超限思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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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序Ⅱ:写给被抑郁 焦虑和恐惧折磨的人们

痛苦是唯一的高贵之宝,现世和地狱决不能加以侵蚀。

——《恶之花》

这封信写给像我这样的人,对,就是你,一个被抑郁、焦虑和恐惧长期折磨的人。这么多年以来,你被隔离在精神意义的孤岛上,大部分时间都在痛苦、疑惑和不安中挣扎,既想求救,又试图不让任何人看出端倪。这是一场关于你的完全看不见硝烟的战争,你既是战士也是逃兵,既是盟友也是敌人,你在战场上呼喊、厮杀、反抗,又在战场上逃避、求救和屈服。你急切地希求有人能走近你、了解你,接纳你的恐惧,满足你的安全感,同时又将嘴锁得紧紧的,绝不让人知道你内心荒芜的一面,因为你觉得他们伤害你的可能性更大。关于这一点,你似乎能举出很多的例子。于是你一个人,只有一个人,从醒来到入睡,每分每秒,都在抑郁中对抗抑郁,在焦虑中平复焦虑,哪怕你不知道这种状态何时是尽头,依然试图就这样一个人抗争到底。

现在,你看到了我这封信。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它既意味着这世界上至少还有一个人和你一样在挣扎,在解构,在观察,在探索,你可以在这本书里看见他所有思考和探索的内容,同时更意味着另一件重要的事:你还活着。一个被抑郁、焦虑和恐惧折磨许久,无法倾诉,无法摆脱,单纯靠着隐忍活到今天的人,绝对是一个了不起的人。为了这份隐忍,我想对你说:你辛苦了!

你兴许有无数个值得感到幸福的理由,承受的压力表面上也和别人并无二致,一切都如此平常,周围没有饥荒,没有动乱,你不需要担心下一顿吃什么,不需要担心冬天有无温暖的衣服,理应感到快乐才是。然而快乐并不是我们能自主选择的选项。不知何时起,抑郁和焦虑由内而外吞噬你的神经,你能感觉到它们在体内如暴徒般肆虐,明明内心已经满目疮痍,却“找不出理由”或者“明明知道理由却无法描述”。似乎有什么阻碍了你的表达,你找不到任何明显的证据去证明自己“可以焦虑”。你能够明确知道的是:大概你早就忘了开怀大笑是怎样的情景。你的父母、你的爱人、你的孩子明明就在眼前,却如同远在天边。你没法像一位普通的母亲或父亲那样去拥抱孩子,也无法像个正常的恋人那样给对方温暖。或者你现在根本没有能够去爱的对象,你和周围的人谨慎地保持着距离,每一次有人靠近都能让你回忆起上一次的伤害。你会绝望地发现,多年来与抑郁、焦虑和恐惧的相处,让你已经渐渐失去了爱的能力。

但你还活着。

也许你会质疑自己,我真的还活着吗?我不过是在呼吸,我的心灵无可置疑地沉溺于麻木之中,我几乎对每一个人都保持着不信任感,而这种不信任感总是不时地得到证明;我只不过像陀螺一样为了生活而忙碌,忙碌而空虚,在空虚之间又充塞着希望的有无、爱与欲的幻想、善与恶的交锋。我这样真的能算活着吗?我不去死也许仅仅是因为缺乏勇气而已!

然而让我们痛苦的恰恰不是麻木,而是敏感。我不知道敏感算不算一种天性,或者它始发于你的原生家庭,你拥有一个脾气暴躁的父亲和一个把自我牺牲当成筹码的母亲,善于察言观色不过是你自我保护的本能;或者它原本是你领悟这个世界的能力,让你拥有无比丰富的内心世界,只是如今敏感成了抑郁、焦虑和恐惧的帮凶。伊尔斯·桑德在《高敏感是种天赋》一书中说,有30%的人属于高敏感人格。也就是说,你我都属于这30%的范畴当中,这算不算是一种安慰?

我们是那么缺乏安全感,陌生的环境、突如其来的变故都能让我们茫然失措,一个冷漠的表情、一句伤人的话,都能让我们如陷冰窖。为了这可怜的安全感,我们拼命去追求别人的认可,哪怕违背自己的意愿,哪怕有损自己的利益,哪怕对方根本算不上一个我们喜欢的人。我们像着了魔一样附和别人,不敢表明自己的主张,除了抑制自己的想法和欲望,再也想不到其他办法求取自我与环境的平衡。我们为了一件完全不喜欢的事而努力,心力交瘁,觉察不了自己这样做到底有何目的。与此相对比,在所爱的人身上,我们却往往控制不住自己的负面情绪,越是亲密越会伤害,仿佛这是一个永远打不开的死结。独自一个人时,我们也会扪心自问:为什么我会成为这样的人?内疚和自责像潮水一般淹没了我们,我们不断地审视自身,用一切严苛的语言去责骂自己:是的,我恨透了你,你所做的一切都让我鄙视,我不愿意你在别人面前唯唯诺诺,不愿意你在爱人面前吹毛求疵,不愿意你被一件小事吓得瑟瑟发抖,我不愿意,你就是我最不愿意看见的。

