假设,作为武断底真理(《前论》英译本一一七页)。
理性的观念不在经验之中相当于形上学,知解的范畴则要在经验中被证实相当于科学(冯友兰似未充分注意到形上观念与知性范畴的区别)。康德所谓理性的辩证运用所得出的超越观念分别是灵魂不灭、意志自由、上帝存在,而理性对于这些观念的运用又无可避免地陷入悖论,因此,要在原则上决定理性使用的界限。“界限以外底虽不可知,但为使我们对之有某种观念起见,我们不妨对之有所假说。不过于说时,我们须知我们的假说,只是假说,只是一种象征底说法,只是与言说有关,并不是与对象本身有关(《前论》英译本一二九页)”。冯友兰说:
康德并不是反对形上学,也不是要取消形上学。他是从休谟的经验主义中,救出了形上学。在西洋哲学史,他为形上学立了一个新方法,这就是我们于第一章所说,形上学的负底方法。他对于科学算学底理认,都是对于科学算法的有效性,加以限制,为形上学的对象,留一地步。
如果说康德试图从休谟的经验主义中拯救形上学,那么冯友兰则试图要从维也纳学派的分析精神中拯救形上学。冯友兰明确肯定维也纲学派在“取消形上学”上的努力。冯友兰说:
维也纳学派,以为形上学中底命题,都是综合命题,又都无可证实性,所以形上学中底命题,都是无意义底。从知识的观点看,形上学中底命题,都是如“砚台是道德”,“桌子是爱情”之类,只是一堆好看好听底名词而已。其中底命题既是如此,所以形上学可以取消。这是维也纳学派对于形上学底最有力底批评,也是他们主张取消形上学的主要理由。
冯友兰认为维也纳学派所用的方法是分析法的高度发展,只是他们批评的形上学实质上是“坏底科学”,不是真正的形上学,真正的形上学几乎都是分析命题,对实际不作肯定,或甚少肯定。所谓形式的释义指向演绎分析,冯友兰说:
形上学中底命题,仅几乎是重复叙述命题,所以也是综合命题,也可能是假底。不过形上学中底命题,除肯定其主辞的存在外,对于实际事物,不积极底说甚么,不作积极底肯定,不增加我们对于实际事物底知识。所以它是假的可能性是很小底……只要有任何事物存在,它的命题都是真底。
真正底形上学,必须是一片空灵……其不空灵者,即是坏底形上学。坏底形上学即所谓坏底科学。
冯友兰一再申明新理学的演绎特征,在后来的《中国哲学简史》中,冯友兰指出:
哲学的推理,更精确地说,形上学的推理,其出发点是经验中有某种事物……从“有某种事物”这句话演绎出《新理学》的全部观念或概念,它们或是程朱的,或是道家的。
新理学如此重视此种纯粹分析的立场,在根本上是想避免哲学成为“坏底科学”,或是避免哲学在宇宙人生观念上的神秘的独断倾向。冯友兰已经注意到将哲学的“知识”特征表达为一种分析性的解剖性的“释义”行为,只是没有朝这个方向走下去,他还是想提出若干形上观念以引导人的精神境界。实际上,新理学形上学的分析并不是如此演绎或几乎是重复叙述的命题,它主要体现为对于最基本经验的逻辑分析,“对于经验的内容,作逻辑底分析、总括及解释,其结果可以得到几个超越底观念。所谓超越就是超越于经验。用中国哲学史中底话说,就是超乎形象底。我们的理智,自经验出发而得到超越于经验者。对于超越于经验底的观念,我们称之为超越底观念。”新理学形上学是从最基本的日常经验出发,对“存在”的若干蕴涵进行逻辑分析,按照某种结构得到几个超越的观念,从而形成一个简明的存在论系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