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人生况味寄书衣
邸玉超
在现当代文学史上,开创了“荷花淀派”的孙犁是独树一帜的。《白洋淀纪事》《荷花淀》是他最负盛名和最能代表他创作风格的作品。1992年《孙犁文集》八卷本出版后,孙犁老人对家人说:“我这一生什么也没有,就有这么几本书。”就是这几本书,给多少人以挑灯夜读之乐,给多少人以生命的感动和历史的怀想。
孙犁之所以成为文学大家,与他具有渊博学识是分不开的。他的一生是爱书、读书的一生。
从《孙犁书话》一书中你会领略到他读书之多、读书之广。《孙犁书话》作为“现代书话丛书”之一,一直深受读书人的喜爱。这本书的编者金梅在“编选后记”中说:“孙犁是一位富于创造性的文体家。他娴熟地把握了书话这一散文特殊文体的特征,善于从书中抓取一点因由,一点使人感兴趣的材料,然后举重若轻地随意说些自己独特的感想。新颖轻快,意趣盎然。”而我尤喜欢其中的第五辑“书衣文录”。
“书衣文录”是孙犁创造的一种独特的日记式书话。少则十余字,多则二三百字,记下书里书外,社会人生,自曰“书衣文录”。其中有书的来龙去脉,读书心得;有思想情绪,生活状况;有旧人时事,世况人情。人生酸甜苦辣百般况味,自笔端流出,一段历史,一段记忆,渗透在书皮上的一根根纤维中,成为今人的参考,后人的观照。这种日记性质的书话现在已被许多读书人和藏书人仿效。
《孙犁书话》收入1973至1976年间的“书衣文录”近二百则。
七十年代初,余身虽“解放”,意识仍然被禁锢。不能为文章,亦无意为之。曾于很长时间,利用所得废纸,包装发还旧书,消磨时日,排遣积郁。然后,题书名、作者、卷数于书衣之上。偶有感触,虑其不伤大雅者,亦附记之。(孙犁序言)
那时,他的书被抄后刚还回来,他做编辑工作之余,天天以包书皮为乐。孙犁住在天津一大杂院,“庭院甚乱,遇假日当避后室。然周围无一处安静,嘈杂如下处。”“时1973年12月21日晚,室内十度,传外零下十四度云。”不但环境差,而且屋子窄小。1975年3月5日传言有地震。“家人为余相度避身之地:一床下,一书桌下。床下必平躺,桌下必抱膝。一生经历,只此一着,尚未品尝也。”七月间“大雨成灾,庭院如潭,家人困处,我自包书。积水未撤,屋漏,滴水未止。”一代文学大家,生活如此凄惨,慰藉他心灵的,唯有书籍:
昨夜梦回,忽念此书残破,今晨上班,从同事乞得书皮纸,归而装修焉。能安身心,其唯书乎。
他是达观的。不能左右时代,但可以幽默自己。别人常与他借书,时有不惜书者。一位部队后勤军官还回的书上满是污迹,孙犁写道:
彼近年以职务方便,颇读中外小说,并略有藏书。对此书似无兴趣,送还时,书面油渍颇多,盖彼习惯于开饭时阅读,而彼等之伙食,据他说办得甚好云。
……
余中午既装《小说考证》竟,苦未得皮纸为此书装裹。适市委宣传部春节慰问病号,携水果一包,余亟倾水果,裁纸袋装之。呜呼,包书成癖,此魔怔也。又惜小费,竟拾小贩之遗,甚可笑也。
既是自嘲,也是自信。
他记录日常生活细节:“昨日从办公室抱回茄子五枚,小黄瓜二条,用八张报纸裹之,尚恐街头出丑。两手托护之,至家极累。”这一天谣传地震,“家人大为预防,镜框油瓶布满地下”。他述身世际遇:“阴历四月初六也,为余生日,与小女共面食。年六十三岁,身德不修,遭逢如此,聊装旧籍,以遣心怀。”他感叹时世:“红帽与黑帽齐飞,赞歌与咒骂迭唱。遂至文坛荒芜,成了真正无声中国。”
“书衣文录”的语言文白杂糅,雅俗共赏,既有文言的高贵典雅,又有白话的亲切随和。文风既幽默诙谐,又庄重深刻,适合百家口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