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兜风
皮卡觉得实在很无聊，就开始放抽水马桶里的水玩。一揿水箱上的开关，水哗地冲进坐便器。水在里面旋转着，形成一个旋涡。旋涡越旋越小，但也越旋越快。后来发出一阵呼噜声，接下来，又慢慢地积蓄了一些水。一个过程就这样结束了。水箱里有哗啦哗啦的流水声。等安静下来，皮卡又一次揿下了开关，水又哗地冲进坐便器。皮卡开始向旋涡里投放纸片，然后看着纸片在旋涡里打转，最后被旋涡吞没。先是投一张纸片，接着投两张、三张……他专心致志地放水，听水，再放水。他好像是一个做试验的，是一个搞测量的。
皮卡对搞试验总是充满兴趣，后来，随着他年龄的增长，这一兴趣越来越浓，发生了许多故事。
正在为一个情节过不去而正焦躁的爸爸，一遍又一遍地听着抽水马桶发出的哗哗声，心里头的火苗一个劲儿地往上蹿。
爸爸写小说，总是很吃力，甚至很痛苦。为了一个情节，为了一个词，为了一个细节，经常死劲儿揪着自己的头发，像虫子一般蜷曲在沙发上，要不就趴在床上，有时甚至翻滚，仿佛肠子在绞痛，挺吓人的。但爸爸写出来的小说，所有的人都说很美。
哗啦、哗啦……
爸爸终于冲进洗手间，一把揪住皮卡，将他拎到了客厅里，愤怒地扔到沙发上。
皮卡哇的一声哭了。
奶奶跑过来，连忙抱起皮卡，转而冲着爸爸妈妈：“你们两个就知道忙！忙！就不知道带他出去走走！……”
爸爸向奶奶分辩说：“我真的没有时间。”
“没有时间，就不要生孩子！没有时间，把他要回来干什么？有那么多姑姑带他呢！”奶奶用手抹去了皮卡的眼泪，“整天把他关在家里！他是个人，又不是一头猪！瞧，把孩子憋成什么样子了！”
“妈！他怎么是一头猪呢？”
“还不如一头猪呢！是头猪，也还要放它出来跑跑呢！”
“妈……”
妈妈推了一把爸爸。
爸爸进他的书房去了。
妈妈跟了进去。
“他怎么是一头猪呢？”爸爸摊开双臂，很不理解。
妈妈对爸爸说：“可能是我们错了，我俩也太不在意这两个孩子了。”
“那怎么办？”
“你就少写几篇吧，多给儿子们一点儿时间。”
爸爸坐在椅子上：“要么，咱们还是把车买了吧。”
“反正我已拿到本了。我可以开车带他们上路了。你也快点儿把本拿到手吧，别拖拉了。以后，一到周末，我们就开着车，带着一家人出去，去很远的地方！”
爸爸看了看写字台上的小说，转而对妈妈说：“今天就去看车！”
妈妈说：“你可想好了，这可是一件倾家荡产的事。”
爸爸说：“不要紧，我这里不是又有一部长篇小说快写完了吗？这一回，我要拿版税，不一次性卖断。兴许能卖得很好呢。”
妈妈说：“以后买车的人会越来越多。”
爸爸说：“我们要抢在他们前头。”
妈妈说：“什么‘前头’呀！不少人家买车了！”
爸爸一推稿纸：“那我们更得买了。”
妈妈说：“买！”
“买！”爸爸站了起来。
“带上妈妈、皮达和皮卡。”妈妈说。
当天下午，就把一辆白色的本田雅阁轿车买回了家。
一家人都兴奋得眼睛发亮，觉得身子有点儿轻飘。
车停到了早已买下的车位上后，一家人车里车外地欣赏着，迟迟不想上楼回家。
车就是路。
