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学生书:春叶秋叶菩提叶(增订版) (水木书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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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一 思忆我师

“而立之年”,领悟师道

写于2010年5月,以回望我的大学,感怀我的师长。

——题记

自我以十六岁之少年,于1980年9月入芙蓉园问学,已是三十年了。以“校龄”论,恰是而立之年。去岁晚春,我为芙蓉园写就《毕业颂》,期盼芙蓉园的少年书生快乐而高贵地行走一生。这个初夏,且以而立之年,就着岁月之浸染,梳理这芙蓉园中的师恩道韵,绵续那份悠远的学统和圣洁的气息。

何师永龄:“我是读旧式大学的”

这日傍晚,因看得《我的大学》的海报而起意为文忆师时,何师是最早来到我的思绪中的。许是在这三十年中,何师已是校主之外我最为感念的了。在那一刻我忽然发觉,何师的大名,实在恰当之极,所谓人如其名。何师足岁已八十有九,身子硬朗,尚可海泳。其康健可期,其长寿可待,实为“永龄”。不知何师的尊长,在他于临川这一方文韵浓郁、文气悠长的红壤呱呱临世之时,怎就识得这婴孩可以历沧桑、经跌宕而永龄?!

1980年,厦门大学法律系筚路蓝缕、白手起家之时。这也是整个中国法学教育筚路蓝缕、白手起家之时。何师于此前一年受命参与复办法律系,1980年开始招生,我由此得以作为“一期生”入学。他那时还担任着行政方面的工作。也因此,我们住进映着凤凰花影、今天已赫然列入国家重点文物名单的芙蓉第二楼之前,他早已领着不多的几个同事,为我们打扫、清洁好宿舍了。古言“师者有事,弟子服其劳”,在芙蓉园,何师却将之身行为“弟子事,师者服其劳”。此为师道之尊且彰,抑或薪传中绝之怪象?再没有哪一拨的学子,能有我们这样的殊荣了吧。于他,再自然不过的职守了,并且也只是他如父亲般善待学生的开始。

何师会同其他几位老师,在我们一年级时讲授刑法学。大三时,他又主持外国刑法课。年前有同学回忆,他还讲过一门叫“历代刑法志”课的一部分。我倒不记得了,也不曾向老师核实过。我所记忆极深的是,一门大约于四年级上学期开设的“西方法律思想史”,他主持系务时是计划敦聘王亚南故校长之哲嗣、时任教于北京大学法律系的王哲客座的,可惜这位在这个领域颇富学名的学者未能前来。以是之故,何师在盛夏之时伏案执笔,博览细思,于秋天到来时亲临讲台,终使我们得以修习这门在今天堪称人才济济的各大法学院却早已边缘化了的课程。后来知道萨校长之授业、课徒情事种种,方知何师实是效法先贤的。他1944年负笈长汀求学,正是萨校长掌校期间。

大三时,请何师指导学年论文。蒙童般的习作,却得他老人家的看重。正好,福建省律师协会计划七八月间在闽北武夷山开一场专业研讨会。我那题为“刑事辩护制度的发生发展”的习作,合了会议的主题。何师竟多方商请为我筹划赴会的经费。自然,以我那蒙童般身份的大三学生,没有任何一家机构肯做这冤大头,再正常不过了。我时时以此未遂之事为荣耀,非因那稚嫩之作堪可圈点,惟因师尊如此奖掖后学,由我以未及弱冠身受之。

何师并不特别擅长授课。他之令我感念,主要不在于他给予我的专业上的造就。何师浸润我的心神,历久而愈觉其巨其深。他,以及师母,俱为质朴、温厚之辈,待人极为谦和。我却怎样都学不了他的这番德行。何师的质朴和温厚并不淡去他作为读书人的另一面的秉性。那种对现实的冷静观察、敏锐透视、精深剖析,在他已高龄之后,偶或我趋前请安,总是在或长或短的叙谈中铺陈无疑。何师对我从无教导和要求,所幸在“读书人的另一面秉性”,我还能恭敬履践之。

年前晚春时节,想起很久没有向老师和师母请安了,遂商请二位老人移步家中,简餐、叙谈。席间何师往顾当年筹备复办厦门大学法律系之诸多情节,言及一次在教育部的会议上,他力陈己见,并声言“我是读旧式大学的”。那一瞬,言者无意,我座中相闻,动容十足。