这封信就是写给这样的你的。写这封信的人曾经也是这样对待他自己,但如今他不是在寻找某个相似的影子,而是他知道了宽容自己、接纳自己、珍爱自己对一个受尽折磨的人来说是何等的珍贵。

除了你,还有谁更珍惜你自己?哪怕是爱人,也会因为你的喜怒无常而离开。唯有你是你永远的包袱,但反过来,你也是你永远的同伴。当我们接纳不了自己,随着安全感的丧失,内心就会幼稚化,就会像个孩子一般去寻求依靠,为了取得别人的认同去做违背意愿的事。可悲的是,无论你怎样努力,都无法轻易在别人身上得到认同,不是因为你不优秀,不,有时候恰恰是因为你过于优秀过于努力,反而会遭到妒忌和排挤。退一步说,即使所有的人都真诚地认为你优秀,你也得不到预想中的安全感,因为努力、优秀和安全感本身并没有直接关系,这正如拥有美貌的女生不见得就拥有自信,一大堆追求者只会让她陷入惶恐和质疑当中。通过别人的认可去增强安全感,本就是南辕北辙的行为。

没有安全感,是因为你害怕这个不可预测的世界总是苦难无边。你像坐在一辆快速飞驰的过山车中,总觉得它马上会出一场事故,而你没有任何办法,只能干着急。这种失控的感觉引发了你的焦虑,剥夺了你的安全感,以至于你想控制一切的欲望越来越强。但请你睁开眼睛看一看这个世界,它到处充满了苦难,苦难是它永远的底色,苦难并不由你控制。当你早上醒来想耸身一摇将所有的不快抖落于地时,有没有看清这一点?一旦你来到这个世界,苦难就会如影随形,旧的去了,新的会来。你所渴求的完美从来没有实现过,亦没有其他人实现过,你以为你来这个世上是为了追求快乐和幸福,但那不是真相,你到这个世上是来受苦的。受苦才是你的常态。

你想别过脸去不承认吗?你想告诉我这个世界还存在着许多美好的事物,只是你没有机会接触吗?你想证明其他人是快乐的、是无忧无虑的、是乐观开朗的,而你们竟然处在同一世界中?你所有的证明最终的指归又是什么?是这世界真的有某种能够通往快乐的途径,别人唾手可得而你没有找到?不,你所有的痛苦都源于接受不了“世界充满苦难,你不能幸免”这一事实。你在逼自己完成一项永远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请你紧紧地抓住这一点,抽离开来,质疑自己所有的思维,然后再去观察这一切:你,真的是你所了解的人吗?

你是因为焦虑而感到不安全还是因为不安全才感到焦虑?

你承受的焦虑本身有实体还是原本就是虚幻?

你想紧紧抓住的是进取心还是控制欲?

你的思维是怎样形成的,它是否真的能够代表你?

你所谓的“你”到底是谁?

观察自己,观察那个想要在不安全的旋涡中抓住一根救命稻草的你。为了摆脱那种不安全感,你会做些什么?是拼命地想证明你可以毫无保留地爱一个人并且为他付出所有,还是拼命想证明你能够通过追求财富和权力或者类似的东西以证明你的存在有价值?或者,退一步,你想证明自己可以通过不再接触别人,一个人好好活下去?

控制欲是多么可怕的东西。它时而让我们放弃一切去顺从一个人,时而让我们像根刺一样去伤害一个人;时而让我们成为一个工作狂,时而让我们成为离群索居的孤独者。我们像钟摆一样从一个极端跑到另一个极端,却不知道我们之所以如此摇摆仅仅是因为想要抓住一件确凿无疑存在却难以描述的东西,比如对爱的渴求、守卫自尊以及全面的自控。但我更倾向于把它称为缺乏安全感。

因为缺乏安全感,我们必须去证明自己。一旦我们无法通过外界的评定来证明自己的存在是被他人需要的、是足以让自己自豪的,焦虑就会占据身心。那个在社交场合高谈阔论的你和那个在独处时自哀自怜的你其实是同一个人,那个恃才傲物试图看淡一切的你和那个在职场上忙忙碌碌任凭别人把任务推给自己的你也绝不是两种人格,你在“自恋”与“自厌”之间轮番转换角色,你在不断分裂,你做不到和谐统一,内心有无数个疑问但从来不会有什么确凿的答案出现。

请再次观察自己,行为模式的矛盾不过是思维矛盾的表现而已。但思维能够代表你吗?当你每天涌现出一大堆令自己恐惧的想法时,那些想法能够代表你吗?当你被这些想法控制,在行为上表现出让自己失望的一面时,这种行为能够代表你吗?

那么,现在读这封信的人又是谁?