与其说是车让一家人兴奋，还不如说是路让一家人兴奋。
皮卡更是兴奋得不知怎样好了，转转方向盘，按按喇叭，把座位调向前调向后，后座上躺躺，前座上坐坐，竟不肯下车了。
接下来，皮卡一直嚷嚷着要妈妈开车上路：“开车！开车！上路！上路！……”
一顿晚饭，他根本就没有好好吃。
妈妈答应：“夜里十点钟后开车上路。”
妈妈对自己的技术没有十分的把握，怕路上车多人多不能招架，所以决定十点钟之后再上路，因为那时，路上的行人和车辆已不多了。
有了妈妈这句话，皮卡一下安静了。晚饭后，他就一直不发一声响地坐在椅子上，仰头看着墙上的挂钟。
皮达无心做作业，进进出出的。
爸爸警告皮达：“如果是这样，十点钟以后上路的计划就取消！”
皮卡用哀求的目光望着皮达：哥哥，你听话，你快去做作业吧。
“我看着钟呢！”皮卡对皮达说。他让哥哥放心。
皮达这才回他的屋，并将门关上了。
一家人各自做着自己的事。
皮卡也做着自己的事：看钟。
他看得十分认真，两只胳膊支撑着椅面，两条腿垂挂着，身子微微前倾，一动不动。
指针在他眼前滴答滴答地走动着。
皮卡很有耐心，没有一点儿着急的神情。
妈妈看到他这副神态，觉得很可笑，走进爸爸的书房，轻声对爸爸说：“瞧瞧皮卡那副神态！”
爸爸走过来看了看，然后伸出巴掌在他的眼前晃动着，皮卡用手拨开了爸爸的手，依然专注地看着墙上的挂钟。
爸爸和妈妈笑了笑，去忙自己的事去了。
爷爷曾对爸爸说过：“也许皮卡大了，是块材料，因为他专注。”
皮卡就这样坐在椅子上看着钟。
十点一到，皮卡从椅子上蹦到地上：“十点到了！”
所有的人都走了出来。
爸爸大声说：“噢，兜风去了！”
“兜风去了！”皮达、皮卡一起叫起来。
一家人很快上了车。
妈妈的车开得有点儿让人揪心，但皮卡很高兴。皮卡专门喜欢看那些、做那些惊险的事，就是喜欢那种心跳跳的感觉，即便是这些惊险的事一次又一次地让他陷入困境，甚至给了他钻心的疼痛，他也总不能记住教训，依然对那些事情着迷。进电梯了，他总要在电梯门快要关上时，突然伸出一根手指头放在即将合上的门缝中间。好在电梯灵敏，哪怕中间放一根火柴棍，也能敏捷地感应到，立即缩回去。火上的粥锅溢了，他不喊大人，却跑出去，抓一块抹布放在锅盖上，然后踮起双脚，用双手死死压住锅盖：我不信你能溢出来！结果，米汤呼呼溢了一锅台，把火都湮灭了。现在妈妈开的玄乎车，正合他意。
爸爸虽然还没有拿到本，但爸爸似乎开得比妈妈好，至少比妈妈懂。爸爸坐在妈妈身边，不住地指点她：“开转向灯！”“脚下的油门踩得均匀一点儿！”“并道时，注意有盲区，有车紧挨着，反而看不见，最危险了，要早点儿看反光镜！”爸爸还不时地讽刺妈妈的技术。妈妈很紧张，注意力全在驾驶上，匀不出一点儿注意力来反讽爸爸。她盯着前方，身体显得有点儿僵硬。爸爸就不住地说：“放松！放松！……”这么说着，妈妈真的慢慢放松了，一放松，车也就开得稳当了许多。
车上了新开的环路。
路上几乎没有车辆，又是一条十分漂亮的路，四周一片安静，只有皮卡家车的车轮与路面摩擦发出的沙沙声。路两侧的树木、房屋，半明半暗，不住地向后倒去。全家人都觉得十分痛快。