晚清以降,中华屡遭剧变。废科举、兴西学,谋宪政、弃王道。革命之对象,已不限于人身与制度,复及至文化与心灵。文化血脉迭经危难,学统衰微于今为甚。何师那无意之言,“我是读旧式大学的”,有如醍醐灌顶,令我方始知悉,我生何幸,有缘亲炙于那一辈的读书人,可以窥见这悠远学统的余影,吸啜如芝兰般的气息。在我年过“不惑”,以“独立三尺讲台,引动少年神思”自期之时,这学统和气息,不知觉地,已成了我最重要的乃至根本的给养。

三师行,学子惊

入学周,那午后炎热中的一刻,永留心间。

1980年,厦门大学的本科新生约略过千。按所知名录,当时全校的正教授六十有一,新复办的法律系则有其三。陈朝璧教授是从比利时学成归国的,公认为中国罗马法研究的开创者。我入学后知道他关于罗马法的书在台湾依然是“教育部”的部颁教科书,自是无限崇敬。这位1949年之前曾任厦门大学教务长、代理校长的知名学者,在法律系复办后校方只委以“第一副系主任”之职,而当时系主任是空缺的。实在不知有何内情。二年级下学期时,他突染急症,旋即别世。临终前的一段时间,我们一众学生轮流值夜看护。当时只作一项重活,颇觉无奈,无以深思。近年间,人入中年,猛然惊觉般,我是看着中国一代罗马法研究的开创者溘然长逝的。那一番值夜,道是我生命中掠过一抹学统余影。可惜,少年不知学,余影过无痕;此景成追忆,难悔难成恨。

陈师原本是在我们高年级时为我们讲授罗马法的,竟去得早而突兀,都不记得那时我是否有缘当面恭称一声“老师”了。若说他病榻之中身躯化做学统余影,1981年4月,六十周年校庆时的一幕,一定是深契入我少年的精神中了,我却似无所知觉。厦门大学的六十周年校庆,是在这个文脉久远而苦难深重的民族刚刚开始的重建大学制度的努力中来临的。我以无知学童,极新鲜地看着且只能看着校庆之中的“厦门大学科学讨论会”,再一次感觉得大学果然是和我熟悉的山村与小镇大不同。这会是分学科亦即分系开的。会前有铅印本的学术论文发送。陈师有文,发下又被收回,再发下,已见浓墨涂抹了若干行文。我这看客般的学童,无意亦无力读陈师之文,全然不知所涂抹的到底是怎样的文字了。按预定会程,该陈师发言了。今日已不再记得陈师原话了,大意是,论文之涂抹,非他本意,既如此,他已不能再做言语了。依稀中,他的语调是和缓的,又是激愤的,是卑微的,又是高贵的。我待年长至此,方明白,陈师在其晚年值大地初暖时以生命之余力,将那圣洁的气息,轻轻地散发了。当日的会场映雪二楼,已拆除有十年了。那份气息,该还飘荡在芙蓉园中的吧,和着天风海涛与古刹钟声。

李景禧教授在我们一干新生的眼中,有些近于神了。传言他毕业于东京帝国大学,回国后曾任中华民国最高法院推事,是国民党元老、为担任过国民政府主席的林森的外甥。记忆中他是个清瘦、矍铄的老者,颇有些世家风采。在我们完全没有教科书的时代,厦门大学图书馆里可以找到民国时期他与人合作的《法学通论》。我这样的少年的感觉是,他像是来自另一个世界的。李师也不曾给本科生开课,据何师言是身体不好。他带硕士生,我愚钝而无由忝列门墙。所幸在我做助教时有一两次央请而获准登门请教。他出任过一届的全国人大代表,是那时少有甚至唯一的拥有法学教授头衔的人大代表;据他的一个学生所称,他是中国当代民法学权威佟柔教授的老师。那一代的学者,真正是书生本色吧,全然不懂、不会、不屑依托学术以经营。否则,以方今许多法学教授的能耐,这样的凭资,大可以攫取大摞的学术资源了。

张立教授该是最为年长的,传说早年即加入中国共产党,地下活动过,是陶铸的入党介绍人或其上司。很有些传奇的色彩。二年级时他课任我们的国际公法。亦据何师所言,他是转了行到国际公法这块地的。无怪乎那时我们都觉得张师之课,获益不多。他更以年迈之故,每课难以尽时,每每需要多休息十来分钟。于是,几周之后,我们这个班,厦门大学法律系1980级,极其不满张师而将他轰下了讲台,系里另派来老师续课。记得那会儿我们带了几分的得意,几分将一个教授轰下台的得意。三年前的一个秋日,在岁月几乎将这一份得意冲刷殆尽时,我课徒之后,面朝大海缓步在余晖下,那一刻突然意识到,我的生命中已经没有老师来教我了,而我依然有许多困顿和难题,未释、不解。在我,和我的同学,年少之时,有老师恪尽职分、不顾年迈,我们却完全没有能力去理解老师之艰辛、宽容老师的衰老,只知演绎我们的好学和年少气盛。那一刻,我以人到中年而生的懊恼和悔恨,已不能诉诸笔端了。张师何错,这一干少年学生又何错?惟其无错可言,更是哀伤难言。这一个耄耋老人,竟因登台授业,受了好学复无知的学生们的伤害?张师不曾言,我们不得知。哀伤,已是多余,或依旧必要?