你想要拥有一种稳定的状态,落落大方、临危不惧、游刃有余,你想要摆出一种超然的姿态,笑看尘世、恬淡素净、轻松自在。这种完美的形象在脑海中不断构建,面对这样的自画像,你甚至拒绝承认眼下的自己已经尽力了。不,还不够!之所以没有达到目标,是因为你还不够努力,你应该对自己更狠一点儿,因为只有更狠,将来的你才会感谢现在的自己。于是你一次次地准备行动,一次次以失败告终,总有一股力量将你拖回原点。你不断反省,深刻剖析,对,问题还是出在自己身上,一定是你意志力太薄弱,一定是你自控力不够强,一定是你拖延症犯了。每个所谓的成功人士都在一本正经地告诉你:要逼迫自己,要有危机意识,哪一个成功的人士不是忍别人所不能忍,做别人所不能做?但是你的内心越来越不安,你总是恐惧地想到,也许你根本没有实现“自我目标”的那一天。你想办法逃避这种恐惧感,绝不想承认自己一辈子只能在这样的环境、这样的状态中度过。但越是逃避,恐惧的感觉就越强烈,尤其是当你意识到自己年岁渐长、青春逝去时,理想的幻灭感像死神一样跟随你,工作的压力、感情的失意、人情的冷暖,处处都在提醒你现实的不如意,这种不如意感刺痛你、折磨你,你开始回望之前挣扎的历程,惊讶地发现自己完全没有变得好一些,就像小白鼠徒劳无功地在笼子里跑轮。

你没有意识到一个奇怪的事实:连自己都认可不了自己的人,何以有自信去求取别人的认可?或者,所有的根源在于,你之所以没有安全感,之所以拼命追求所谓的明天,之所以想通过顺从或额外的表现来取得别人的认同,恰恰是你完全认同不了自己?你总是通过行为去判定结果,却不知道相同的行为背后却有完全不同的含义,你以为你想要追求的是美好的明天,是真正的幸福和快乐,但和别人不一样的是,你所有的行为并非出于对未来强烈的期待感,你只是过于厌倦和害怕当下。你从来没有为真正变得强大而努力,只是一心想要改造眼前这个处处表现糟糕的自己。看似励志的行为,本质上其实是一种逃避。

如果现在你放下这封信,去镜子前照照自己,就会发现这个事实早已存在。你可知道,发现这个事实花了我数十年的时间?我折腾半生最后才知道,当下这个不完美的自己才是最值得被珍惜的。

这个意义远超于那些心灵鸡汤所说的“要活在当下”。不,这由不得你选择。你只能活在当下,你只拥有唯一一个自己。虚幻的未来被描写得越美丽,越意味着你对当下有多嫌弃。可是,你对自己的评价并不公平,你所见的自己大都是错误的偏执的聚焦,极不全面。你只看到那个不完美的自己,却忘记这个世界本身就是不完美的,过去是,现在是,将来也是。

在不完美的世界中执着地活下去的那个人就是你。

把外界的苦难化为内心的苦难,负重前行的那个人就是你。

摔倒一千次一万次还是想要改变自我的那个人就是你。

每天被现实刺痛,不屈服于感官欲望,在内心世界不断拷问灵魂的那个人就是你。

不然,你怎么会捧起我这本书?我不是心理治疗师更不是精神分析专家,当然也不会是所谓的情感治愈人士。我绝不会这样告诉你们:我已经治好了抑郁,现在我是一个正常人,你如果按照我书里说的去做,也能快乐起来。不,我绝不做这样的贩卖。我也绝不会告诉你:要和抑郁、焦虑这些情绪好好相处,每天醒来对它们说:你好,抑郁;你好,恐惧;你好,朋友们。不,我绝不做这样徒劳无功的暗示。非得给我贴一个标签的话,也许我是一位同行者。我们一起来观察自己,观察世界,只有承认它们的真实性,改变认知才有意义。对,这就是我们要一起做的事。不仅在书中,也可以在书外。

虽然我在本书中把长期陷入抑郁、焦虑和恐惧的人称为神经症患者,但它绝不是标签,不过是一种称呼上的便利。所有的精神分析都表明,神经症的复杂性不是由身体的某种器质性病变引起,也不会引起任何器质性病变。哪怕你为此去看心理医生或精神科医生也不代表它只是你个人的问题。神经症的全部意义在于态度本身,即你如何认知这个世界,如何认知你自己。你会知道,所有的神经症都和你身处的时代和环境有关,是你和环境、你和你之间相互改造的过程。如果你期待某天醒来,动了动身子,突然叫道:“啊,该死的抑郁症没有了。”那你赶紧把这本书给扔了。如果你做好了重新审视自己的准备,不再把神经症当成一种病症,不再把你自己当成一个无药可救的病人,那么就让我们来一场用特殊的思辨作为工具的旅行。

最后改用一下著名精神分析家克莱尔·威克斯的一句话作为这封信的结语:不是这辈子不再产生焦虑,而是如果哪天焦虑来了你也觉得无所谓,觉得焦虑的产生是一件正常的事,你的神经症就治愈了。

祝我们一路顺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