爸爸对后座上的人说：“皮达、皮卡，系上安全带！皮达帮奶奶也系上！”
爸爸对妈妈说：“这条路，宽得像天安门广场，又没车，可以适当快一些。”
皮卡叫了起来：“快点儿！”
妈妈加大了油门。
皮卡叫了起来：“再快点儿！”
妈妈又加大了油门。
车似乎变轻了，不像是在路上，倒像是在水面上。
妈妈的眼睛一眨也不敢眨地看着前方。
爸爸看了一眼妈妈，说：“你两只眼睛瞪得像两只包子！”
“妈妈的两只眼睛瞪得像两只包子！”皮卡重复着爸爸的话，并企图从爸爸和妈妈之间的空隙钻出脑袋，要看看妈妈的眼睛。
爸爸见了，用手使劲将皮卡的脑袋顶了回去：“你给我老老实实地坐着！皮达，看着皮卡！”
皮达就用胳膊死死地圈定皮卡。
“妈妈的眼睛瞪得像两只包子！”皮卡对皮达说。
皮达就笑。
奶奶一边偷偷地笑，一边用手戳了一下皮卡的脑门。
皮卡又扭过头来对奶奶说：“妈妈的眼睛瞪得像两只包子！”
爸爸扑哧一声笑了。
妈妈想笑，但妈妈不敢笑。她一边开，一边在心里害怕着，越开越害怕。
而皮卡却还在一个劲儿地叫着：“再快点儿！”叫了几声，又去回味爸爸的话：“妈妈的两只眼睛瞪得像两只包子！”
爸爸叫道：“皮卡，你立即给我闭嘴！”
车上一片安静。
车轮摩擦地面的声音便成了这夜间唯一的声音。
这条环路似乎没有尽头。
妈妈问：“离家多远了？”
爸爸说：“我也说不清楚。你就只管往前开吧，反正是环路，自然会回到出发点的。”
妈妈说：“还要开出去多远呀？前面如果有出口，咱们还是出去，掉个头往回开吧。”
皮卡叫了起来：“不！不！一直往前开！一直往前开！……”
开着开着，妈妈越来越感到没有底气了。她死死地握着方向盘，额头上都是汗。大路两旁没有一丝灯光，四周一片漆黑，这条路似乎无穷无尽，不知要通向哪里。妈妈总觉得车不是行驶在宽阔的大道上，而是行驶在一条无底的隧道里。
而皮卡还在叫：“妈！快点儿！快点儿！……”
一辆黑色的吉普车呼啸而过。
妈妈心里一惊，握方向盘的手颤抖了一下，车随之也忽悠了一下，让全车的人心也为之忽悠了一下。皮卡却觉得这种感觉才带劲，不禁从后座上弹跳了起来，并“噢”的一声欢叫。
“皮卡！”出了一身冷汗的爸爸吼叫了一声。
妈妈看到了停车带，把车开了过去，停在了那里。
“怎么停了下来？”爸爸问。
妈妈说：“我不敢开了。”
车停在了半道上。当不时地有一辆车在黑暗里猛地开过去时，全家人都感到不安。
“妈妈，开车呀！”皮达叫着。
“妈妈，你怎么不开啦？”皮卡站了起来，“快往前开呀！”
对于皮卡来说，前方就像驴子眼前的一根胡萝卜一样吸引着他。
妈妈一时找不回胆量，车只好尴尬地停在停车道上。
皮卡很焦急，禁不住一手搭在妈妈的肩上，一手用力地按响了喇叭。
妈妈没好气地打了一下他的手：“烦死了！”
“开车！开车！……”皮卡坐在皮达和奶奶中间，不住地嘀咕着，“为什么不开车？为什么不开车？……”
妈妈对爸爸说：“要么，你来开一会儿吧？”
爸爸手痒痒的，心里更是痒痒的。
可是皮达提醒道：“爸爸没有本。”
爸爸说：“这时候，不会有警察吧？”
妈妈说：“不会有的。”
奶奶不懂这些，但奶奶满是疑惑：“行吗？”