张立老师,且容我这无知的学生,以“三十而立”之心思,向您遥遥叩首,不敢恳请您宽宥这一众不配做您学生的学生,不敢以这不情之请扰了您天国中的安宁。

九月的厦门依然炎热。入学周中的一个下午,芙蓉二楼北端,法律系1980级男生宿舍,联袂而至的,是陈朝璧教授、李景禧教授和张立教授。三个耄耋老人,步履已失其健,华发早映容颜,竟然顶着炎热,登楼看望这一众全然不入门的璞玉,或只像玉的石头,一堆乱石。细节也不再记得了,只知道我这个没有见识、除了来上学就没出过门的十六岁少年,慌乱,不知所措。许多年后,身为人师的我,时时疑惑,为什么三位师尊如此屈尊,令得这一堆乱石得享这样一番殊荣?如今的教授再不会这样屈尊了,如今的少年书生再没有这样的殊荣了。近年来,我似乎可以窥知三位师尊当年所思所想了。他们以正当盛年,却不能精研学问、博览群书,不得登台课徒、传道授业。谁识得那番无奈,那种悲戚?到得1980年初秋的这个时节,终于有学生了!纵然一生各有精彩与传奇,他们又怎能再按捺,他们却怎肯再矜持?

三师行,学子惊;师道行,学子精。

郑师翼棠:示我以华贵

第一学期的英文课,郑师翼棠所授。他似乎也不擅长课徒。不过看来太难为他了。我们这个班,有的同学已经可以在高考的英语试卷中考得几十分,有的却得从二十六个字母开始学。真不知他该怎么教。风言他年轻时在联合国做过译员。也许是真确的,因为他课上总试图教会我们标准的美式英语。惭愧的是至今我对于任何一种英语都是不通的,甚至写出纯正、优美的母语也有几分勉力。记得校友回忆,长汀时期厦门大学的校医,聘的是留美的医学博士。够奢华的了。我们这些初级的英语学习者,得了联合国译员的教习,也算奢华得一般无二了。要知道那时国门初开,于普通中国人而言,中国是中国,世界是世界,实大异于三十年后的今日,已是中国和世界,中国的世界和世界的中国。从“世界”中来的郑师,够让我们新奇、惊异的了。他还另有让我大开眼界的。

郑师闽东人氏。不说英语说中文的时候,满满的方音。不过他有几分魁伟,相貌堂堂。近于南人北相的那种。记忆中他总是一副金丝边眼镜,梳理得整整齐齐的头发,一尘不染的皮鞋。那时尚不通行西服,他总着中山装,不是黑的,也不是灰的、蓝的之类的颜色,是我现在依然说不上的一种黄色,很协和他的金丝边眼镜。一堂课下来,照旧是衣裳整洁的。那架势,那“范”,一派华贵。多年前我曾以小段文字自画,内中有“三尺讲台如戏台”之语。想来是郑师华服方步于前,我素衣学步于后。没学得他的美式英语,却学了他中国式的“粉墨讲台”的做派。快哉,幸哉。

黄师与陈师:雍容与温婉

这是两位女先生。

黄师,在郑师之后教授英文。她美丽之极,雍容典雅。我至今以为没再见过如她般雍容典雅的女子了。我们离她对我们英文的要求差得很远,或者说离她认为我们应该达到的水准差很远。这在课上感觉得到。可是她非常有耐心,不着急,更不生气。我也非常惭愧于学不来黄师的这般秉性,面对我的学生时远没有黄师的气度,这方面的差距比之于老师在英文上的要求更甚。

黄师也传奇,或者说有艳美的故事。说是她嫁给了她的老师,她的老师大了她许多许多,多得那时我们觉得不可思议。她教我们的时候可能大约是我现在的岁数,她的老师是外文系很老很老的教授了。可是这一份不可思议完全不影响我们对黄师的恭敬和爱戴。在我看来,她也是人如其名的,黄洁。

我还是没有从黄师那学得好英文。可是黄师一定可以提升男生的品位,即便这男生那时很年少。

另一个能提升男生品位的女先生,是陈师。和黄师一样,毅明先生的课也和西洋有关,不过是历史,世界史。时下讲究所谓通识课程,何师在那时早已安排我们“通识”了。陈师的世界史,即是。一年的课。和黄师不一样的是,毅明先生如铅华洗尽,令我们感到温婉、可亲,有如面对母亲般。毕业多年后路遇陈师,依旧如此感觉。真好。和母亲不同的是,陈师很知性。那庞杂的世界史,带了枯燥,她竟不用讲稿,娓娓道来,我们如听故事般。我在课徒经年之后也能不携片纸、从容游走于讲台,是她转注了功力于我?现在也能以近于静水深流之势,平实道出所思所悟于我的学生,是她的引领、垂范?

补记:本文于《法学家茶座》第三十一辑刊出后,我手奉样书敬呈于陈师。这是我毕业后第一次往谒老师,也是间隔十数年而再见老师。匆匆的不足一个小时里,老师很高兴,和我说起她自退休后所做的一些事情。老师的语气依然平缓,音调依然清晰。我听闻,却添了感佩和感慨,又以身为老师的学生而愈加欣然。

老师志业于华侨史研究。退休后她花了数年时间研究抗日战争时称“南侨机工”的一个华侨群体,不忍其湮没于史尘之中、淡忘于国人记忆,欲彰其牺牲情怀、慷慨效死。老师爬梳民国档案,重走滇缅公路,寻访当年机工。其间的劳顿甚至艰辛,老师也只轻轻一句话,“我这个七十岁的老妪,疾病缠身,舟车颠簸”。老师并无意对这个当年的学生再行身教之举,于我确实是又一次的激励、鞭策。老师还具体说道,她那时在海南寻访一个已九十高龄的当年机工。老人从南洋回国后投身抗战的方式,有别于其他的南侨机工。他受命刺杀汪精卫,尚在伺机之中命令又撤销了。寥寥无几的话,让我恍然,只因我的老师,我竟可以伸手触摸心念中以为久远的那些历史事件和原本只是符号化的“汉奸”“特工”“刺杀”。老师把我带进了另一个世界。我于此时明白,为人师者非只传道授业解惑,之于学生,还是领着游历、为学生推开一道门而可以通达又一片天地。陈师也并无意在午后的闲谈中再言传于我,我还是有再受老师所传的兴奋。

那把小提琴,永远的谜?

岁月让人将许多东西遗忘,岁月也让许多以为已遗忘的东西栩栩然再现。这几年我常常想起一个老人,以及他手中的小提琴。

那时校园里有个扫地的老人,与他随行的是一个竹制的筐子、其他的扫地器具。竹筐子里还有一把小提琴。常常在我们课间,老人停下手上的活,在教学楼前的路边或空地上,拉起那把小提。那小提的弦不齐整,有断的。可是,一个同学,是当时的学生艺术团副团长,颇有音乐上的修为,说老人能拉出完整的曲子。这老人,满身的书卷气,全不似凡常的扫地工友。

何处还能再见这样的景象?谁人不把这也当一份传奇?

这几年这个拉琴扫地的老人时时映现在我的思绪中。他该曾经是这所大学的一个教授?在那些接踵而来的叫做“反右”“文革”的事件中失了教席?他寄情于问道、钟爱他的学生,却再不得其门?他唯有用残破的琴,演绎完整的心灵之声,贡献于本该是他学生的年轻人?操琴之时,他平静、安怡、满足?在这四百年前的金戈铁马化出书生意气的演武场,他依然拥有那内敛的力度?

我怎的在年少时没有生出这样的疑问?我怎的错失了机会,没有当面向老人求证我今天的猜测?或者相反,所幸我少不更事而没有求证,因为重要的不是答案的真实,而是猜测的合乎逻辑?

不幸的老人,幸运的我们?!

传奇谢幕的校园

我生已晚,不得见校主和校长;我生未晚,先贤流韵在一众师长的恩泽中熏染我的身心,少年及长。

这芙蓉园,曾是一众师长演绎传奇的国度和家园。我鬼使神差似地撞进来的时候,传奇正在谢幕,幕谢而未闭。这懵懂少年,见识了那道余影,得闻弦歌余音。上天垂幸于乡野间地里踩踏青苗、河中筑坝捉鱼的顽童,令他在这余影和余音中渐渐可以秉承止于至善的圣训,体悟悲天悯人的情怀。

如今的芙蓉园,幕已尽谢,传奇不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