“要么我试试？”爸爸不由自主地搓了搓手。
“其实，你开得比我好。”妈妈说。
“那当然，我是男人。”爸爸说。
“爸爸开吧！”皮卡说。
爸爸回头瞪了一眼皮卡：“就是因为你，不住地说上路上路的！”他打开车门，跳了下去。
妈妈也打开了车门跳了下去。
爸爸坐到了驾驶座上，妈妈坐到了爸爸原先坐的座位上。
爸爸调了调座位，用手抚摸了几下方向盘，望着前方，疑虑地问：“行吗？”
妈妈点了点头：“没事。”
爸爸说：“但愿警察都回家睡觉去了。要是碰上警察，我就死定了！”
“爸爸开，没事！爸爸开，没事！”皮卡说。
爸爸感叹道：“皮卡呀皮卡！”
爸爸定了定神：“都坐好了！”
爸爸换了前进档，轻踩油门，车缓缓转动起来，转入行驶车道。
“又上路了！”皮卡晃动着身体，很兴奋。
妈妈说：“皮卡呀，你的魂丢在路上啦！”
别看爸爸还没有拿到本，可爸爸的车技确实要高于已拿到本的妈妈。一车人，包括妈妈自己，都感觉到爸爸开得很稳，让人心里感到踏实。
爸爸渐渐加大油门，车越跑越快，越跑越轻。
难得有一辆车追过，因此看上去，这条路上，就只有一辆车。明亮的灯光下，黑色平滑的路面在迅速地往后闪去。
爸爸放下了车窗，立即有风呼呼吹进车内。
爸爸说：“什么叫兜风？这才叫兜风呢！”
皮卡说：“爸爸，我喜欢兜风！”
一家人都笑了。
车越开越快，风吹进车内，猛烈地扑打在人的脸上，皮卡很痛快，两条腿不住地摇摆着。
当车速到达相当高的时候，不知为什么，车上的人都不再说话，仿佛被什么震住了。
皮卡变得很安静，仿佛静止在了那里。
从此，一到了夜晚，只要皮卡不在幼儿园，就一定会向爸爸妈妈提出：“我要兜风！”
妈妈开始还能满足他，但五六次之后，便说：“可以了，皮卡，妈妈还要做事呢！”
皮卡不干，就不住地说：“我要兜风！”
爸爸妈妈不理他，他就一直叫着：“我要兜风！”
妈妈只好对爸爸说：“要不，你就开车带他兜风去吧！不兜风，他就活不下去了！”
爸爸说：“好吧。”
皮达也要去，被爸爸拒绝了：“你给我回你的房间，好好温课去！”
可皮卡却说：“我要哥哥一起兜风！”
爸爸把已拿在手上的车钥匙又重新放下了，对皮卡说：“那好，你也别兜风了！”
皮卡叫了起来：“不！不！……”他只好放弃了哥哥。
爸爸带着皮卡，开车上路了。
还是上环路——环路宽阔，车辆又少，关键是没有警察。
爸爸总有一点儿犯法的感觉，但爸爸也很兴奋，一是开车的兴奋，一是偷偷摸摸的兴奋。
上了环路，爸爸就会逐步提速。
皮卡总是说：“爸爸，开车窗！”
他喜欢风呼呼地吹在脸上所产生的麻酥酥的感觉。
风让他感觉到了速度，他喜欢速度，速度让他产生了快意。
爸爸沿着环路，开了满满一圈，让皮卡深深地体验到了兜风的快意。
爸爸还让音乐一路伴随着兜风。
爸爸选择的音乐，都是雄壮有力的进行曲。
千军万马在奔腾。
这种音乐响在黑暗里，响在急速的运行中，十分贴切。
皮卡不懂音乐，但这种音乐让他兴奋不已。他不住地叫着：“爸爸开得快一点儿！……”
爸爸陶醉在音乐声中，陶醉在路的不断伸展所带来的迷惑与狂喜中，脚下的油门不由自主地加大了，车便像插了翅膀一般飞行着……